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习武时候意气风发的乡村孩子,一遇到农活就像瘪了气。乡村的劳动往往不是个人自扫门前雪,我们总是在自家的稻田收割之后,还要帮同族人家把谷子收进粮仓,这种家长们眼中的互帮互助,在我们短暂的暑假生活中犹如一场灾难。
在王家湾所有的族亲中,王宏生家的早稻不仅量大,而且路远,当然,最令我感到抗拒的还是王宏生那刻板严肃的表情。比起他的堂兄弟王章明王庆生,他似乎丝毫没有一点幽默的细胞和可爱的地方。
起初父亲和我提起王宏生的时候,叫我应该喊他一句大伯,并很郑重地介绍说他的爷爷和我爷爷的爸爸是堂兄弟,父亲的话可能是想告诉我,待帮他收割水稻时候不要有太多的抱怨。父亲刚告诫我应当对王宏生保持敬重的态度,又和我絮叨起王宏生命途多舛的经历来。
原来这王宏生是家中的长子,父母去世后,他承担起了拉扯三个妹妹长大的重任,而后三个妹妹都已嫁人成家,自己唯一的心愿则是生个儿子延续香火,奈何天公不作美,前两胎生的都是女儿。本来那个年代外逃超生也是常有的现象,起初王宏生顾虑计划生育罚款的事情,对于继续生育有些犹豫不决,后来族人们劝他为了长远考虑破釜沉舟一次,终于是说服了他继续生下去。可当他下定决心之后,老婆却又怎么也怀不上第三胎了。
二十年后,两个女儿都已成年嫁人,大女儿外出务工时认识了广东梅州的小伙,宏生百般不愿还是没拦住女儿远嫁他乡。依照那边的习俗,女方家庭所得的彩礼寥寥无几,所以每当村民们一提起他的大女儿,宏生就满腹牢骚:
“那个狐狸女子,有什么用。” 。
庆幸的是他的二女儿春琴比较听话,二十出头就随父母之命,相亲嫁在了不到十公里的同乡镇另一个村庄。三年的时间生下来两个儿子,宏生这时候灵机一动,说服了亲生女和善良心软的女婿,把更小的儿子过继给他,孝顺的女儿女婿担心父亲老无所依,也就忍痛割爱了一回。
于是四十来岁的宏生就经常牵着四岁的小男孩走在村口的小道上,起初他本来想让孩子叫他大伯或者爷爷,但又想起孩子长大后肯定会问爸妈哪里去了,于是他只好教孩子喊自己这个外公为爸爸,以后也好向他解释说自己是晚来得子。
宏生带着孩子在村口散步的时候我经常能够撞见他们,向来严肃的他俨然对我这种小屁孩满不在意。那是入秋的时候,他穿着灰色带扣子的长袖,笔挺而刻板地从我家门口路过,破天荒的第一次主动和我打起了招呼:
“你去和你爸妈说,明天早上来我家吃饭。”。他伸出手臂指向我家的方向,和我说,并且依然是一副长者的架势。
当我兴高采烈地跑进家门,把他的话转告给父母的时候,我才知道宏生第一次和我打招呼,就让我两天愉快的周末戛然而止。
“吃过早饭去帮他割禾。”。母亲说。
第二天我们倾巢而出到达对岸半山腰的宏生家时,我看到王小勇一家也在那儿,王小勇和他的妹妹王英子,以及他们的母亲胡水珍已经坐在了饭桌旁。简单吃过早饭后,我们一群人两个男人三个女人和四个小孩,就踩过松树搭的木桥,朝着小河对岸的稻田而去。
我们小孩子是空着手蹦蹦跳跳出发的,女人们挑着箩筐,同样步履轻盈,两个男人扛着沉重的打谷机缓慢跟在后头。
十月的天空万里无云,我们在过桥的时候已经闻到了稻穗飘来的气息,清早的凉意顺着透过梧桐的晨辉渗到我们身上,定神凝视,仿佛能看到空气中浮动的纤尘。秋色分明的季节我们的分工也如此地明确,女人负责割稻子,男人负责踩打谷机,孩子们就充当稻穗搬运工的角色,把割下的一扎扎的稻穗抱到打谷机身边,交给踩着踏板的男人。
田地里,没有一件活儿是容易的事,割稻的女人必须弯着腰投身于高高的稻草堆里,半湿的泥地溜出青蛇和蛤蟆是常有的事,女人们为了赶进度,被弯弯的割刀划得手指血流如注的情况也并不少见。
