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梅山上并没有梅树,倒是植了成片的银杏,金黄小扇面一样的冠叶层层叠叠铺展开,竟耀目得令她有些睁不开眼。
他手执一柄弯刀,舞的却是一套剑法。
这人从来都离经叛道,明明是剑宗弟子,却非要选一把弯刀为武器。明明是招招不留余地的杀人剑法,他却使得轻灵飘逸,翩翩若仙。
他与这世上所有的男子都不同。
只有他才这般令她恋恋不舍,生出了要一生相随的矢志。
“我九月初八就要出嫁,你何时回来?”
“当在九月初八之前,否则,新郎都不在,你如何出嫁?”
那日风吹叶落,一地金黄熠熠生光。
安宁公主从睡梦中醒来。
贴身侍女巧心正将珠帘放了下来,轻声道:“非墨回来了,正要来回话。”
这一觉睡得不安稳,安宁公主从榻上坐起来,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她揉了揉额角,吩咐一声:“让他进来。”
非墨是她一个月前无意中救下来的,听考校他的侍卫统领说,非墨功夫极好,人又聪明,安宁公主便将他留下来做了贴身侍卫。
这次他奉旨出去了半个月才回来,一定是得了消息。
果真非墨隔着纱帘行了礼就直入主题:“人已经找到了。”
安宁公主一下子坐起身来,声音不自觉有些颤:“他……他在哪儿?”
“他已定了亲,正携了未婚妻一同上京游玩。”
哗啦一声,安宁公主身畔的一只青玉雕花茶杯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巧心心下愤愤,这个非墨什么都好,就是太不知趣了。安宁公主派了他去查一个名叫展凌风的男人的下落,这般关怀的样子还能猜不到她是存了什么心思吗?
偏偏非墨带回这么个结果,还说得这般刺心。这么想完,巧心又觉得安宁公主的做法也有不妥之处。今日已是九月初三,离公主大婚的日子不过短短数天。
驸马的人选早在年前就定下了,是大理寺卿的嫡长子,人品才学都是一流的。可……她怎么还惦念着其他男人?
那展凌风……
不知是什么样的人,但一无官职二无来历,如何能配得起皇上皇后最宠爱的公主殿下?
巧心收拾了地上的碎渣,再起身的时候,却发现帘外的非墨还没有走。
他身形高大,背却微微有些驼,面目也很平庸,生着一张丢到人堆里都找不到的脸。而且这张脸大多数时候都没有表情,冷冰冰毫无生气。
他说话也总是低哑的,声音甚至有些难听。跟在公主身边这段时间,他从未说过半句不符合自己身份的话,并且每一句都既直接又简单,每一个字都是实话。
可现在,他的眼神明明仍旧毫无波澜,可巧心偏偏觉得那里面多了一些东西,好像隐隐压抑了很久很久都无法传达出来的情绪。
他动了动嘴,说了一句话。
“世上男子皆薄幸。”
巧心简直要昏厥过去了,这算什么话?这到底是要安慰公主还是刺激公主啊!大家对此事心知肚明便也罢了,他这样一来岂不是弄得公主更没脸了!
可安宁公主反倒是笑了,她盯着纱帘之外那个微微弓身不敢抬头的人影喝问了一句:“那你呢?你也是个薄情寡义冷血无情的吗?”
