早在上回的生辰宴上,姬有瑕就发现了弥乐在面对蒲星炼时那种微不可查的……
愉悦。
可不知道是身为圣师长年累月装模作样的习惯了。
每次只要蒲星炼对着弥乐蜻蜓点水似的笑上一笑,他立刻就像遭了邪魅缠身的光头和尚,开始不着痕迹地四大皆空了。
那小心克制的样子,就像一个半生漂泊的乞丐,某天突然得到了一桌从天而降的稀世珍馐。而当这个乞丐在人生第一次有了“饱”的感觉,往后每一次伸出的筷子都代表着浅尝辄止。
天可怜见,堂堂清泷圣师,一旦跨越在爱情的道路上,也不过是个一贫如洗的乞丐罢了。
说实话,一贯狼吞虎咽的姬有瑕难以理解这种心情。
于是他选择把嘴边茶水抹了个一干二净,直接和弥乐这个乞丐抢起食来。
大声宣告——“我喜欢蒲星炼!”
原本以为能瞧见弥乐变脸。可暗搓搓等了半天,却没等来弥乐迎面而来的唾沫和拳头,只见他怔楞一瞬后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听见了一个特别不好笑的笑话一样十分平淡地“哦”了一声。
“晚膳应该已经备好了,我们先去用饭吧。”
“……”姬有瑕傻眼了。
不是吧兄弟!旁人平白无故抢你东西,你就这般大方地邀请对方一起尝?!
不对,蒲星炼不是东西。啊呸,难道因为抢的人是我?!
姬有瑕许久不用的大脑一时间拥堵异常,晚膳期间整个人都不在状态,数次略过近在眼前的红焖羊肉,一度尝试在鼻孔里插上两根水嫩青葱,时不时还要往光洁明净的案几上泼洒些汤水滋补,那动作频繁的,就像面前这早被做成饭桌的木头还能开出花似的。
他天生粗神经,自然也就注意不到弥乐的饭量远比不上午间所用的一半,倒是煮茶所用的茶叶,却比平时多添了一倍有余。
而这种微妙的反常,则一直持续到了他们到达碧霞山的那天。
·
人生第一次出“远门”,姬有瑕本想欣赏下沿途苍山辽阔的壮丽景象,却不知为何瞌睡虫上了身,一路除了吃就是睡,看起来比弥乐还要没精神。
等他睡意褪去推门而出,便见一派风和日丽,山清景明。
弥乐也难得在舟车劳顿之余生出一些好心情,颇给面子地被一众花团锦簇簇拥着,去看了一眼那所谓的观山大典。
他临走前还很贴心给姬有瑕撂了一句话——叫他与那些野兽兄弟玩耍时矜持一些,否则万一亲密无间之际被那兽齿啃了脸,那可就真从“人面兽心”变得人鬼莫辨了。
姬有瑕表面上答应得很干脆,等弥乐一走,便蹿上树梢将自我放飞了。
他看见一轮旭日当空而立,碧霞山中车马云集。远有云丛渺渺犹如雪树生花,近观树海绵延恍若千山凝黛。上有飞鹰盘旋于天,下有群狼环伺于野,直让人如鱼见水,恨不能当场扎进这广袤无边的碧海天波中去。
“啊——”姬有瑕振开胸怀一声大吼。
随即大笑着跃下枝头,身披一袭灿若流火的骄阳羽衣,去享受在王都之中从未有过的自由天地。
·
另一方面,弥乐却并未出现在观山台下,而是经人陪着悄然入了碧霞行宫。
他踩着脚下一块块和山林碧野毫不相配的镶金地板,非常看不上此间主人的品味:“都说观山法会是王家盛典,想不到五殿下费了数月功夫准备,竟在这最出风头的场合叫旁人替您一展风姿。”
这话一出,陪着他的男子顿时笑了起来。
这人穿着一袭绣墨竹纹路的广袖绸衣,一手执扇,一手提篮。
此时那缀有青羽的折扇徐徐展开,掩住半张俊逸的脸,行为举止带着浑然天成的尊贵气度,但更多的却是浮于表面的纨绔轻浮。
“无妨,七王弟一向做事沉稳。如今台子既已搭好,便只欠王子登台诵一篇祭文而已。交给他,子瑜是最放心不过的。”
弥乐眯起眼睛,侧过头去优雅地打了个哈欠。
他原本正坐在观山台下昏昏欲睡,准备一觉安眠到暮色四合。却不想这位五王子竟然如此迫不及待,在众目睽睽之下装作身体欠佳,气若游丝地将一应诸事抛给了一同出席的七王子姬子璎。
那模样那语气,和交代后事也差不了多少。
可怜七殿下临危上阵,不仅要应付一众前来参礼的文臣武臣,还要分出精力安抚那一群五殿下不在便黯然失落的如花美人。
姬子瑜坑到了行事沉稳的七王弟,看上去心情十分不错:“这次劳动圣师出手帮忙,子瑜心中甚为感激。怎么好让圣师再枯坐久等,自然是能早脱身便早脱身了。”
弥乐对此心照不宣,问他:“二殿下的鬼蚀之象是更严重了?”
