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吗，冥王大人提早出关了！”
“可是比上次早好几百年呢。”
“就是说呢，狐族那位长老也在闭关，猜不透，莫不是什么黄道吉日？”
“冥王出关，这冥界大门又要大开三日三夜喽。”
“可是苦了那些个冥卫，日夜镇守。”
“两个婆娘叽叽喳喳，吵着了公主把你们扔进鸳水。”
“别呀，我没了，下世孟婆可不渡轮回。”
“别呀，我没了，六界魂魄可就上不了奈何桥了，这冥界还不得热闹死。”
…
我自细语中醒来，头脑昏沉。
额间细汗贴肤，用脚蹬被，睁开双眼。
黑纱帘遮烛火摇曳，大殿宽敞无比，却是暗了些。
我的白衣裳与这座黑色宫殿格格不入。
前方殿门被人拉至左侧，三人迈步而来，将帘左右摆开，一女子由远走来，止步榻前，黄衣灰暗，低身作揖：“染卿见过羽婳公主。”而后稍稍抬眉，等我指示。
我一惊，她的右脸，像是凶兽用爪子抓了三道血痕般触目惊心；只是早已结痂，却依旧难堪。
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可惜毁了容。
未等我答复，殿外就接着走来两位女子，面色发白，带些死气，“迟暮、樱歌，见过公主。”
“你们是？”我起身，脑子一阵刺痛。
宫殿映在我的眼睛里，像是翻转了过来，又翻转了回去。
“回公主，我们三人效忠冥王，听闻公主要来，便早早做了准备，来此一遭公主定然不适，晕倒在了结界口，幸好被鬼差及时发现，这才禀告了冥王。”那名唤染卿的女子向我解释。
“冥王…”我心生惧意：“这里难道是…冥界？！”
“正是。”
我吓的一激灵，我怎会来冥界，冥界可不是谁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这里皆为六界魂魄投胎转世至邪的阴地，如今我却…难不成我已经死了？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温度，掐了掐手背，也很疼，墙上是被烛火照映的影子，所有意识都在，只是感觉不到惧怕时的心跳。
以前听人说起过，死后是听不到别人说话的，大脑一片空白，眼里也没有色彩，只是麻木的喝一碗汤，走一座桥，此生就结束了。
可我和正常人无疑，为何会来这里。
“公主，您在想什么？”染卿问我。
“公主？”我疑惑的看着她们。
我是公主，冥界的公主吗？我好似记不清了，睡了一觉就全都忘记了。
真是奇怪。
“大人还在极乐宫等着您呢。”染卿又道。
她们带着我走出了宫殿，殿外很暗，像晚上，有张牙舞爪的树影落在地上，有很重的雾弥漫在前方的长桥上，孟婆坐在桥下的小亭里，排着队的死人手里提着一盏昏昏暗暗的纸灯，他们挨个接过黑碗，一饮而尽，呆滞的上了桥。
我从未想过这样瘆人的情景会被我亲眼见到，他们面如死灰，有的脚上还扣着铁链，艰难的向前走。
樱歌说：“公主，那是引魂灯，没有那盏灯，他们没法投胎转世，它不吉利，公主还是少看。”
引魂…
“哦，好。”我乖乖的跟着她们走，走过一个个拿刀叉的绿脸人，心里直发毛，不敢一味抬头。
进了极乐宫，拨开黑帘，然后上了小阶，左面的墙壁上刻着一个像马又像狼的怪物，它的两只眼睛发着红光，直直盯着我。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恐怖，但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们领着我一直向前走，最后停在了一个黑色的小门前。
