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坠07

三百年前，清灵镇，花灯节，车水马龙，灯亮如昼。

少女倚在花楼之上，衣衫退下肩头，雪白的肩膀亮的晃人眼，明明是风情极了的衣着，配上她的脸却有一种别样的对比，干净的脸，风尘的身躯，过往的行人莫不多看几眼。

女伴以团扇掩口，调笑道：“小头牌倒还真是会勾人。”

那少女美目一瞥，声音泠泠，娇嗔道：“奴家可什么都没做。”

“得了吧你。”那扇子轻轻拍在少女肩上，女伴道，“镇上十个男人，六个魂儿都在你身上，还说你什么都没干。”

“那也不是奴家的错啊。”少女装作生气，实则娇媚万分地白了她一眼，接着凭栏远望。

清灵镇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花灯节，镇上的居民在河中放下花灯，写下心愿。年年如此，然而倒也没听说过有谁的心愿实现了。

少女想，这不过就是图个心理安慰罢了。

她本不是清灵镇的人，她的家在很远的地方，记忆中，那里四季如春，温暖得很。她少时家里揭不开锅，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七岁那年的冬日里，父亲带她走了千里，她饿的差点昏过去时，他们来到了清灵镇，那是她第一次见过雪。

纷飞的大雪中，她还穿着单薄的衣服，被父亲领到一个又香又暖的楼里，她看到许多她平日里都不曾见过的衣服。那些好看的衣裙穿在那些又白又漂亮的姑娘身上。

那时她还不懂，为什么这里看起来很富有，但是那些姑娘却穿的和她一样“衣不蔽体”。

后来父亲将她交给一个女人，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分明看到，父亲离去时的表情，有些许不舍，但是却被一种喜悦所掩盖。

她后来懂了，父亲当时想得，无外乎是以后大家不必再饿肚子了。

但是她还是怀念那个四季如春的旧家，哪怕吃的少，也没有好看的衣服，更没有暖香的被褥，她也依旧怀念。

那一年，她穿着楼里新发的衣裙，头上钗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簪子，跑到河边去放灯，她的心愿也很简单，她想回家。

一年又一年。楼里不知为她做了多少件衣裙了，也不知有多少人争先恐后的为她买簪子了，最初那只蝴蝶簪甚至早就坏掉，被丢弃了，但她的心愿却还是——她想回家。

这是楼里过的第十个花灯节，少女穿着最华美的衣服，头上坠着沉甸甸的装饰，前呼后拥，站在楼里最好的观景地儿望着河边，那里有无数盏花灯飘过。

俗家百姓的花灯能翻出什么花样？

不过千篇一律罢了。

看她的人可能比看灯的人都要多，少女随手摊开，便有人奉上丝绢崩的团扇，上面绣着花蝶，栩栩如生。她看也不看，将团扇轻轻竖在面前，遮住大半张脸，只留了一双灿若晨星的眼，任凭人打量。

下面观灯的人声突然沸腾了起来，少女倦倦抬眼，瞥向河面，这一瞥，便再也移不开眼。

河面上，一只红色的花灯顺水而下，有荧光从花灯中心缓缓四散，就像是花灯在水面划下星光一样。

周围的女伴叽叽喳喳——

“这是谁做的花灯啊？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哎呦，这怎么还会发光啊，这是我们凡人做的出来的吗？”

“嗤，凡人能做出这个？怕不是又是哪个仙人做的吧！”

“难不成，清灵山上住的那位仙子也喜欢放灯？”

“嘻嘻，仙子也有心愿要实现呢。”

仙人。

她不是第一次听说清灵山有仙人，但是她从来没见过。她的客人里，也有人说自己是修仙的，可是看起来与凡人也并无不同啊，脱了一身楚楚衣冠，下面生着的都是一样丑恶的人类皮囊罢了。