踩打谷机的男人必须手脚并用,手臂旋转的角度要让谷子充分被轱辘扫到底仓里。而脚下的功夫除了力度之外,默契的配合也很关键,两个大男人挤在小小的木板上,只有步调一致才能起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当然,我肯定会觉得我们稻穗搬运工的角色才是最辛苦的,我们为了凉爽和干练把袖子撸起来的时候,又被稻谷的叶子割得手臂奇痒无比,走到打谷机前,男人们居然还抱怨我们的速度太慢。起初太阳还没爬上高处,我们尚有一些奔跑追赶的劲头,后来清晨的凉意逐渐散去,太阳直射着赤裸裸的稻田,我们几个小孩额头和颈脖上的痱子被晒得蠢蠢欲动,厌烦的情绪令我们在劳作的时候焦躁不安,不仅脸上失去了笑颜,脚步也变得沉缓起来。这时候,当我们拖着百般不情愿的身体把摇摇欲坠的稻穗捧到王宏生手上,他就开始鞭策我们:
“快一点!四个人还搞不赢。”。
宏生恶狠狠的语气像要吃了我们似的,于是我们就如同被挨了鞭子的马匹一样,开始重新振作起来,只是跑了没两趟,脚步还是不听使唤,又一次泄下了气。
宏生对我们的态度已经由愤怒转为了无可奈何,他摇摇头,对着把稻穗交给他的我们感慨道:
“靠你们这样的速度,这块田一上午都割不完!”。
这时候炎热天气下疲惫不堪的我已经没有了心思顾及旁人的看法,但是我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楞了会儿神才猛然想起事情的蹊跷,于是我转过身义正言辞地反问王宏生:
“那两个女生比我们还慢,你为什么不说他们?就说我和王小勇?”。
我伸出手指向缓缓走来的王英子,在相互比较中似乎找到了理直气壮的底气。
“你们的肉都比她们多一两,不要多做点活?”。宏生的回答让我疑惑不解,我听到不远处的女人们传来咯咯的笑声。
为了化解场面上的尴尬,我试图把焦点转移到王小勇身上,我冲着和我一样抱起稻穗步履沉缓的王小勇大喊:
“王小勇,快点噢,我这边还有三扎了,你那还有七八扎。”。
王小勇回怼了我一句:
“拉倒吧你,那是因为我妈割得快。”。
烈日下辛勤的劳作也会有短暂的休息,当稻田被割空一大片,打谷机就不得不挪动位置,以拉进一些与稻谷的距离。这两三分钟的休整是我们期待已久的放松时刻,我们会像脱缰野马一样,跑到谷堆里抽出稻穗杆子,自发地分成两队,躲在谷堆后面开始相互投射。
正尽兴的时候,宏生的叫唤打停了我们的嬉闹:
“别玩了,来推打谷机!”。
我们四个小孩一拥而上,八只小手挤在一米多宽的打谷机后面,两个男人在前面把打谷机拉动起来时,我和王小勇顺势一蹦,把双脚也踏在了木板上,笑嘻嘻地享受着坐雪橇一样的快感。起初王宏生以为机子是被泥土卡住才拉得如此费劲,当他明白过来并气势汹汹地朝我们走过来的时候,我和王小勇已经撒起脚丫逃跑了,只剩下王宏生拿着一捆稻穗杆子站在原地破口大骂:
“这伙狐狸崽子!”。
更长更过瘾的休整来自于从圩镇开回来的自行车,它的后架上绑了一个白色的泡沫箱子,里头装满了冒着寒气的各种冰棒。骑自行车的是同村的健哥,他那时候只有十三岁不到的年纪,就已经有了让他们羡慕的胆识和经商头脑。健哥骑着和他年龄身段不符的高大自行车,在稻田间的小路经过的时候,会刻意抬高了嗓门吆喝:
“卖冰棒噢,一角钱一根。”。
健哥的吆喝声飘过稻浪,传到踩打谷机的男人耳里,尽管我们小孩子已经垂涎欲滴,但必须等大人们发号施令。即使严肃如宏生一般的男人,也抵挡不住冰凉的诱惑,在健哥连绵不绝的吆喝声后,他终于松了口,并停下踩打谷机的步伐,当轱辘声逐渐平息下来,他回过头冲着我们说:
“休息一下,吃根冰棒来。”。
我们在听见打谷机的声音渐停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吃冰棒的希望,宏生话音刚落,我和王小勇就已经如饥似渴跑到了健哥的自行车前,当两个女生和大人们赶过来时,一角钱的白糖冰棍已经被我们含在了嘴里。宏生一边掏钱,一边继续着他为时已晚的唠叨:
“一人一根哈,不要多拿。”。
我们各自选好喜欢的口味后,就躲在了梧桐树下的阴凉处,尽管那些五颜六色的冰棒除了颜色之外并无味道上的不同,可我们还是很享受地吃了很久。为了吃得久一些,休息的时间长一些,我们通常是用舔的方法,而且不会错过一滴即将落地的冰汁。最后,还要把木棒子吸吮得干干净净,才从树荫下起身开始继续的劳动。
