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靖康之变”的发生,大宋几乎所有核心皇族都被金军掳掠走了。逃过一劫的康王赵构在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即位,金人在汴梁所立的张邦昌“大楚”政权则很快崩溃。
赵构即位时虽有着毫无争议的正统名分,却没有多少嫡系的军事力量。他一个光杆司令,如何在重建军队的同时完成削藩、重新建立起“以文制武”制度?赵构杀害岳飞一事令他遗臭万年,但少有人注意赵构所拥有的高超帝王术,甚至岳飞之死本身,也是其帝王术冷酷无情一面的最好展示。
我们先从北宋灭亡后,原首都汴梁城的守弃讲起。
河南糜烂
宗泽与杜充时代的义军和山大王
在北宋繁华的时代,首都汴梁城集中了大量脱产人口:皇室成员、官员及其家属、禁军和普通市民。赵光义曾说:“东京养甲兵数十万,居人百万家。”《宋史·河渠志》记载道:“天下甲胄数十万众,战马数十万匹,并萃京师。悉集七亡国之士民于辇下,比汉唐京邑,民庶十倍。”按一些专家估计,汴梁城及其周边地区的人口多达百万,且大部分还是脱产的城市居民。河南地区虽还算富庶,也无法供养得起这么庞大的人口。
好在汴梁及其周边区域从战国后期开始就是河南水运的主要节点。隋炀帝开通大运河后,这里更是可以走水路到达富庶的长江下游地区。到北宋时代,漕运系统更加发达。汴梁附近形成了以东京开封府为中心的水运交通网,有汴河线、蔡河线、金水线、广济线这四条漕运路线。源源不断的物资从富庶的江南和东边的济水流域运出,前往以首都汴梁为代表的河南地区,有的还要再度转运到西边关中一线。从宋太宗后期到北宋末年,从江南等地流入汴梁城的粮食通常情况下每年都会稳定在500万石以上,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甚至一度超过700万石。
所以,繁华的汴梁能供养这么多人口,主要原因在于其是漕运的汇聚点。汴梁城内大部分脱产人口,生活生产所需的物资主要通过漕运得到。而随着“靖康之变”和北宋的灭亡,宋境内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各路武装,汴梁周边的河南地区尤其多。这些人中,打着宋朝旗号的便是“义军”,自己另立旗号的则是“贼”,如果他们投降金当了伪军,则会成为《宋书》中的“虏”和《金书》中的官军。无论这些武装打的旗号是什么,史书却很少涉及一个本质问题:北宋时代依靠漕运勉强供养汴梁的大批脱产民众,现在江南遍地民变,汴梁需要供应的脱产人口反而有增无减,许多人还是从种田壮年劳力变成的军人(或者贼寇)。种田的人少了,外面输入的漕粮也少了,脱产打仗的人却越来越多了,他们怎么吃饭?