那黑色的小门旁挂着一幅女子画像，她穿着美丽的裙子，戴着美丽的发冠，我走近些瞧，螓首蛾眉，她的眼睛被画像之人点缀的栩栩如生，乌黑明媚；鼻下粉嫩的薄唇，微微闭合着，轻巧带笑，美的，不可方物。
白皙的皓腕上还戴着一朵白色花链，衬的她更白了。
“好美啊。”我不禁感慨。
再回头，她们三人已悄然退出了殿外。
“羽婳？”
复又转身，殿廊处走来一黑衫中年男子，身段高挑，发上戴着黑玉发冠，眼底些许沧桑难掩，却颇有领袖之风。
他眼含热泪，来到我身边，握着我的肩，怜爱的看着我。
良久，他喃喃自语，“你既是死，也要保住她…”他不知在说什么，看他的样子应该很伤心，于是我抬手给他抹去冰冷的眼泪，情不自禁的朝他笑了笑。
这一举动他显的不可置信，复而又发愣的盯着我看。
身子一倾，我被他紧紧搂在怀里，这种感觉有些奇妙，我以前认识他吗，我不知道。
但我不怎么想想起以前的事情了，也不想要去寻找，身体里总是有什么东西在抗拒，不容我回到从前。
可能那是一段，不美好的事情吧。
“你放心，有我在一日，我便紧护她周全，不会让她受欺，不会…步你后尘。”他护着我的头，像父亲抱着女儿一样，让我安心。
“冥王。”
他放开我，擦了擦眼泪，身后站了一个紫色头发的男子：“何事？”
他是冥王…
没有想象中的恐怖，倒像一位慈人。
冥王楚殇，冥界的主宰…怎么他认识我吗，我何德何能能见到鼎鼎大名的冥王。
实乃三生有幸。
他们不知说了什么，只听最后那男子说了一句，“华奴告退。”说完就走了。
“小女…见过冥王大人。”我也急忙给他行礼。
他扶起我，“我可是你的舅父，你这样称我，未免太生疏了些。”
“啊？！”舅父…
我有一个冥王大人是我的舅父？
他看出我的疑虑，先是皱眉，而后舒展：“羽婳自小坎坷，本王也闭关百年，一出关便得知了妹妹…你不知也是情理之中。”
他对我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燕冉的权势地位不是能轻易撼动的，神界更是错综复杂，羽婳，前尘往事你还是忘了的好，不论你听了什么激话，也断不能做傻事，往后在这冥界度日，舅父保你周全。”
我挠挠脸，到底要不要告诉他我好像记不起以前的事情了。
“冥界不比五界，羽婳走动时让染卿陪着你，没事就在祈冥殿内，切勿因贪玩乱了生灵转世的秩序。”他边走边跟我说。
我二人走了出来，那些绿脸人纷纷转过身，给我们跪下：“参见冥王大人、羽婳公主。”声音震耳欲聋，响彻天地。
他抬了抬手，那些绿脸人又是一阵，“谢冥王。”
没有起身之意，我悄悄看了他一眼，听到他说，“羽婳要一直让他们跪着吗？”
说罢，我急忙也跟着僵硬抬抬手，他们低头，“谢公主。”这才站了起来。
“从今往后，羽婳便是我冥界的公主，不容任何人撼动欺凌，顺则昌，逆则亡，竭尽全力护公主一世周全，护冥界周全。”他郑重其事地命令。
“谨遵冥王之令！”
舅父安置好我，便被人叫走了。
染卿跑来跟着我，我硬着头皮走到排着队的死人旁边，眯见他们目光无神，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忍不住用指头抵在死人鼻尖下，果然没有喷出来的鼻息。
“公主！”染卿抓过我的手，把我带到一旁。
我好奇心重，即便再害怕也想去看看。
“你知道他们下一世要去哪里，是富是贫，寿命长短吗？”我真是太好奇了。
染卿急忙摇头：“这我可不知，他们的寿命都在生死薄里记载，在修崇判官手里，我等无权过问。”