他微微一怔,却很快答了:“是。”
安宁公主终于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九月初五,安宁公主带了一众侍从仆妇去望梅山上的宝华寺进香。
宝华寺提前一天就接到了消息,早早驱散了闲人,将山道打扫干净,派了人下山去迎。望梅山的石阶山道狭窄,只容得两三人共行。安宁公主吩咐众人在山下等候,只打算带了巧心一人上山。
巧心深觉不妥:“好歹带上非墨吧,这段时间京内乱党作祟,实在是不安全。”
安宁公主瞪了她一眼。
巧心又是焦急又是不安,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只是临走之前给非墨使了个眼色。可安宁公主也不是吃素的,又回过头来吩咐一句:“谁也不许跟来。”
非墨低着头,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的木头人。
巧心叹口气,拔了根锋利的银簪收在袖笼里,想着若是遇见歹人,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护得安宁公主周全。
这时节正是深秋,望梅山上的银杏树都黄了,一片片泛着金光,煞是好看。
这景象就跟她梦中的情形一模一样,就是少了那个站在树下舞刀的人。
其实五个月前他走的时候,银杏叶根本还没有黄,只是她心中总是想着,等银杏叶黄了,他就会回来了,所以才做了个那样的梦。
梦见他留给她最深的印象,梦见她最期待的时光。
可他没有回来,甚至他的身边有了旁的人。
安宁公主心口抽痛,咬着唇一步步走上石阶。
巧心这会儿倒是没空留意安宁公主的神色,她一路警惕地打量四周,到处是黄叶重叠,光影闪烁。她生怕自己看花了眼,错过了什么端倪。
正巡视着,巧心突然觉得心头一跳。
分明什么也没看见,可她就是隐隐觉得有危险逼近了。
“公主--”
短短一瞬,只觉眼前白光闪动,不知从哪里蹿出几个黑衣人,手执刀剑齐齐朝安宁公主身上招呼而来。
在前引路的姑子早就吓得瘫倒在地上了。
巧心手里的银簪根本连拿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她只是下意识地就冲上去挡在了安宁公主身前,用自己的身体去抵挡那阵白光。
可那片白光没有落下来。
凌空跳出了一个人,他穿一袭黑色长袍,手中一把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与那些黑衣人缠斗在一处。虽他只有一人,却也并不显得慌乱,反倒是面面俱到游刃有余,不放一个人靠近她们。
巧心已经看清,这人是非墨。
这应当是巧心第一次真正看到非墨的功夫。分明是临阵对敌生死交战,可那长剑被他使得格外好看。
她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好看,只觉得眼前这个非墨和她平时所见到的非墨完全不一样。
尽管他还是微驼的背,毫无特色的面目,但他周身似乎有一种奇异的看不见的光华,将他笼罩得不似凡人。
巧心怔了怔才转过头来。
可巧心怎么也没想到,安宁公主竟红了眼睛,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发颤。紧接着,她轻声喊了一句:“凌风……”
“属下本是剑宗弟子,排行十一,自小是由三师兄展凌风指点剑法。
后来剑宗突遭变故,大师兄突亡,小师妹出走,师父心伤之下也病故了。属下正与三师兄在外办事,心灰意冷之下不愿再回剑宗。后来……属下与他在京郊分别,又被公主所救。”
这可能是非墨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
巧心看着安宁公主毫无波澜的面色,心下隐约有些不安。没想到这个非墨居然是江湖中人,什么剑宗?看来公主一直在等的那个展凌风也是那里的人。
安宁公主正认真地盯着非墨看。
她原本看了非墨使剑的招式就认定了他是展凌风的。虽然他们一个使剑,一个使刀,虽然她并不懂什么武功路数,可她就是隐隐有种感觉,觉得他们是一样的。
但非墨偏偏还要狡猾地解释,说他的武功就是展凌风教的。
因为他们根本一点也不一样,无论身形还是长相。但想到曾听说江湖有种易容之术,她心下一动,又喊了个侍卫去仔细检查了非墨的头发脸皮,侍卫回报说并无异样。
这下由不得她不信了。
可这么几天下来,又是怒急攻心又是伤心绝望,好不容易重新抱了点希望,又活生生地被摧毁了。安宁公主再也压抑不住,她掀了帘子冲到非墨面前:“难道他什么话都没留?他……他就没有提到我一句吗?”
“他提了。”
“他……说什么……”
“他说他这一生最亏欠的人就是安宁公主,令属下一生任凭殿下驱遣,以此来偿报。”非墨面不改色,不卑不亢。
安宁公主却气疯了:“他亏欠了我?让你来偿报?”
非墨还是那副死样子:“属下欠他一命,亦欠殿下一命,理应由属下来还。”
“谁让你还!你滚!”安宁公主怒极反笑,“你去告诉他,让他在九月初八之前来见我一面,否则我就去找根绳子吊死,做了鬼再去找他,扰他日日夜夜不能安宁!”
巧心简直要吓死了。
她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该说什么?安宁公主连死的心都有了,她这个小宫女又能用什么话来劝慰住呢?