再看南宋初年汴梁两任留守宗泽和杜充的作为,恐怕也和这个本质问题密切相关。按照南宋官方口径,宗泽在南宋建立后负责镇守金人放弃的汴梁城,他团结河南地区号称百万的各路义军,坚守汴梁城让金人占不到便宜。宗泽病死后,接任的杜充一番瞎折腾导致人心离散,宋军在汴梁周边也站不住脚了,不得不放弃河南地区。然而,这恐怕更多是宋推脱丢失河南这一责任的宣传罢了。
当时中原地区的所谓义军,本质上是一个个小军阀。宗泽的所谓招抚,无非是让这些人在名义上打出宋的旗帜。来自江南的漕运减少甚至断绝后,宗泽手下号称百万的所谓义军在汴梁周边地区活动,本质上还是得和周边民众抢粮食。宗泽守开封时期,汴梁附近恐怕已被号称百万的所谓义军基本吃光抢光。
宗泽在宋高宗即位的建炎元年(1127)八月开始坐镇汴梁,当年底,金军兵分三路,开始大规模南侵:西路军在完颜娄室的统率下横扫关中,攻占陕州(三门峡)、长安、陇州、秦州、华州等地,基本占领了关中平原的精华地区;东路军在完颜宗辅、完颜宗弼等人率领下深入山东半岛,攻占淄、青一带;由完颜宗翰统率的中路军,主要进攻方向在宗泽所在的河南。
完颜宗翰的战绩如何呢?这一路金军先占领了洛阳,当地的宋军地方长官望风而逃,洛阳城不战而降。完颜宗翰率领一部分金军驻扎在洛阳,与汴梁的宗泽部遥相对峙,另分出部分军队一路向南攻城掠池。这些分头南下的金军攻克了襄阳、均州、房州、邓州、唐州、蔡州、陈州、颍昌府等地,即今天河南南部和湖北北部的广大地区。当然,此时连河北和山西都没能消化的金不可能在此久留,他们大肆掠夺了这一地区的财物和人口后就北返了。
在这一战事中,金军并没有直接进攻宗泽镇守的汴梁城,使得后世对宗泽多有神化。当时的汴梁城,一方面已经在半年前的靖康之变中被掠夺一空,另一方面有着宋军的重兵集团,并不是一个有价值的军事目标。我们从战事发展过程中可以发现,宗泽部面对在河南肆虐的金军铁骑,除了困守汴梁周边地区外似乎无计可施,而这支金军只是三路进击的敌军之一。
宗泽带着号称百万的杂牌,后勤压力必然巨大。他急着北渡黄河,很可能也与此相关。不然我们实在难以想象,面对完颜宗翰横扫河南而束手无策的汴梁宋军,为何突然有了主动进攻河北的能力。不过在问题集中爆发前,宗泽就去世了,也因此保全了名声。没有了漕运的汴梁不可能供养起这号称百万、实际也有数十万的脱产壮丁,无论谁负责汴梁防务,后勤问题都是无解的,且迟早会爆发。到后来,这些流民武装除了死于乱世外,一部分被金收编,另一部分南逃后被宋收编,也有被金宋镇压或解甲归田的,总之是逐步得到消化。但刚接过宗泽职位的杜充,此时显然无力化解这个问题。
杜充接任时,汴梁附近号称百万的各路脱产人口更难供养了。金军三路入侵后,江南的漕运更加指望不上,河南本身在经历了完颜宗翰的扫荡和汴梁宋军的征敛后,民众或被杀害,或死于传染病、饥荒,逃亡者众多,杜充想靠压榨这一方法供养军队很难。宋高宗给杜充的任务,大约是让他收编、整治汴梁周边的各路军头。从与这一阶段汴梁形势相关的有限史料看,杜充似乎扮演了一个酷吏的角色。杜充整治了一番,在河南一片糜烂的形势下仍无力扭转汴梁孤城的颓势,最终宋决定让他率众南撤,只留下一位名叫上官悟的中层将领带少量兵力留守。又过了半年,金才出兵攻占汴梁,而当时完颜宗弼的攻宋主力早已横扫江南、追捕赵构了。