姬子瑜摇扇的手轻轻一顿,脸上的轻松笑意顿时维持不住了:“圣师稍后一看便知。”
不多时,两人来到清净园的入口。
虽然名为“清净”,但其实不然——这里整座院墙都被围上了一圈三寸厚的铜板,此外每隔十步,就有一位铁甲加身的带刀侍卫,堪称真正的铜墙铁壁。
弥乐从前就来过此处,再见这景象也不觉得稀奇。
还没进门,他就听到了一阵隐隐绰绰的动静,门后似乎有人正在窃窃私语,那声音极为幽咽,混杂着另一重甜腻难断的嬉笑之音,两种音色缠绵于耳,足可让听者们心烦意乱。
弥乐木着脸听了一会儿,对姬子瑜道:“开门吧。”
姬子瑜点头,将收在袖中的折扇递出,做了个开门的动作。
侍卫们收到信号,齐齐抬手,将拴在铁门外面的横木一起抬了下来。行动间,弥乐注意到这些侍卫耳朵与头盔的缝隙间都塞了好些棉絮,想必是为了阻隔这扰人心神的靡靡之音。
沉重的门扉在眼前徐徐洞开。
里头是一幅再常见不过的王家园林景象,一角一落秀木名花,雕梁绣柱如诗如画,而在这般富丽堂王的桂殿兰宫之中,一名男子身着大红长衫半躺枫树之下,像极了一捧浸在烈酒之中的烛火。然而火焰燃烧得愈烈,那些消逝的岁月便显得愈加冷绝。
这红衣如火的男子,便是二王子姬子琉。
姬子瑜一看自家兄长这不知寒凉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脱下外衣将人裹好揪了起来。
“脑子不好还不安分,你是存心找死吗?”
姬子琉被他吵醒,愤怒开骂:“怎么跟王兄说话呢,没大没小!”嫌弃姬子瑜挡了他的光,伸手将人推了个踉跄。
推开讨人厌的弟弟,见到弥乐却一脸欣喜,喊道:“弥焉!”
姬子琉一身酒气,显然醉得不轻,他艰难地伸出手来去拉弥乐:“本殿下近来总在仙界流连,今日又被那美貌仙女好生招待了一番,正想寻你们兄弟来畅谈一二呢!”
弥乐目光淡淡,仿佛没发现自己的名字被人喊错。
他反手绕开姬子琉的触碰,轻飘飘撩开了对方的袖子——眼前的手臂不若寻常男子孔武有力,不仅骨瘦如柴,而且透着股犹如死尸的灰白之色。
看见上面的金色灵纹已然黯淡发黑,弥乐才一如既往地熟练解释。
“弥乐并非家兄,畅谈便算了。今日前来,只是受王上之命来为先闻道圣师收拾烂摊子而已。”
踏着话说的相当不客气,但是姬子琉听了只是嗤嗤笑着,仿佛见了浮世高台之上一出欢喜不尽的戏文。
“你可真是会说笑,闻道圣师都已经修成真仙,自然和佛祖一同长居仙界,哪里还会再回人间。”
姬子琉这么说着,双手插入袖中,斜着身子往鱼池边上的玄铁香炉走去,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颓废的气息。
“也罢,知道你们弥家个个都是正人君子。既不欲与本殿下谈仙论道,本殿下便只好寻些美人来聊聊了!”
说着,他嘻嘻索索的从袖子里摸出了什么。
那是一朵花。
花色是略有些艳俗的粉,花瓣饱满浓郁到了极致,被苍白袖长的手指松松握住,像极了一具自水中捞出的尸体。
紧接着那手指彻底松开……
“刺啦”一响,花朵被投入火焰的瞬间,直接爆出了一串绯红色的烟雾。
绯烟缭绕中,一张张娇柔女子的面庞闪现不定。先是妩媚娇笑,然不消片刻便又转为狰狞哭嚎……
姬子琉颇为享受地埋首香雾之中,不仅对这刺耳声响全无不耐,甚至还不断伸手将逸散的烟雾聚拢入怀。
那满脸痴迷的模样,倒真像是在与无数绝色美人亲密接触似的。
这情景实在荒唐,但却没人能和他计较。毕竟……眼前这人乃是个疯子。
“五殿下。”弥乐在姬子璎身后唤他。
姬子瑜回过神,这才松开身侧紧握的拳头,他抱拳对弥乐:“圣师勿怪,我二王兄早已神志不清,并非故意冒犯。”
“我知。”
弥乐轻轻点头,又道,“早听闻《怪物谱》中有一虫,名叫‘蚀香虫’,此虫素栖女子身,终其一生只食二物——少女极乐一滴泪,极哀一口血,食之既死成虫花。此花焚之有奇香,唤作‘哀乐香’。有安神养魂之效。”
姬子瑜笑容不改:“圣师果然见多识广。”
弥乐继续说道:“此香难得。炮制时不害生灵,却不免多伤女子之心。五殿下爱护兄长,也请记得因果轮回,勿要反噬己身。”
姬子瑜听之如未闻,只是自顾自地又从篮子里取出狼毫朱砂,将它们整整齐齐摆在桌案上。
随后见到弥乐满脸认真的样子,才浑不在意的笑着说:“王上追求长生大道,可生而为人终须一死。别的不说,就说怜王叔帐下,有多少英雄豪杰丧命虞渊妖口。本殿下命好,或能死于美人香帐。”
“圣师,”他递过饱蘸朱砂的玉笔,“请圣师为我兄长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