“修崇判官？拿捏六界生灵命运的判官？”听起来好厉害。
“那判官长得凶神恶煞，粗糙莽汉，但却是赏罚公正，据罚恶司、赏善司裁决，将六界生灵分为善恶两等，修崇判官和冥王大人商议后将善人下世撰为富贵之人，少病，安乐过完此生；恶人便是贫穷、命运多舛；若是作恶多端、罪大恶极之人，抽筋剥皮，沦为牲畜，或丢进鸳水，永世不得超生。”染卿淡然瞟一眼提着引魂灯的死人，已然麻木。
“鸳水是什么？”我眨眨眼。
“鸳水就是将死人丢入极乐宫后面的大池里，噬骨的鸳水能将死人的痛觉唤醒，侵蚀他们的身躯，腐烂他们的骨头，舌头眼睛被鸳水涌出，指头截断，皮与肉全全分离，苦不堪言；再让其陷入幻境，被万千蛊虫撕咬，看到自己生前最恐惧的东西，被它折磨至死，没有下世。”
我打了个寒颤，染卿总是轻描淡写的说这些，可能是她见的太多了，可我吓的不轻。
“所以啊公主，你没事的时候可千万别去碰它，若失足掉了进去，就是连冥王都救不了你。”染卿语重心长的嘱咐我。
“好。”我乖乖听她的话。
“阴差回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我闻声望去，远处高门大敞，外面发着绿光，诡异的很，听到铁链的响声，接着就踏进来一双黑靴，那阴差穿着深黑怪袍，左脸被及腰的头发遮着，右脸露在外，分不清是男是女，手里还拿着沉重的链子，后面跟着好多男男女女，面色苍白，手腕被铁链拴着，幽幽向我们走来。
我吓的躲在染卿身后，汗毛直竖。
“公主别怕，是外界收魂的阴差回来了，这些人都已经死了，先去赏罚地虚吾镜前一探生前事。”
我扶额，细汗湿润，这要整日和可怕的死人魂魄待在一起，一定会吓傻的。
这里的人都好可怕，那拄着拐杖的孟婆，脸上坑坑洼洼，头发花白，如白骨样的手不停举碗，放碗，目送他们走上前方黑暗的奈何桥。
“你在冥界多长时日了？”我下巴支在她的后肩上，双手抓着她的衣裳，一直不敢离开她。
“公主，染卿来冥界已然两千年了。”她微微转脸，极丑的疤痕映入眼帘。
我惊呼出声，她活了这么久啊，还不说未来冥界之前有多少岁。
可我好似记不清自己的修为了，不过我觉得肯定没有染卿年长。
“那你既是冥界中人，等你死后，会不会还来冥界投胎转世呢？或是走个后门，在生死薄上改上一笔，下一世做个万人景仰的神界上神什么的？”长生不老太假了，活腻了一刀抹了脖子也不稀奇，她又来冥界两千年，肯定不愿再重蹈覆辙了。
染卿别过脸，低了低头，良久才道：“不瞒公主，冥界中人，只活一世，一世效忠冥王大人，生死薄里没有我们的记载，死后，魂魄洒落冥界大地，永不渡轮回。”
“为什么？！”我难以置信。
染卿轻轻叹气，“亦是，渡人难渡己。”
“那冥王也会吗…”我突然有些难过。
“是的公主，先冥王活了二十万年，他死后，六界生魂在冥界三日不得投胎转世，为其殉葬，算算人数，也有两万人了。”她又叹了口气。
“那舅父如今有几万岁了？”
“应是十万余岁了。”
“那我是不是也…”我勉强笑了笑，不知怎样表达。
“这染卿就不知了，若生死薄里有公主的名讳，那便不属我冥界中人，不过冥王是公主的舅父，这等血缘想不是冥界中人都难。”说罢，脚下滚来一盏暗灯，我蹲身去看，那盏灯里有微小的火苗燃烧，可下面却不是蜡炬，而是一朵火红的彼岸花！
“花也会被点燃吗？”我伸手想要把它拿出来。
“公主不可！”染卿眼疾手快，拿过我手里的纸灯，用冥术将它悬空飞到一白脸女人面前，然后勾在她指头上。