返回田地的路上,我偷偷问王小勇:
“你吃过三毛钱的那种,带红豆的冰棒不?”。
王小勇斜了我一眼,说:
“没吃过,但是见过。”。
就要临近重新开工的时候,王小勇还要在我面前炫耀一下他的见多识广,他稚气的脸被烈日晒得黝黑发亮,短短的发梢还沾着两粒谷子,吃过冰棍后的嘴唇充满光泽,他伸起袖子抹了一下,说:
“那个算什么,一块钱的那种雪糕,才真的好吃呢。”。
我心里就嘀咕:“你又没吃过,怎么知道好吃?”。
漫长的上午我们最多只有一次吃冰棒的机会,中午回家休息的时候,吃过午饭还有圆滚滚的大西瓜等着我们,那是村里人自己种的麒麟瓜,通常农民自己亲手种的东西,乡下孩子们就会有多到吃不完的福分。但是家长们要求我们必须先吃饭后吃其它。为了能多吃几瓣甘甜的西瓜,我的午餐足够仓促,丢下碗筷后就用西瓜把肚子塞地爆满,有一次我被撑得张开嘴都能感受到瓜汁逆流而出。随后我们去上厕所,不约而同地拉出那一粒粒黑色的西瓜子。
大人们小眯一会后,不到三点钟,下午的劳动就要开始了。下午出发时候的我们一个个像瘪了气的皮球,脚步沉缓神情沮丧,顶着炎炎烈日,在吱吱蝉声的簇拥下我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田野,中间一大片金黄的稻穗被四周碧绿的山坡围了起来,那条绕着田沿流淌的小溪被高高的稻子挡得严严实实。太阳照在稻穗尖上,隐隐约约能看到升起来的淡黄色的暑气,放眼望去,偌大的田野行人稀疏。
“我们怎么要这么早?人家割禾的都还没来。”。
我的牢骚引起了所有孩子的同感,他们和我一样百般不愿。可是宏生显然对我的提议和抱怨无动于衷,于是我只好换了一个更切实际的问题:
“宏生大伯的田什么时候可以割完?”。
“还早,他有十多担谷田,明天还要来。”。王小勇的母亲对我说。
“他兄弟不去种的田都是他在种,我们王家湾整个小组可能就他最吃苦。”。父亲补充道。
我哦了一声,同时看到家长们脸色透露出既敬佩又无语的表情,我又问父亲:
“种那么多田,应该能赚好多钱吧。”。
父亲回答:
“搞不到什么钱,粮价那么低,也就够了自己吃,另外赚点买荤买肉的开销。”。
……
“快点噢,没剩多少!”,“加油,马上下班了!”。
在家长们一句句的鼓励下我们终于捱过了漫长的下午,一大块稻田已经变成了光秃秃的模样,这时候割稻的女人们终于伸起了腰,如释重负般取出袖套,把刀子放回到打谷机的后仓里,走动的时候顺便拾起孩子们散落一地的稻穗。两个男人坐在田埂上,开始抽起烟来,而我们四个孩子则一齐向稻田尽头的小河跑去,河边不远处,我看到了同样精疲力尽后前来玩水的吴亮和王先来。在布满石头的浅滩,我和王小勇把上衣脱下,利索地丢在草丛之中,开始把清水泼在脸上,浇在肋骨清晰的胸脯上。女孩们显然拘谨地多,她们把凉鞋解下,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沙滩里,然后把两只脚丫放在水中清洗,不时弯下腰用小手搓了搓沾满泥土的小腿。
等我们从河中返回稻田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西边大半个天空是红彤彤的颜色,东边回家的方向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房屋在高山的庇荫下若隐若现。我们劳作的那块稻田就在这一灰一红两个世界的中间,我看到女人们已经把谷子倒进了箩筐,挑起满满的一担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扁担被沉甸甸的粮食压得有些弯曲,走起路来的时候发出吱呀吱呀欢快的声音。
我们是跟在抬打谷机的男人后面往家里走的,结实的王宏生走在前面,父亲走在后面,他们都一言不发,两个健壮的身躯和打谷机似乎连成了一个整体,在背对夕阳余晖的方向,只给我们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