杜充整治军头、重整汴梁防务的任务显然失败了,他挖开黄河试图阻挡金军,更为河南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致其遗臭万年。但南宋对他的表现是满意的,反而进行了提拔。杜充后来对宋的前途丧失信心,最终投金为官,宋廷便顺势把河南丢失的责任推给了他:宗泽时代河南形势一片大好,而杜充无能失了人心,导致义军星散,最终浪费了大好局面。事实上,汴梁以外的整个河南基层在宗泽时代就已彻底糜烂,杜充南撤时,金军攻占了漕运起始地区的重镇扬州;汴梁沦陷时,金军更是一度攻占平江、杭州等江南腹地,困守汴梁的各路“义军”既然无法在野战中击败金军主力,在坐吃山空后土崩瓦解可谓必然。
遍地“义军”固然迟缓了金巩固新占领区的速度,但要想和金军对抗,立足未稳的南宋政权还需要可靠的嫡系部队。
中兴四将
逐步以新换旧
宋高宗即位初年,多次被金打得一败涂地。然而最终稳住阵脚,有了和金南北对峙的能力。在这个过程中涌现出的刘光世、张俊、韩世忠、岳飞四位将领被后世誉为“中兴四将”,和吴玠吴璘兄弟、刘锜、杨沂中等抗金名将建立了自己的功勋。从“中兴四将”的名单本身能看到一个迭代:赵构在重组军队的过程中,逐步实现了对其将领的以新换旧。通过不停扶植新生代嫡系将领,赵构不动声色间对军权实现了分割和制衡。
“中兴四将”中资格最老的是刘光世。作为将门世家,刘光世和父兄一道,早在北宋末年就以高级将领的身份持续活跃在对西夏和辽作战的前线。刘光世之父刘延庆和兄长刘光国都战死于汴梁保卫战。刘光世本人的指挥能力和战绩都乏善可陈,但作为赵构登基后最早力挺他的将门之后,刘光世的资历是实打实的。更何况刘光世还是向太后的姻亲,娶了她的女儿(一说侄女)。向太后作为宋神宗的皇后,北宋后期拥立过宋哲宗、宋徽宗两位皇帝,可谓影响巨大。因此,刘光世与赵构在政治上虽是君臣,许多时候更像盟友。
刘光世所部最早的基干是北宋西北前线精锐的西军,大部分成员是接受了改编的中原和江淮地区贼寇、土匪武装或民团。这些杂牌军良莠不齐,刘光世能驾驭住这些人,除了本身的将门出身和性格魅力外,主要靠两个原因:一是敢于为这些人说话,在赵构面前给他们争取基本的保障;二是能巧妙平衡各方矛盾,依靠王德和郦琼两位极有能力的部下有效控制全军,并让他们在对抗金军的战事中颇有战绩。
赵构显然不喜欢资历这么老的刘光世。刘光世早在北宋末年讨伐西夏时就是一方大将,投奔赵构时已是高级将领。赵构即位初年,“苗刘兵变”中的叛军领袖刘正彦也是北宋末年在刘光世推荐下出任军职的。他们发起兵变后,“苗、刘为乱,素惮光世”。得知刘光世加入平叛阵营后,叛军一部未经接战就直接倒戈了。这样一个朝廷未必镇得住的资深将领,手下又是各路收编来的杂牌,赵构及其属下文臣怎么会放心?怎么处置刘光世及其杂牌军呢?赵构和当时负责各部钱粮的重臣吕颐浩等人一方面在军械、粮草供应方面区别对待,另一方面派刘光世所部到危险的战场当炮灰。
赵构这么对刘光世,刘光世干脆“摆烂”起来。在“苗刘兵变”中表现还算出色的刘光世,随后出现了一系列掉链子的作为:先是在金军南下时不战弃守扬州,让赵构受到惊吓从而丧失了生育能力;随后在楚州之围中面对赵构五次手札催促援助时也“竟不行”;后来朝廷调整他的防区,将其放到危险的淮南、京东路前线时,他也公然不奉诏;遇到明显让他及其下属去当炮灰的命令时,刘光世一般会用拖字诀,史书上经常能看到“光世迁延如故”“迄不行”。
