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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O乙女】渡河

JOJO乙女合集

1.

人全是俄狄浦斯,向着命运送死。

2.

升职当晚,我在花街同妓子们饮酒玩乐。

温香软玉抱满怀,自是忘愁事。Omega们胴体散发着惑人香气,浓郁而缠绵;大胆些的半敞衣襟,露出一痕雪白胸脯,娇笑着往人身上倒。

收音机故障了,播音员的声音断断续续入耳:……升为中将,此前武力镇压学生运动……争议……严重,故判英籍人士Dio Brando氏……忘姓氏,无非……

我问照子有没有听到收音机的声音。她抿嘴一笑,嗔怪道:您瞎说什么,那玩意早不响了呀。室内仍是片热闹景象,谈天的谈天,吃酒的吃酒。彼时正值隆冬,窗外大雪纷飞。哪位醉醺醺的宾客说,这是皇都百年来最冷的一夜。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3.

很久没梦到DIO了,但我并没什么实感。

哥哥失踪后,父亲脾气愈发暴躁。对佣人们动辄打骂,待我与母亲亦称不上和蔼。每遭斥责,我便敛下眼帘,细细打量自己鞋尖每一粒尘土——少将怎能将一个战犯说的话放心上呢?

外部矛盾收场,内部的仍无止无休。学生们跑上街道、涌进教堂,大张旗鼓地宣自由与正义。一张张年轻面孔刻意作出冷硬之态,天真稚气被悉数抹去;不添稳重,只嫌惨淡。

他们中有Alpha,有Beta,有本该出现在社交场或风月场所的Omega。众人面无表情,目光中燃着熊熊火光。年轻真好,连愤怒都充满别样美感。

谈判结束的很晚。学生代表高昂着头颅,率先走出会议室;首相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手中攥着几团废纸——帝国最高级的智慧,就这样萎缩、再萎缩,最终退化为一个小小的皱纸团。群愤抬抬手,即将之轻易丢进纸篓。

“火气那么旺,该治治。”我状若无意地替首相递台阶,“您太累了,后续让我处理就好。”

他即刻会意,捏捏我的脊背:“噢,那就交给你们年轻人。年轻人和年轻人更好沟通。”也下手更狠。

革命之火已经烧得够旺了,现在它该被真正的火浇灭了。

瞭望台很高,半个王城尽收眼底:烟雾,火光,军人们,逃窜的学生……全看得一清二楚;我来回转动望远镜,详察每张痛苦的面孔。其中一张格外熟悉——那是我朝夕共处大半辈子的一张脸,一张在拒绝世界的脸。

它为革命失败痛苦、为死去的同胞痛苦、为炮火痛苦、为堕落的妹妹痛苦,惟不为自己痛苦。无我,可不就是目中独独无我,牺牲独独算我。

哥哥认定昊天不吊好过苟且偷生。他倒下了,额头开出朵血花。绚烂至极,深秋枫林余的那点红全在这儿了。帝国长久,且永远长久。军人该忠孝廉耻勇:忠于形式,孝于约束,廉于上级,耻于自省,勇于送死。

我想起梦到DIO的最后一夜。他念着我儿时写给他的乐府诗,脸色灰败,是故者才有的安详。

晚上九时,首相打来电话。他那厢净是孩子们的欢笑打闹声,隐隐还能听见留声机放着柴可夫斯基的《June:Barcarolle》,壁炉肯定烧得暖烘烘的。不过一切与我无关。他沉吟片刻,声音透着与室温截然相反的冷意:死光了吗?没死光就没关系。

一切合该继续。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学生们哭泣,哀嚎,作鸟兽散,猩红的不止是血,还有眼睛。藤原副官在一旁悄悄抹眼泪,他家中还有个十几岁的妹妹。

我是对的吗?可能吧。

4.

离开时,学生代表冷哼一声,面上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他说,玩物。

5.

“少将,”学生代表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您还年轻,我认为您是懂我们的。”

我低头瞅瞅自己起皮的指尖,心不在焉地答:“你们才年轻,我都快三十了。”

1922年,我十九岁。那时我刚成为一个“完整的”Alpha,心高气傲,又悲于命运无常。别人总让着我,先前是因垂怜之心;后来父亲平步青云,他们自然而然地将姿态放得更低。

当然,看不起我的也大有人在。每每我与Omega们结伴而行时,总有Alpha——那些“典型”的、强壮的、自信的男性Alpha们,吹响口哨,声音大得整个操场都能听见:“你们在一块,谁先软啊?”Omega们的脸全红了,或许是愤怒,或许是那些Alpha的信息素起了作用。可惜那时我已经嗅不到什么信息素,只能随风捕捉青草气息。

“我不知道。”我拦住身旁的Omega,平静地答道,“改天给你答复。”

我去问了DIO。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是我黑暗中的灯塔,长夜中的火光,最初最后的永无乡;他一向从容自信,有能力解答任何荒谬问题,包括爱与生死。

孩子。他摩挲着我发热的耳垂,声音极其温柔,甚至带有蛊惑性:你想知道的只是这个吗?不是的。你还想知道他们害怕什么,会臣服于什么。DIO就是这样,永远作出正确的自问自答。

是的,你说的对。

但我从不百分百地尊重他,为他摆出臣服的姿态。臣服对于不在乎虚礼的上位者而言,是种刻奇,彻头彻尾的浪费。

体面。贵族家的孩子最怕丢了体面,不过也有例外……他哼笑一声,声音愈发模糊。我点点头,闭上眼,深嗅这间书房的气味。如果他是Omega,信息素会不会跟现在的气味一模一样?雪松,龙涎香,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西方神话中邪恶又富有魅力的血族活生生站在我面前。他不隶属于梦,他就是我的梦。

“可是!您以前……我以为,您也……”学生代表上前一步,急切道,“您该懂呀!”