把稻谷收割完运回家后还有晾晒的事情要做,家家户户门口的水泥坪就是为晒谷准备的,一粒粒沾满湿气的稻谷被平铺为薄薄的一层,任阳光把它们蒸腾成干脆的形态。我们会用上一种类似于猪八戒的耙子一样的农具,把谷子尽量铺得均匀些,拿起耙子左推右晃还有一些习武的乐趣,可是当天空飘起乌云的时候,全家人顿时就紧张了起来。家长们大喊:
“要落雨噢,快点来收谷!”。
于是我们又一次拿起靶子,把铺好的稻谷推成一个个个小山堆,大人们跟在后面,用扫帚清理木耙遗留下的更薄那一层谷子,一直到地面上颗粒无漏。然后,我们小孩子开始手忙脚乱地用铁斗把晒了一天的稻谷,舀进一个个箩筐里。蹲在地上用双手把金黄的稻谷往斗里掏满的时候,谷子的碎屑和灰尘猝不及防地扑在我们脸上,那种痒痒躁躁又呛人的感觉,让我忍不住感叹:
“种田真累啊,割完禾又要晒谷。”。
父亲拖着长长的语气对我说:“哪里止这些,还有耕田、莳田、锄草、喷农药。”。
“饭好吃,功夫不好做!”。
还好基本上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我们总能赶在雨滴落下之前把晒谷坪清理得干干净净。
宏生那十几担的谷子收完之后,没想到这一年竟是他最后一次种田。来年入了春,他们一家就去了县城租房子住,他的二女儿春琴也许为了不让父母如此辛苦,也许是为了让自己过继出去的儿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于是通过他老公的关系,在县城为宏生谋到了一份门卫的工作。
春琴的老公张浩是县城最大的商场国光超市的营销经理,中秋节的时候,县林业局分管采购的葛局长来到超市,对接给局里员工办购物卡的事情,最后在张浩手上办了59张面额三百的福利卡。见到是单位的领导,张浩自然很热情,闲聊之余,就顺便打听了一下林业局是否有自己老丈人适合干的工作。葛局长说:
“有倒是有,局里想招一个门卫,就是不知道你丈人做不做的了。局里的意思是,优先考虑招退役军人。”。
张浩笑着回答:“这个葛局长您放心,我丈人身体好的很,在农村能种十多担田。”。
“有时间来单位面试一下吧。”。葛局长捋了捋衬衫的衣领要走,张浩把他送到门口,说:
“领导慢走,卡制好了我通知您来拿。”。
第二天,葛局长接到张浩的电话如期来了商场的办公室,正是刚刚下班的时候,公司的同事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在简易而不失去雅致的经理办公室,张浩轻掩上房门,从抽屉里掏出两叠购物卡,递给葛局长说:
“局长,上面这叠是单位的,刚好59张,您数一下。下面这五张是给您的,一点小心意。”。
葛局长并不感到惊讶,轻描淡写说了句谢谢后,把两叠卡分别塞进左右两边的裤袋里,就开车回去了。
于是王宏生就开始在林业局做门卫了,一个月两千三百块钱工资,中午有一餐饭吃。宏生的老婆负责日常家务,以及接送孩子上幼儿园,也会带一些手工的活回家里做。就此,宏生告别祖祖辈辈耕种了几十年的稻田,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
到了春节,外出务工和迁居城里的族人都会回乡一趟,或走亲访友,或敬神祭祖,宏生也不例外。父亲和我在给院子的大门贴春联的时候,宏生牵着他的小孩从路边走过,他的小孩已经长到腰间高了。父亲问他:
“宏生,你那十多担谷田今年不种了吗?现在每年还有百把块钱补助。”。在桃花开放春草萌芽的季节,宏生的稻田和不少村民的一样,已经杂草丛生了。
“不种了,没意思。搞不到什么钱,粮价那么低。”。宏生说。在城里生活后,他的穿着打扮整洁了不少,可是说起话来还是一本正经地严肃,就和当年指挥我们劳动时候的口气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