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分明阵痛来的那样早，真正见红却是在第二日破晓，青凰也不敢催润玉去休息，于是只能几个人一起熬着。细碎的光线照破黑暗斜射进来，带来一点微末光亮。

　　天枢殿。

　　青凰勉强朝润玉笑了一下，本想用力将润玉推出去却发现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了，只能舒了口气好声好气的劝他，“哪有丈夫待在产房里面的，产房血气重不吉利，何况你还是六界至尊，更是要避讳着。润玉你在外面等我好吗？”青凰甚至攒了点力气微微撑着身子在润玉手上啄了一口小心仔细的安抚着他。

　　润玉并不肯接受这样的劝解，目光灼灼地看着青凰，坚定道，“我的妻子正在为我受苦，正要为我生下我们的孩子，怎会有不吉利一说。”

　　此刻的青凰忽然很是想念簌篱，起码簌篱能将润玉带出去，而不是留在这乌烟瘴气又不吉不利的产房之中受苦。身下的疼痛叫青凰已经是叫苦不迭了，偏偏润玉固执不肯听话，更是让青凰连痛叫都不敢叫出声，灵台上的思绪都被痛楚蒸腾开来，青凰一连深吸的好几口气又拼命压住口中的痛呼继续安抚润，“你乖一些好好听话我才能安心啊，玉儿……”

　　润玉一向对青凰软着嗓子撒娇没什么抵抗力，便答应了在外头等着，临走时还一步三回头的，倒叫人看着好笑极了。

　　几乎就在润玉离开的下一瞬间，青凰就没憋住喉间的痛叫低吟出声，且因着已然破水见红，痛喘声也逐渐变大，逐渐变得不受控制，身下撕裂般的疼痛让青凰已经无心思考，紧接着下腹处的疼痛扩散开来，像是有人不停的手执尖头鞋踢肚子。青凰忽然很想看见润玉的脸，想他在身边，哪怕他不言不语也说不出来什么安抚的话也不能减轻自己痛苦，但是只要他在，只要能闻见清浅温雅的龙涎香气就已然足够了。

　　另一边润玉才从寝殿里站出来不久就听见了青凰尖利的痛叫声，心中焦急，恨不得立马出现在青凰身边好好的陪着她，替她分担痛苦，而不是就这样傻乎乎又束手无策的站在天枢殿外当个木桩子。润玉听见了天帝的声音，“你不必过于担忧，青凰仙子她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顺顺利利产子的。”润玉呆呆的点头，勉强压住心中的胆怯。

　　一等又等了许久，清晨了才听到产婆出来传信说青凰可以产子了。彼时的青凰已然没有精神了，全靠太上老君的丹药吊着精神头。润玉看见了产婆一盆一盆热水端了进去片刻之后就端出一盆盆血水，只叫润玉越发担忧，一颗心置于碳火之上不得片刻安宁。

　　“润玉……！”青凰痛极了便只能徒劳的攥着褥子，口中唤着润玉的名字，好像唯有这样才能减去些许痛苦带来些许安宁。青凰又痛又困，产婆又喂了一颗丹药给青凰才又凝了些神起来继续生产。

　　润玉听见青凰的痛叫声越发凄惨无力再也忍不住，冲进了产房之内，不顾一身血气和呆若木鸡的产婆，长腿一迈跨到了青凰身边握着青凰的手，眼中泪光点点，唇瓣嗫嚅了好几下才说出声音来，“青凰，我们不生了，不生了好不好？”润玉说到最后声音越发坚定，也染了点点泣音，眼尾微微泛出点红意来。

　　青凰怔愣了一下，看着润玉一张如玉脸庞更是哭笑不得，忽而那心中消散的勇气都莫名回来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一点极微弱的气音，“玉儿别说傻话了，岂能不生了啊。”

　　润玉连连摇头，声音不稳，“不生了，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了好不好？我不要什么储君龙裔，我只想要你一个人，我只要我的妻子好好的。”

　　一颗心刹时满满当当，此前所遭受的所有的痛苦在此刻仿佛画下了节点，青凰也不想再顾及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只想再任性一次。青凰的手指嵌进润玉的大掌中同他十指交握，轻声道，“玉儿，你既来了就在这儿陪着我把这孩子生下来，留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好不好？”

　　润玉敛眸轻笑，将掌心的手握得更紧，“好。”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润玉仿佛听见了一声极稚嫩而清越短促的龙吟，紧接着孩子真切软糯的啼哭之声，仿佛黑暗之中骤然撒下一抹眼光，润玉精神一震，紧着有产婆将孩子抱出去梳洗，润玉握紧了青凰的手想和她说说话，告诉她孩子平安降世了，这才看见青凰已然累晕过去，润玉傻笑了声伸出手去将褥子往上提了一些盖好稳妥了，站起身来想要出天枢殿熬制养气补血的膳食，忽而脚一软打了个趔趄，润玉舒了口气放缓呼吸调息片刻才走了出去。