仙人什么的，她依稀记得，在儿时似乎母亲讲过，可惜她已经连母亲的模样都记不得了，如何能记得母亲讲的故事又是什么呢？

但她是看过画本的。画本中的神仙，白衣飘飘，救人救世，最后总会和凡人有一段好姻缘的。

只是她想，都说仙人不会老，不会死，但是凡人会啊。画本停留在仙凡相恋的瞬间，那后来呢？凡人老死以后呢？仙人是回了天上去，还是找下一个凡人？

她将这些与楼里姐妹说，人人都笑她看画本看得痴傻了，不如去看看胭脂铺新上的胭脂，听说还是限量的。

“哟！姐妹们，你们看，那个人好像画里走出来的小神仙啊！”身旁一个女伴惊呼。

她顺着那女伴的手指望去，一个人从清灵镇内缓缓往外走着，一席白衣上缀万千星辰，头顶高冠，如同千秋沉雪，坠落在了她眼里。

不过只是一个背影。

然而，她想的却是，神仙，大概就是长这样的吧。

——————

再一次遇见那位神仙，是在她楼里。

那是一个清晨，窗外露水还没干，她还在睡梦之中，忽然听到有什么东西拍她的窗。

她前一夜被人灌着喝了很多酒，酩酊大醉，迷迷糊糊打开窗，一团黑漆漆的东西穿过她手臂逃进屋里，眼看就要钻进她的被子里。

她甚至都还没来及尖叫，就看到有一道光紧跟那黑团，却比那黑漆漆的东西更快。

在她床前三步之处，那光将黑漆漆的东西瞬间斩断，那团东西怪叫着，痛苦不堪，然后在屋子里消失了。

随即，那位神仙从窗户跳了进来，先是一挥袖，将那团东西残余的黑气尽收袖间，然后转过头，对她行了一礼，客客气气问她：“姑娘没事吧？”

她愣了，这人当真是同画本中走出的神仙一样好看，她读书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只觉得这人身上发着光的衣服，都不如这人耀眼。

那神仙目光干净地扫视了她一遍，似乎在检查她有没有受伤。待发觉她并无半点受伤后，突然反应过来了一样，耳尖血红。

他赶紧背过身去，道：“冒犯姑娘了，多有得罪。”

她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楼中的姑娘都这么穿，来的客人也喜欢。冒犯不冒犯这种话也有人跟她说过，但是那些人往往都是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瞟她。

但是他却没有。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问着：“你是神仙吗？”

那白衣神仙愣了愣，道：“在下不过是普通的修仙之人，不是什么真正的神仙。”

“可是，神仙不都是长你这个样子吗？”至少画本里是这样啊，她说。

“姑娘说笑了。”他没回头，仍然背着她，站的笔直。

她犯了难，平日里那些男人都是看着她，她才能笑，才能让他们痴迷，这个神仙怎么都不看她的。

她道：“小神仙，你怎么不看看我啊？”

“姑娘，清晨露重，多穿件衣服吧。”他仍是背着她。

她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明明还好。她努了努嘴，然后突然转到他面前，与他面对面相视。

她本以为这个害羞的小神仙会躲开，没想到那位小神仙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目光端正，只看着她的双眼。

她想，这是一双，比她眼睛还好看的眼了。

这双眼睛好看到，让她忘却了楼里教她的那些让人痴迷于她的伎俩，忘了她是谁，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这双眼。

小神仙叹息一声，然后一只手在虚空中一划，一道白光闪过。

她闭眼，只觉得身上一暖。

再睁眼时，一件与小神仙身上一样的衣服就披在了自己身上。

小神仙还是耳朵红红的，但是眼神没有躲闪，也没有像别人那样在她身上其他地方巡视，而是认认真真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这件衣服是我的旧衣，我穿着有些小了，但是很暖还能驱魔辟邪，算是我今日惊扰姑娘的赔罪，好不好？”

她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这是她从小到大穿过的，最完整的姑娘，虽然稍微有些大了，但是却异常温暖。有很多人送过她衣服，有的花俏之极，有的昂贵之极，有很多都很暖，但是最终都没有在她身上穿的长久，没有让她觉得温暖。

而现在，她将自己整个裹进这件有些旧了的衣袍中，温暖得想要落泪，她想起了儿时家里的春日，也是这样的温度。

她再一次，小声问道：“你真的不是神仙吗？”

小神仙笑笑：“我真的不是。”

她却仿佛没听到一样：“都说神仙会算命的，你帮我算一卦好不好？”

小神仙想了想，说道：“虽然我真的不是神仙，但是算命我还是会一点的。姑娘要算什么？”

“我想算算，我何日能回家。”她道。

“回家……好，我帮姑娘算。能问姑娘的生辰吗？”小神仙问道。

她摇了摇头：“记不得了，没人与我说过。”

“推演命格未来要谨慎，”他解释道，“没有生辰也可，有没有其他信息可以告知的，比如姑娘的本名、出生地、出生之日的天象什么的，凭这些我可以帮姑娘简单推一下，只是怕不会特别准。”

她仔细回忆了半天，可惜出生的地方、时日全都不记得了，但是她本来的姓名却是记得的。她对那小神仙道：“我只记得，小时候别人说过我，我出生的那一日，天星尽坠，是为不祥。”

小神仙好看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惊讶：“天星尽坠……”

“是的。”她望向他的眼睛，说道，“天星尽坠，我娘说，越怕什么越是不能躲着，躲着躲着就真成了劫了，她便用这个给我起了名字。”

“我叫，星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