非墨过了半晌才应了一个字:“是。”
直到九月初七的晚上非墨都没有回来,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安宁公主用了晚膳,换了套寻常女子的便服,只带了巧心偷溜出了宫。
巧心越是跟着往前走,越觉得心惊。
安宁公主根本就是存了不要命的想法,净带着她往乱党出没的地段走。不知走了多久,安宁公主走入一间破败的酒铺。
“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不知姑娘有何吩咐?”小二讨好地谄笑。
“你以为我不知此处便是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的窝点?我父皇早已查探清楚,就等着将你们一网打尽!”安宁公主冷笑,“我便是安宁公主,你们哪一个既有胆量又有本事的,就上来捉了我去要挟我父皇啊!”
酒铺里的人将信将疑,既觉得这公主疯了又担心这是什么阴谋。但他们的窝点既已被看破,今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主仆二人放走的。
一时之间,众人乒乒乓乓抽出兵器,齐齐向安宁公主和巧心袭来。
巧心此刻只恨自己早前没有以死相逼,将安宁公主留在宫中,她这简直是在寻死啊!这一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们该怎么办?
巧心把心一横,闭着眼睛大喊:“非墨!快出来护驾!”
不知从哪里飞出几枚暗器,打落了烛台,整个酒铺一下子就黑了下来,紧接着跃入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袍的男子,手执一把弯刀,看似简单的几招,却一下击退了众人。
“展凌风!”
安宁公主大喊着就要上前,却被身后的巧心拉住了。
“非要我自损其身你才肯出现?”
“你既已知道我负心薄幸,何必让我出现?”那男子一边缠斗一边还分心来答话,对答之间竟毫无羞愧之色,反倒是从容淡定。
光是这一份气魄,就令巧心折服了。
可安宁公主还不愿走,她仍在问:“为什么?”
“也许只因为,这世上真是女子多痴心,男子多薄情。”
这一回,安宁公主并未有何情绪,既没有崩溃大哭,也没有气急怒骂,她只是久久看着那个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天色已晚,我该回宫了。”
酒铺门外等着两个人。
一个是非墨,一袭黑衣,仍抱着他的长剑。另一个是安宁公主从未见过的女子,她生得清秀可人,腰间也挂着一柄剑,神色也不如寻常的娇怯小姐,眉目之间既大方又端庄。
不用问也知她在等谁。
安宁公主低了头,从那女子面前走过。
非墨跟了上来,只低低说了一句:“属下送公主回宫。”
安宁公主当然不会知道,当初的确是剑宗三师兄带着十一师弟外出办事,可路上遭逢大劫,十一师弟身亡,三师兄展凌风被人打断脊柱,毁了容貌,他再也不是那个翩翩佳公子,再也没有办法以展凌风的身份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更不会知道,这世上有个叫江陵羽的奇人,娶了展凌风的小师妹,也学了几招剑宗的追魂剑法。
江陵羽还有个自幼学医的妹妹,替展凌风医好了伤,重修了容貌,更有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能将江陵羽改扮成展凌风的样子来见面。
更何况夜色晦暗,灯烛已灭,先遮了三分相貌,再加上她内心动荡,自己信了余下七分。
这些她都不知道。
她只在回宫的路上不断想起他们曾说过的话,许过的诺言。
那时她存了三份顽笑,故意问他:“我可是堂堂公主,你敢娶我吗?”他只轻笑,声音温柔如春风:“我可是身无长物的平民,你敢嫁我吗?”
她本不是江湖人,就不该沾染江湖中的是是非非。
那段年少不经事的痴情错梦,也该醒了。
京内近日出了两桩喜事,一是为祸已久的乱党肃清,二是皇帝最宠爱的安宁公主风光大嫁。
九月初八,十里红妆,举城欢庆。
就连陪在花轿旁的随身侍卫非墨也着了一身红装,倒算不得难看,却也根本没人会将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
所以也就没有人发觉,他在这一刻早没了平日的警惕,混混沌沌跟着队伍向前走,眼中有淡淡的哀伤。
世上男子皆薄幸,能眼见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嫁给他人。
能心如铁石,冷硬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