正因如此,刘光世在正史中的形象颇为不堪,堪称“逃跑将军”。史书时常诟病刘光世驭下不严、军纪涣散,这当然是不容否认的历史事实,但刘光世所部本来就是由各路桀骜不驯的刺头改编而来,南宋朝廷给他的待遇极差,又指望他们去当炮灰,本来就不厚道。刘光世要带着这些杂牌军在夹缝中生存是很艰难的。他作为这支军队的领袖,敢多次顶住朝廷压力,上书争取待遇,已属不易。多股出身各不相同武装的领袖,包括张荣这样能击败金军主力的草莽英雄,都会愿意在刘光世麾下效力。在《水浒传》《说岳》等明代小说中,刘光世都是能打仗、爱才的正面形象,还虚构了他发现举荐岳飞的情节,刘福通、刘伯温等人都以刘光世后代自称,可见很长时间内,刘光世在民间的形象相当正面。
但对赵构来说,刘光世显然不属于自己的嫡系。赵构即位后,开始从有战功且政治可靠的中层军官里提拔嫡系,在一部分军人发起的“苗刘兵变”中,韩世忠的妻子梁氏身在宫内,得到太后授意第一时间联系韩世忠。韩世忠在勤王过程冲锋在前,堪称平叛的绝对主力,夫妻两人为平叛立下功勋。张俊则是第一个带兵勤王、讨伐叛军的武将。这两人政治上的可靠表现,都让赵构颇为信赖。
“苗刘兵变”后约半年,完颜宗弼渡过长江后横冲直撞、赵构逃入大海的那次战争中,张俊带着杨沂中等同僚在明州(今宁波)阻击了强弩之末的金军。明州之战规模很小,金军两次遭到挫败,双方参战军队规模都不过数千人,失败的金军伤亡不过一两千人,甚至这种小胜也是半吊子的:几天后,已经逃到温州的赵构下令张俊和刘洪道等人赶紧带兵撤退。不久之后,得到大部队增援的金军占领明州,屠杀当地百姓泄愤。但从战略上看,这是宋军的一次重大胜利:张俊在双方人数相等的情况下,成功两次挫败金军的进攻,终止了金军用少数人马就能横冲直撞的历史,更重要的是,他完成了掩护赵构转移的任务,并全身而退。
南宋政权偏安江南一百余年,看似窝囊,但比起南明的土崩瓦解和迅速覆灭来却好上太多。虽然赵构困于内忧外患,没能组织起对金人的有效抵抗,日后还会因为杀害岳飞而留下恶名,但他却是此时唯一有资格领导各路军队反抗金国的人。从这个角度看,明州之战可以说是南宋的立国之战,因此位居南宋官方认定的“中兴十三处战功”之首。按照官方的定调,“自金兵入中原,将帅皆望风崩溃,未尝有敢抗之者”“中兴战功自明州一捷始,至此而军势稍张矣”。正是张俊在明州的奋战,使得草创的南宋政权组织没有被摧毁,岳飞、吴玠等新生代名将有了在后续战争中崭露头角的机会。
这次南侵满载掠夺来的财富和人口准备返回的金军,在完颜宗弼统帅下准备从镇江一带渡江北返,结果到了焦山(今镇江焦山风景区)时,发现之前曾多次败于金军的韩世忠已经带领八千士兵在长江江面严阵以待。
宋军船队控制了长江,金军虽在数量和质量上有优势,在水上却相当吃亏。完颜宗弼因为之前的连续胜利,并没有把韩世忠部放在眼里,下战书约他决战。决战那天,完颜宗弼让麾下的契丹人和北方汉人驾驶小船攻击韩世忠水师,双方在长江江面大战。此时的宋军在陆上不是女真铁骑的对手,但却有着压倒性的水军优势。金军在激战之后被打败,战死、淹死数百人,金军还出现了临阵投降的将领。
遗憾的是,韩世忠这次作战先胜后败。连续作战一个多月后,金军得到扬州一带的大批生力军支援。这种情况下,宋军的失败就难免了。四月二十五日,天气晴朗,需要借助风力的宋军大船变得行动迟缓,金军趁机发起决战。按《金史》记载:“宗弼选善射者,乘轻舟,以火箭射世忠舟……皆自焚,烟焰满江,世忠不能军,追北七十里,舟军歼焉,世忠仅能自免。”金军利用小火船和火箭对行动迟缓的韩世忠船队发起进攻,船只纷纷起火燃烧,韩世忠部溃不成军。最后,金军追杀七十里,韩世忠军几乎全军覆没,韩世忠仅以身免。《宋史·韩世忠传》同样描述了宋军的惨败:“次日风止,我军帆弱不能运,金人以小舟纵火,矢下如雨。孙世询、严允皆战死,敌得绝江遁去。世忠收余军还镇江。”不但验证了《金史》的说法,还记下了宋军阵亡将官名单。不过韩世忠军虽然溃败,但仍有一部分士兵逃出生天。韩世忠在战后还能收拢败兵退守镇江,说明并不是金人吹嘘的那样被打成光杆司令。《宋史》的本纪部分对这一战记述更为简明:“金人乘风纵火,世忠败绩。”