“她不愿忘记生前之事，执念深，不想走那奈何桥。”染卿皱了皱眉，可是又要有糟心之事了。
“那个…染卿啊，你们这些冥界中人，是不是都是死人啊？”我总看她有些死气，影子也浅，抓她衣裳时也冰冷不堪。
许是这样问有些唐突，但我一想到这里就我一个大活人，身边皆是死人，那滋味不敢想象…
“染卿在冥界已有千余年，身上的阴气定是重，可我未来冥界前是林中湖里修炼成人的一条水蛇，怎么说，也算是条大活蛇吧。”她不好意思的抿抿嘴。
“原来你的真身是一条蛇啊！”一条冥界的蛇女，真有趣！
噫，那我的真身是什么呢？
“染卿。”说话间，又有一高大男子停在我们身侧，脸廓入我瞳仁，一副刚正不阿的样子，却有些黑，下巴落些胡渣，腰间玄衣处绕了一圈细黑链，手里还拿着两个大铁环。
她一见到这男子，就急忙低下头：“寂寥…”
“看见冥王了吗？”他沉沉开口。
染卿不敢正视：“大人去办事了…你找他何事？”
男子一听便露齿婉笑：“倒也没事，我去凡间替冥王做事，回来告知他一声。”
他拍拍染卿的肩膀，继而看向我：“诶？”
“羽婳公主，大人提及的甥女，你这些日子不在冥界，自是不知。”染卿急忙道。
他听后看了我许久，诧异之色显而易见，我低头挪到染卿身旁，有些不自在。
“寂寥见过公主。”他给我拜了一下，手里的铁环叮叮作响。
他转变的好快，我也跟着点点头：“你好，你好。”
“公…公主该回祈冥殿中了。”她磕磕巴巴的说，急忙挽住我的胳膊推搡。
“他是谁呀，为何你见了他，那样小心啊？”她见舅父时都不曾有刚才那般紧张。
“寂寥是冥界的将军，千年来守卫着冥界和平。”她不似刚刚那样小心翼翼了。
我们进了祈冥殿，后殿珠帘后是浴池，染卿给我脱去白衣，说要为我洗尘。
水面上漂了些细长的花瓣，我靠在池边，她为我洗发，给我试水，细长的指尖轻轻滑过我的肌肤，温柔无比。
这样好的一个姑娘，只是可惜了她那张脸。
“公主，您如今，还记得她吗…”
我坐在水里晃脚，暖意席卷全身，四周被黑纱围着，没人能看到我俩。
“记得谁啊？”我转过身，见她神情复杂，眼神不定。
“这里这么大，你不如和我一起来洗吧？”我揪揪她的衣袂。
她回过神来，“这可使不得，能见公主玉体已是莫大的福气，染卿怎敢以下犯上和公主一同沐浴！”她原本跪在地上，现在又是将头埋在膝里。
“这有什么，往后我在冥界，不能没有你呀，来嘛…”我差点爬上去，半个身子露了出来，往进拉她。
“万万不可，这要是传言出去，旁人定会认为我和公主有…磨镜之癖！”她越说越激动。
“怎么会呢，你不传言我不传言，谁会知道？”我才没有她想的多。
“隔墙有耳。”她抬起头，郑重其事的对我说。
我吓的赶紧钻进水里，捂住胸口，只露一个头：“死人也会偷听偷看吗？”
她无奈：“染卿去外面守着。”
她快步撩开纱帘走了出去。
…
不过是想和她泡泡澡，毕竟不能独享，这也不行嘛。
“到底是谁啊。”舅父在极乐宫说的那番话，说他妹妹，那不就是我的母亲吗。
可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他还说神界错综复杂，让我不要做傻事，说燕冉不能轻易撼动，燕冉又是谁，我究竟忘了些什么…
我努力的想着，可身体里总是有什么东西在阻止，阻止我继续回想，不出一会儿便全忘了。
只是记得，我名唤羽婳，其余一概不知。
忘记了我的身份，我的故事，我的从前，像被什么妖术偷走了一般，在冥界还得从新来过。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