　　青凰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垂首看着平坦的小腹竟一时有些不习惯。天帝抱着孩子坐在榻边守着青凰，脸上真挚的轻松快乐是前所未有的。青凰眨了眨眼，轻声问，“陛下，润玉他去何处了？怎么他不在这里？”

　　天帝惊喜不已，声音都在发颤，“青凰，你醒啦！他去司膳居备膳了，叫我在这里守着你。”天帝顿了一下，想起来整个六界都尚未有人发现这天帝陛下陛下原有两位，包括常年伺候的邝露，天帝的叔父丹朱义弟彦佑……偌大一个天界竟没有一个人看得出如今的天帝有何不同寻常之处，许多时候天帝都在想自己的存在究竟有谁在乎，又有何意义？而不论何时，青凰仙子却总能一眼认出来眼前这个到底是润玉还天帝。天帝勉强笑了一下，“青凰仙子火眼金睛，总能一眼分清我们二人。这也是润玉之幸，不像我……”

　　青凰浑身没有力气，只能勉力抬着手贴在天帝身上，轻声同天帝解释，“润玉同我几万年夫妻，我若是连究竟何人是我夫君都认不得也未免过于好笑了些。陛下，你切莫自轻自贱，只要你初心未改，总能遇见属于你的女子全心全意钟情于你一人的，何况堂堂天帝富有四海坐拥天界，也没得过于自苦的必要。”

　　天帝微微一笑，温声道，“那就多承青凰你雅言了。”

　　忽而那怀中幼儿咯咯的笑起来，奶声奶气的咿呀乱语，一双眼眸水灵灵黑乎乎灿若品质极好的黑曜石，胎发软绵绵的贴着头皮，眼一弯发出简单稚嫩的快乐，咧着嘴露出光秃秃的牙龈，整个人还是皱巴巴的，皮肤也是泛着红意，柔软叫人不可思议。天帝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柔软的生命，像一团软绵绵的棉花，幼儿伸出藕节一样的手臂去抓天帝的脸，只摸到天帝的下巴也好像是遇见了什么极新奇的玩具一般上下探索着，发现天帝正在看着自己竟然还咧着一张小嘴朝天帝笑。天帝心尖一颤，没忍住缓慢的将幼儿的手指扣开来将手指递出去，天帝平缓着呼吸，柔声问道，“可想好了孩子的名字？”

　　青凰摇摇头，也是放软了声音回答，“不知这孩子能否有此殊荣得天帝陛下亲赐一名呢？”

　　天帝试探道，“叫‘未离’可好？也是取润玉同你从未分别过，也是希冀着能一辈子不分离。”

　　恰好润玉捧了一小罐汤过来，听见天帝的话也是暗自点头，“巍离吧，巍者，高大也，巍巍乎尧舜之有天下也，山河壮阔尽负肩上，这是这孩子的责任，也是希望他能带领六界开创盛世太平，海清河晏，六界归心。”

　　天帝略点头，“天帝陛下心有沟壑，倒不是我能比拟的了。”

　　青凰轻“啊”了声，总感觉现在这个场面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来什么，“那就巍璃吧，琉璃者，澄澈透明也。我希望他能执守初心不忘本志，唯有此才能长久，守得天界万世升平。更何况璃从玉，也算是一种传承吧。”

　　润玉抬眼看着青凰，目光熠熠，眼尾一点浅淡红意，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天帝抬眼起来竟也是一双通红的眼，睫羽微颤，灵台混乱，还是怀中的巍璃啊呜啊呜的叫了几声，又握着天帝的食指往嘴里送又用柔软的牙龈磨着天帝的手指才让天帝回过神来。天帝指尖颤了下将手指从巍璃口中拿了出去，登时那孩子就张着嘴哭了起来。天帝惊慌得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只能把巍璃又放在了青凰怀里。

　　说来也奇怪，巍璃原本哭得不行一到青凰怀里竟也就不哭了，只是傻乎乎的望着青凰不知在想些什么。青凰揉揉额角，将巍璃往自己这边放了些，看着皱皱巴巴的孩子轻“唔”了声，低低絮语，“这孩子怎么这样丑，真的是我和润玉的孩子吗？”巍璃小小的打了个奶嗝儿，好像知道自己被亲娘嫌弃了，小嘴一瘪就哭了个惊天地泣鬼神。青凰听得脑瓜子嗡嗡的，随意拍了巍璃几巴掌，生出一个极怪异的想法——这孩子是不是能听懂话。青凰眉一挑，敷衍了几句，“好，你不丑，你乖。”巍璃倒是很给面子，哪怕是这样敷衍到了极点的安抚还是停止了哭泣，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青凰。青凰摸了摸巍璃的脸，“润玉，这孩子是男是女，真身是什么啊？”

　　润玉从容的将汤放在矮桌上坐了下来，听到青凰的问话明显愣了一下，茫然的摇摇头，“不知。”

　　青凰：“……”