对韩世忠而言,黄天荡虽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先胜后败,却是他外战事业的转折点。他已经逐渐成长起来,在对抗金军及其附庸伪齐的前线屡立战功。绍兴四年(1134),金军联合伪齐军南下侵宋,是南宋建国以来金人规模最大的一次南侵。这次战事中,韩世忠先通过伏击战挫败了金军先锋,又成功阻遏了金齐联军的进军,使得后者不久后被迫撤退,史书称其为“大仪镇大捷”,成为南宋“中兴十三处战功”之一。韩世忠凭借战功成为南宋第一个领三镇节度的将领。而张俊此后同样立下赫赫战功,他所部作为主力相继参加了泗州之战、藕塘之战、亳州之战、柘皋之战等,斩获颇多。
赵构一方面对他们的战功感到满意,另一方面又开始迅速提拔起于基层的岳飞来制衡宿将。从赵构对“中兴四将”的相继重用,不难看出其中以新人逐步制衡、取代旧人的逻辑。
无情帝王心术
“以文制武”的恢复与岳飞冤狱
有部分观点认为,岳飞的主要战绩是对以杨幺为代表的变民和刘豫的伪齐政权,他对金人的战绩大部分是靠其孙岳珂吹嘘的,如郾城之战,金人的损失远不如同期刘锜指挥的顺昌之战,朱仙镇之战更有可能是子虚乌有。
这些还尚在合理的学术讨论范围内,但部分论者进而否定岳飞的军事才能,则未免有些离谱。至少在赵构看来,正因为岳飞展现出来的军事才能超过了同样是嫡系的张俊、韩世忠,才会被赵构选中作为新的嫡系来培养,制衡功劳和声望颇高的军界前辈。这本应是一个君臣相知、伯乐与千里马的故事,最终却以赵构翻脸、兴起冤狱处死岳飞的悲剧性结尾告终,这其中固然有赵构个性凉薄无情的因素,但更深层的原因,还是随着宋金两国均势的恢复,在重建“以文驭武”传统的过程中,岳飞不幸沦为政治牺牲品。
虽然张俊、韩世忠、岳飞、杨沂中等将领都是赵构登基后自己提拔起来的,但在皇帝眼里,他们归根到底只是暂时利用、早晚都要抑制的武将。比起他们,更可靠的真正“自己人”,显然是以张浚、秦桧为代表的文官。无论是张浚这样锐意抗金的名相,还是秦桧这样刀刃内向的奸相,在抑制武人、重回“以文制武”路线的立场上都和赵构完全一致。
赵构即位初期,负责西北方面军政的头号人物张浚就施展铁血手段,打压各路骄兵悍将。当时南宋在关中方向以桀骜不驯著称的悍将曲端、富平之战中率先溃逃的赵哲等人都被张浚先后处死。张浚的一系列强力镇压甚至引起了泾原路、环庆路军人的集体叛变投金,关中被金彻底控制。后来金在关中的主要守将张中孚、张中彦、赵彬、慕容洧等人,基本都是曲端的心腹旧部。
之前的“苗刘之变”中,张浚节制韩世忠、张俊、刘光世等平叛各部,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可靠。这次,张浚作为赵构的头号文臣,其强力打压军头的思路仍然得到了肯定。虽然丢了关中,赵构还是相当欣赏这位有组织能力又敢于干脏活的心腹,象征性处罚后,又将大权交给了他。随着宋在南方站稳脚跟,赵构、张浚为代表的中枢开始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抑制武人、重回“以文制武”的工作。但随后罢黜刘光世这一事件,却引起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绍兴六年(1136)底,南宋和占据中原的伪齐展开决战。