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

炎华洞。

白浅换回了她许久未碰过的浅青色衣裙，裙摆曳地，一头长发如黑瀑散下，另有两绺垂于身前。她脚步轻缓，穿过了如烟薄雾，在墨渊榻边坐下，着女儿装的她，更多了一分婉约动人。

“师父，我来了……”她对着墨渊，脸上渐渐现出欣喜，“得了阿娘半生修为，我终于可以保住师父的仙体了……”

她眉眼温柔，静静望了墨渊良久，如呓语般低声开口:“无论多久，十七都会等你回来……”

自带墨渊离开昆仑虚，白浅从未出过青丘半步。青丘的草木岁岁枯荣往复，昆仑虚后山年年新开的桃花，也一次次零落成泥，归于尘土。

岁月悠悠，在每日往返于狐狸洞与炎华洞的步伐中流逝，七万年弹指即过。

昆仑虚弟子花了七八千年，苦苦找寻二人下落，终是无果，只得各自回了部族，履行自己的使命与职责。但凡闲暇，他们仍旧外出游历，始终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不期而遇。昔日群仙朝拜的昆仑虚，早已成为无人圣地，落满风尘。

天族和翼族也早已重修旧好，渐渐地，战神墨渊和翼君擎苍的名字，都被掩埋在昆仑虚无尽的落叶和若水河沉厚的泥沙中，再无人提及。

白浅手中捧了一束刚从十里桃林折下的桃花，沿着那条她再熟悉不过的小径，往炎华洞走去。七万年间，她一直勤于修行，如今道法精进，眉眼间也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容貌风姿更甚从前。

白浅素手一挥，撤去洞口结界。虽然每日早晚两次请安从不间断，但她仍担心墨渊安危，只要离开，必然在洞口封上结界。

关于墨渊仙体一事，她极为小心，仅有狐狸洞中几人同折颜知晓，连对青丘子民都从不提起。

炎华洞内，早已不似七万年前那般空无一物。洞壁四周常年烛火荧荧，冰寒雾气淡去不少，墨渊榻旁，也被白浅摆上了一方桌案。

她有自己的书房，但还是偏爱此处的僻静，和守在墨渊身侧的安心。这些年，白浅时常在这里研习道法，案上瓷瓶内的桃花也从未断过，隔日她便会亲手换上新的。

白浅将桃花插入瓶中，细细理好，抚摸着花瓣，不无留恋地端详了一阵。

她沉思罢，便挽了衣袖，拾起笔架上一支狼毫，于方砚中蘸了点墨，又轻轻掭过边沿。手腕轻转，笔走如飞，一行行娟秀字迹行云流水般在竹简上流淌开来。

白浅脑中回忆着七万年前墨渊传授她的封印术法，一时间，悠远的记忆再度鲜活起来。

恍然间，她又想起十二万岁生辰那日，继任青丘东荒女君一事。依青丘古礼，满十万岁便可接任女君之位，可她当时一心只盼着师父醒来，实在无心其他，便回绝了爹娘。

这么一拖便是两万年，实在不能再耽搁下去，狐帝狐后无法，只好让她四哥来劝。

白真追到炎华洞，可无论怎么劝，她当时都仍是抵触着不愿回应。直到她那本是慢性子的四哥，终于又急又忧，声音提高了几度:“你师父也定不愿看到你这样！小五你仔细想想，若是他在，会希望你只是一味逃避吗？”

她忽然全身一震，沉默半晌，才缓缓开了口:“四哥，小时候我就只知道胡闹，在昆仑虚也未好好跟随师父学艺，后来天地皆变，我也不过是做了等他醒来这一件事罢了……”

她抬起头，神情有些茫然:“我有何能力接任这女君之位，这样如何对得起青丘子民……”

白真轻叹一口气，拍拍她的肩头，“小五，没有人生来就是一荒之主。也许你自己都没发现，这些年，无论是若水一战，还是保墨渊仙体，你都已经做得很好了。凡事，只须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那时的她，低下头，小声重复着这句话。

继任礼前，她换上了一身火红礼服，妆容精致，阿娘亲自为她梳好了发髻，又将金丝锦匣中的女君印，郑重地交到她手上。

青丘一脉传承已久，继任典礼向来盛大。白浅一步一步踏上祭坛，短短数十级石阶，她走得极慢，从满心忐忑与怀疑，到脑中闪过那个负手立于昆仑的影子后，步伐渐渐坚定。

终于，她在祭坛之上站定，接受万民叩拜。“恭贺陛下继青丘女君之位，八方臣服，万民归心！”明明内心情绪翻涌，她却出奇的平静，目光也不再飘忽，只是微笑着俯瞰。

典礼毕，众人散去，她却一个人悄悄回了炎华洞。“师父，今日我继任青丘女君了……”她嘴角露出笑容，“你也会为我高兴的吧……”沉默片刻，她低声开口:“站在祭坛顶上，我才第一次体会到，肩头有了责任是怎样一种感觉……”

白浅手中的毛笔一滞，思绪收回，浅笑着摇头自语:“真快，转眼又过去两万年了……”

笔锋陡转，最后几行字颇有墨渊的风骨。她以凝练遒劲的笔法收了尾，又从头看了一遍，确保并无疏漏后，才小心卷起竹简封好。

“师父，再过七日，就是擎苍解除封印，破钟而出的日子了。”白浅缓缓起身，行至墨渊榻边坐下,“我就算拼了性命，也会将他再度封印……”

七万年了，榻上的人还是曾经的模样，半分都没有改变。她端详着墨渊，伸出手，抚过他俊朗的眉眼、挺拔的鼻梁，不觉痴了。

她忽然想起七万年前，自己曾将这样一张容颜看成是小白脸，当真是年少无知。

白浅笑了笑。

岁月如蝶，翩翩舞过千万岁月。墨渊安详的睡着，浑然不似已经身死魂销，真的就像只是累了，睡着了一般。他的梦里，怕是仍见着昆仑虚十七个弟子嬉笑玩闹，修行道法吧。

白浅双手握住墨渊的手，拉入怀中捂了捂，待稍稍有了些温度，才放回去。她又仔细地帮他整理了衣衫和头发，动作温柔，一丝不苟。

“师父，桃花是我今日刚折下的，我已嘱咐了迷谷，隔日便来换上新的，他做事向来稳妥……”

“师父，这月的心头血前日已经喂过，只要我还有命回来，下个月，一定赶得上的……”她轻声絮语，但如承诺般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