　　青凰一时语塞，口中捏术将巍璃化为真身，又凝灵力去探这孩子的属性——巍璃是一尾银白应龙，因着还是幼龙因此真身也不过就手臂那么长，鳞甲倒不是为了保护而更像是一个装饰，鳞甲也是小小的一片，也不怎么厚，龙角软哒哒的支楞着，龙首也是小小的一个。顺势缠在了青凰的手臂上，青凰这才注意到这孩子的真身分明就是缩小版的润玉，一时心中柔软，指尖在龙身上抚过细细的探他的属性，这孩子倒是争气，是木水双属均可修行，天赋也不差。青凰眨眨眼，极隐晦的朝润玉抛了个媚眼，润玉脸一红偏这脸躲避青凰赤裸的视线，看着更是让青凰觉得哭笑不得。

　　天帝也注意到了青凰和润玉的眉眼官司，心中既也觉得脸红又觉得苦涩，低声同他们作辞离开了天枢殿，隐约可以听到润玉轻声呵斥着什么，又听见了青凰温和在同润玉解释。天帝抹了把脸，理理衣衫，面无表情的回到七政殿写下诏令——月下仙人丹朱，司人界姻缘却胡乱作为，致使人界痴男怨女频生，姻缘鬼煞横起，为乱人界，今革去丹朱月下仙人之职贬为庶人，幽禁于临渊台，非死不得出。前蛇仙彦佑，假扮天帝诱拐准天后，罪大恶极，着，禁足于毗娑牢狱，万载不得出。

　　两道诏令下至毗娑牢狱，便有天兵天将将丹朱带到了临渊台，寸步不移看守临渊台。

　　润玉知道这个消息也没有多大反应，反而是蹙眉看着天帝，叹了口气，“天帝倒是知道先下手为强，要是让我来处置他们可就不是能这么轻轻纵过的了。”

　　天帝笑了一下，“既知如此我又岂会将机会留给你呢？天帝陛下找我何事不妨直说。”

　　润玉脸色有些怪异，须臾，怀里浮现出巍璃的身影，润玉好像颇为嫌弃，将巍璃放到了天帝怀里，轻嗤了声，“我同青凰半载未见本就是恩爱缠绵的时候，偏这孩子黏着青凰不肯放手，于是我特来将这孩子送给天帝，有天帝照料巍璃我和青凰都能安心。”润玉说着这样的话脸色一点未变，还是一副最温雅自制的模样。

　　天帝：“……”

　　从来没有想过润玉竟能做出来这样荒唐的事情的天帝一时怔住了，怀中咿呀乱叫的巍璃一时也成了个烫手山芋。天帝虽然也是真心实意的喜爱这个孩子，却也从未想过夺人子嗣的想法，何况天帝本就是父亲一夜荒唐爹不疼娘不爱长大的，更不会生出将孩子从生父母身边带走的想法。天帝声音极冷，面若寒冰，“天帝陛下莫说胡话，这孩子是青凰仙子怀胎近两千年所生，你岂能……”天帝说到此处陡然反应过来，“是不是青凰仙子她出了什么岔子？”

　　润玉微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说，反而另提了个话题，“青凰她说你如今这样子怕是短期不会生下继承人，不如将鲤儿点化成龙好生教养着，若是他日有了自己的孩子自然是最好的，若是没有便将鲤儿立为储君吧，也省的旭凤锦觅心生他念。”润玉顿了一下，心情有些复杂，沉吟片刻才继续说道，“因此需借天帝一滴精血，来点鲤儿成龙。”

　　天帝松了口气，“我即日派人将鲤儿带上天界来，此事就多劳天帝陛下费心了。巍璃我自会好生照顾，还请两位安心。”说完天帝也没有犹豫，一手抱着巍璃一手划破自己的眉心逼出一滴应龙真血来递给润玉。

　　润玉微微一笑，“如此巍璃就拜托天帝了。”然后就带着天帝的应龙真血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了。

　　天帝的动作很快，第二日一大早就有人将鲤儿送到了天枢殿，鲤儿还是一脸单纯，是最稚嫩的样子。鲤儿看着眼前的润玉忽然有些排斥，“你不是大哥哥，你究竟是谁？竟敢假冒天帝？”鲤儿年纪尚小，只能隐约感受到面前这个和润玉和以往熟悉的天帝好像有些许区别，可是要真说上什么又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

　　润玉愣了一下，“我是大哥哥啊，鲤儿你在犯什么傻呢？”

　　鲤儿鼻子微动，也闻见了润玉身上馥郁的水泽气息和龙涎香气，一时有些迟疑，“不对，虽然我说不出来到底何处不对，也不知道你是怎样伪装大哥哥装得这样像的，可是我可以确定！你绝对不是我的大哥哥。”

　　天帝远远的就听到了鲤儿的话，心中滚烫一片，天帝从来没有想到过年幼的鲤儿居然可以看得穿两个“润玉”的区别，还能断言润玉不是天帝。天帝眼眶微湿，仰着头缓了好半天，才又低下头来转身去七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