刘光世部将王德、郦琼二人协作,在霍丘附近击破了伪齐的中路军,为稍后张俊在藕塘的决定性胜利创造了条件,随后参与了对伪齐军的追击。然而,在庐州坐镇的刘光世得知伪齐大军逼近,竟然擅自渡过长江,打算退到太平指挥。当时节度刘光世、张俊、韩世忠诸军的右相张浚简直气疯了,他直接派人警告刘光世,谁敢擅自待在长江以南就杀谁。刘光世硬着头皮留下来指挥,但张浚对他的印象更差了。等战事结束论功行赏时,张浚站出来弹劾刘光世,上奏道:“刘光世骄惰不战,不可为大将,请罢之。”在张浚看来,刘光世这人实在不行,能打仗的是他手下的王德、郦琼等人。正好赵构有意抑制武人力量、恢复“以文制武”的传统,那不妨就从刘光世开刀。
第二年初,张浚又弹劾刘光世沉迷酒色,对国事、对光复中原的大业都毫无兴趣,不适合继续当大将,建议罢黜,以警示其他将领。张浚的政敌赵鼎则觉得刘光世虽然自己打不了仗,但将门虎子的他素得军心,又部下众多,他要是被罢黜,可能会惹出乱子。最后张浚的意见占了上风,毕竟当年刘光世在扬州的临阵脱逃导致赵构受惊丧失了生育能力,让继承人成了大问题,加上这些年的刘光世动不动就不奉诏或拖延旨意,赵构干脆给了刘光世一堆头衔,安排了荣誉闲职,剥夺其对军队的掌控。
刘光世被罢黜后,麾下五万多的军队如何改编处置成了当务之急。当时,赵构正大力提拔岳飞。岳飞最初追随张俊围剿李成、张用,后跟随韩世忠围剿曹成,又击败流寇李成收复襄阳,剿灭了杨幺的变民军队,已经和张俊、韩世忠同为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员了。在和视为心腹的岳飞讨论处置刘光世军的问题时,赵构曾许诺让他去节制这支大军。但比起张浚来,赵构对岳飞的信任显然不够。时任右相的张浚提醒赵构,岳飞得到这支军队后,总兵力太多了,何况“以文制武”才是大宋传统。最后,张浚的处置方案占了上风:刘光世部将王德成为这支军队的一把手,另一位部将郦琼则成为王德的副手。张浚派出心腹吕祉进入军中,去推进他和赵构“以文制武”的路线。
刘光世军有两大部分:一小部分是“建制派”,这部分军队是根正苗红的北宋西军一路演化而来,对他们来说,刘光世是西军的军界前辈,这部分人的主要领袖是王德;一大部分军人则是各种被改编而来的义军、民团、盗匪,刘光世是他们可靠的江湖大哥,在朝廷和文官面前为自己的利益代言,这部分人中影响力较大的是郦琼。现在,朝廷派出文官吕祉来到军中,其目标就是联合“建制派”的王德摆平郦琼为代表的杂牌,完成对军队的改编。但王德和吕祉很快引起了军中大部分人员的不满。面对公然有人提出叛逃,尚在军中的吕祉不但无力安抚,还试图联合军中亲朝廷军官清算不安分子。
从张浚到吕祉,这些文官毫无疑问地低估了驾驭军队的难度。吕祉觉得只要拉拢部分忠于朝廷的军官,将不安因素处理掉就行了,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一直不满被朝廷视为杂牌的这支军队,在刘光世走后,再无人能安抚军心,绝大部分人都已和朝廷离心了。最后的结果,反而是本部只有五千人的郦琼成功串联了绝大部分军人,擒杀了朝廷派来的吕祉以及张景等愿意和朝廷合作的军官,并裹挟所属军队和百姓投向伪齐。
