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回村探亲走过那间破旧的屋子,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让我停下脚步,蹲在地上的两个孩子,他递给我黑乎乎的鱼肉,我笑呵呵地吃着……
那是他家刚搬来的时候,娘是个爱张罗热心肠的人,见16岁的女孩子扯着一家人又极不容易,娘便跟着忙前忙后,我就是那会见他第一面。
门外的娘喊:“向阳出来,帮你永荷姐搬东西。”
我其实早早趴在门帘上,靠细缝看着,应声回道:“来嘞!”
“永荷姐,你好,我叫向阳!”早早就从母亲嘴里知道这个可怜可敬的姐姐,娘没的早,爹偏又是个赌鬼,可怜还有个弟弟。
永荷姐扎着麻花辫,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黄蜡般的脸,尽管有一道疤,依旧很好看。
听见我的话,大包小包下的她立即开始朝我鞠躬,我先是愣住,又十分慌张,脑中从来没有过的打招呼方式让我没头没脑地朝她也鞠起了躬,爹告诉我在外人面前不能失了分寸。最后,我向她走近,轻轻地抓住她的手才止住了这一场鞠躬,从她手腕上拿下一个包裹,牵着手走向屋子。
刚一转身,只觉得如风般地瘦小黑影掠过,同时裹挟着我手中的包裹,我定睛一看,黑黑的脸,极痩的身体,又矮矮的,同样的是
那双灵动的眼睛,永荷姐停下脚步喊道:“永生,没礼貌,过来!”
我小脑袋迅速一转:永生,永生就是那个弟弟喽!
只见他缓缓地靠近,姐拉住他的手腕,又看了看我说:“向阳今年多大啦?”
“12啦!”娘拿着鸡毛掸子从屋里出来说。
“啊!大娘,永生也12了!就是长的小了点。”
我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他始终警惕地看着包。
“哎呀!男娃都是后长的,将来都是大个,永生几月生的呀?”娘说。
“三月。”
“那是永生大啦!向阳是九月的。”
那时的印象中,他只是一个勤快的身影,整日跟着姐姐,扛着木柴,干着我从来不用干的活。
一日清早,又到了我去县里上学的日子,爹已经在门外的车里等我了,上学是让我在整个村子风光无限的事,每每这个时候都有好多人像凑热闹似的目送我出村,那日他也在。我第一次和他说话:“永生,你上学不?”
他看着我,眼神依旧警惕,不见回应,我便上了车,爹问我:“说啥了?”
“我问他上学不?”
爹哈哈大笑:“上学?上学得有个好老子!”
我不知所以地望着车外。
一个月后,我带着新玩意——泡泡糖回村,鼓着腮帮吹起泡泡,走在路上,别提多神气了。可巧遇见了永生,他拿着满满一筐的野菜,看见野菜,我想起了昨晚娘和爹说的话:“连着好几天,我就看鸭架里有野菜,我就偷偷地爬窗看,你猜怎么着,是永生那个娃!”
我顺手掏兜,把仅剩的一个泡泡糖递了出去,眼神示意并说:“永生,这个是给你的。”
他怔怔地看着我,我有说:“你看我啊!”随即我给他示范,也是出奇地吹了一个大泡泡,不知他是不是明白,出奇地看着我。
“就是用这个吹出的泡泡。”我又一次伸出手中的糖,黑黑的脸上还是写满了胆怯,我没有放弃,终于他接了过去,看着他把糖放在嘴里,我笑着又一次给他示范,黑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同,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一个词:“真甜。”
我点头,他终于笑了,孩子般天真的笑容,黝黑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我们就是从那时起成为好朋友的,我依旧是县里上学,放假回村。与以往不同,我一回来便能看见追着车跑的他,每次回村他都是第一个看见我的。
秋收时节,向阳花开满田野,可能是听娘说的,他知道我名字的向阳就是向阳花的寓意,便每天在我家门口放一个带杆的向阳花。
我喜欢和他一起玩儿,他什么都不怕,最厉害的是他会抓鱼,会生火烤鱼,那香甜的烤鱼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那时我最盼的就是回村找他。
好景不长,他又要搬家了,搬到离我家很远的住水村,问谁谁也不告诉我为什么又要搬家,连娘也不知道。
我站在他家门外,看着一件件行李装上马车。
我问:“永荷姐,永生呢?”
姐四下里瞧了瞧:“刚刚还在这呢!”
“向阳!”
大声喊我名字的竟是永生,我完完全全被他吓到,回道:“唉!”
姐也应是被吓到,忙喊道:“快过来!”
他跑过来,我才看清他抱着一个小狗崽,他将小狗放在我怀里说:“它养大了,我就回来了!”
因为上学,我家就搬到县里了,村里的房子大娘住了,但我仍抱着期待回村,一次,两次,十次…几十次,我终究是坚持不下去了,像是心结,系在那里,无能为力。
后来,我回村,大娘在饭桌上扯起了闲话:“丫头,记不记得永生那个黑娃啦?”
爹比我先回话:“这都多少年了?”
我一听到这个名字,莫名有所期待,想让大娘继续说下去。
娘问:“他咋样?”
大娘:“苦命娃进去啦!”
爹娘吃惊地啊,而我的筷子正正地掉在地上,顾不得捡,心急地问为啥?
大娘:“永荷那女娃让她那鬼爹赌出去了,嫁了一个小混子,又带着黑娃,到底受气,黑娃就出去打工了,那混子打永荷,打得半死不活的,黑娃回来了,就把那混子捅了,都是命啊!一下就捅死了!算起来进去小半年了!”
我听着想象着构建着,想过电影般脑中时不时有画面闪过那张黑脸。我没再说话。
娘问:“嫂子,听谁说的?”
“刘家四婶,她娘家就在住水村,她回娘家还看见黑娃上警车了呢!”
“永荷呢?”
“说是领孩子走了,苦啊!”
娘看着爹说:“永生要是生在咱家,绝对是个好娃!”
我刚要开口,爹严肃地说:“吃饭,别说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我在他被抓的现场,他依旧是那样,黝黑而深邃的眼眸,孩子般天真的笑容一直看着我,而我的泪水已使我看不清他的脸,就在警车车门关闭的瞬间,我半夜醒来。
一声狗叫,大娘进屋告诉我,狗死了。
大年三十,我们一家三口包着饺子,娘哈哈一笑:“向阳,娘给你讲个事,谁都不知道的事。”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娘笑:“讲吧!”
“那年永生走之前来找我,破天荒地问我说娶向阳要钱不?”
娘看着爹,两人打趣我来开玩笑。
我一边包饺子一边说:“不管怎样,向阳者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