刘光世所部五万二千人,除了王德嫡系的八千人外,基本被郦琼成功策反,随后裹挟数十万百姓一起投向伪齐,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淮西兵变。淮西兵变前,南宋多次击败伪齐军及其背后的金军,抗金形势一片大好。但淮西兵变直接导致南宋两淮地区的防务濒临崩溃,长江下游瞬间门户洞开。如果不是此时金国内部也在连续政治斗争爆发前夜,完颜宗翰(粘罕)、完颜昌等金国第一代名将会在火并中损失大半,以致金军暂时无法南下,南宋甚至可能面临全盘崩溃的危险。原本能得到这支军队的岳飞,对赵构的出尔反尔极为不满,一气之下不经宋高宗批准就擅自弃军辞官,去庐山为亡母守孝了。
淮西兵变导致南宋两淮局面的暂时崩溃、张浚的彻底失势和岳飞与赵构的首次反目,但赵构重新确立宋“以文制武”路线的决心不会改变,只是执行者从张浚变成了阴毒的秦桧。未来的几年中,宋金双方忙于一系列和战。河南、陕西的多次易手,淮西之战中宋军的先胜后败,意味着双方的新均势基本达成。在南北对立的局势基本稳定后,赵构一直在有条不紊推进着收回军权、重归“以文制武”老路的工作。除了罢黜刘光世外,镇守四川的吴玠病死,他的军队同样被拆分成三部。淮西之战结束后,赵构准备进一步收回军权。当时,军权最大的是时人称为“三宣抚司”的张俊、韩世忠、岳飞三位将领。
同样是起于基层、被赵构当作嫡系一路快速攀升的军人,张俊很清楚赵构刻薄寡恩的本性,而情商并不低的岳飞,相比这样的老兵油子就有些单纯了。当赵构宣布升张俊与韩世忠为枢密使、岳飞为枢密副使时,嗅觉灵敏的张俊立刻看透了赵构的意图,很配合地率先交出宣抚司兵权。最终,三位将领被调到中央任职,他们的军队由其部将统领。在张俊的积极配合下,赵构成功实现了自己收并军权的意图。
无论张俊、韩世忠还是岳飞,此时都属于赵构心中需要整肃的对象,其中张俊和韩世忠身为枢密使,更是首当其冲。张俊通过率先上交兵权积极配合赵构,暂时躲过了整肃,韩世忠则通过辞职告老躲过一劫。当时,岳飞部将王俊向主持军务的王贵诬告说,张宪和岳云在军中密谋兵变,王贵便将张宪抓了交给当时担任枢密使的张俊。张俊审问后把案子移交给了大理寺。在这件事情中,张俊作为军事长官,面对下级军人的告变,在审问之后移交给司法部门,其作为并没有越界之处。如果张俊敢擅自放人,才真是自取死路。后来对岳飞、岳云、张宪监刑的杨沂中,一度和岳飞私交颇佳,但被赵构任命为监斩官后,也只能咬着牙做到底。虽然如此,张俊还是没有逃过赵构和秦桧的整肃。岳飞死后第二年,秦桧指使台谏官员弹劾张俊,最终张俊的枢密使职位被罢。赵构给了张俊一个清河郡王的虚衔,让他和韩世忠一样养老去了。
归根到底,坚持要杀害岳飞,并将连秦桧、万俟卨(qí xiè)都只给判流放的岳云、张宪处死的,是刻薄寡恩的赵构。秦桧、万俟卨不过是具体操办了这些肮脏的活计。在这种情况下,当时身为唯一枢密使,也是赵构下一波整肃对象的张俊面对岳飞部发生的变故,在审问之后将线索移交给大理寺,无论道德还是法理上都无可指摘。事实上,张俊移交给大理寺的线索还是比较客观公正的,主持审判的何铸最初根据这些线索得出的结论是岳飞无罪。秦桧用万俟卨替换了何铸之后,才制造出许多“莫须有”的罪状,强行办成了这个冤案。
赵构自然是个刻薄寡恩的君主,但他在乱世中一边重组军队稳住阵脚,一边有条不紊地完成削藩,将在乱世中崛起的军头们牢牢拿捏,其帝王心术之高,可谓叹为观止。对他的许多作为,尤其是杀害岳飞的冤狱,当然应予以否定,但对比后世南明政权对文臣武将束手无策、很快被清军俘获的朱由崧,以及一个比一个惨的隆武、绍武、永历诸帝,赵构的作为虽让人不齿,但作为一名君主,从马基雅维利主义评判,显然是及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