“没什么该不该懂的,都过去了。”

我摆摆手,示意副官带他们离开。休对故人思故国,年轻得有年轻的样子;得诗酒趁年华,得秉着横冲直撞的勇气与愚蠢。

隔天早上,巡逻老师在草丛后发现了那个贵族Alpha,他被绑在铁栅栏前,身上一丝不挂。

那晚我又梦到DIO。他为小猫小狗顺毛似的一下下捋着我的发丝,下颏亲密地搁在我肩上,“很好,很好,这是他应得的。孩子,你做的已经很好了。”我咬住嘴唇,抖抖索索去碰他近在咫尺的指尖。

还差那么一丁点儿,却忽地不敢了。近乡情怯。

6.

哥哥说这样不人道。

我能不明白吗?

7.

“那诗半点没错。”

DIO的语速慢得像在唱摇篮曲。昔日英俊冶艳的面孔彻底丧失生机,变成一湾静谧的湖,掬起一捧能看到月光晃动。湖只剩水,他只剩空壳。十月降下秋雨,湖面便泛起点点涟漪,大珠小珠落玉盘。雨是咸的,水也是;天空为湖落泪,我为他落泪。

我不言语,心想着就看一眼,就看最后一眼。眼睛,鼻子,嘴巴,飞扬的发丝,镇静或嚣张的表情。不会全记得清清楚楚,但永远无法忘却。

要是人能永远住在梦里该多好。

翌日清晨,母亲敲响了我的房门,不住念叨着昨晚听到了哭声。是乌鸦在叫吧。我遮住枕上湿渍,若无其事地答道。她很快释然,又扭着腰肢,笑吟吟地去梳妆打扮了。

是的,那诗半点没错。它曾是DIO的预言,如今要预言我了。

8.

对不起,全是哥哥的错。如果当初哥哥能……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我轻手轻脚地擦去哥哥的泪水,默许他的忏悔:这样能让我好受些,他好不好受倒是其次。我甚至产生了某种怪异的错觉——那些泪,一半儿是从我眼眶里流出的。

父亲长叹一口气,拍拍哥哥的肩膀,以十分温和的口吻劝慰:“Jonathan,错不在你。你无须为自己的完整与优秀感到愧疚。”面对哥哥时,他才会像个真正的慈父,而不是一个戴着父亲面具的冷血军官。

“是的,都怪我太脆弱了。”

我捧住哥哥的脸,迫使他对上这双泪眼,“如果我是个健康孩子,就可以和哥哥一样考上军校,正当地步步高升。如果我是个正常孩子,就不会连你身上的青草味儿都嗅不到,如果、如果……如果!如果我是个正常孩子,这辈子就不用再受罪了!”

我说得自己都泄了气儿。

哥哥的表情再度软弱起来,他哽咽着,眼泪不住往下淌。淌得我掌心指缝全是温热的——所以这些泪水绝不会分给我一半儿。多好啊,他连眼泪都是有温度的。

就让哥哥一直这样痛苦下去吧,他本不该那么幸福。

9.

若我姓名前要加个定语,势必是“没出息的”。

哥哥大学毕业时因成绩优异,得了块御赐怀表:银质的,古朴厚重,指针声轻如息响。他一直随身携带,表背后的花纹都被磨平,仿佛夏季融化的冰川。

W大毕业日当天,我因饮酒过量缺席,甚至夜间聚会也没去成。同僚们在雎鸠馆聊家族、皇室、战争、帝国的过去与未来;我被蒙着眼捆在妓馆的檀木柜子里,等妓子们找。

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做了梦,梦见梦中梦。

梦是暖色调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空气融化成糖浆,缓缓流淌;天也醉樱花,云脚乱蹒跚,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柜子里开满了花,胡乱装点整个春天。蒙眼的绸缎缓缓滑落,弃子恍然生出蝴蝶破茧之错觉。

男人打开了柜子,天光争先恐后地涌进阴暗角落。花朵等待太阳垂怜,忽而三三五五簇成一束,规矩至极。活物被糟蹋成死物。

“我一直在等着你。”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可表情分明是温和的,“孩子,你要清楚自己想得到什么。”

自五岁捡到趾骨起,我一直梦到那个英国男人。金发赤瞳,皮肤雪白;白皙的脖颈上突兀地立着一道疤,等同梦与现实的鸿沟。英俊与美丽这两重特质在他身上并不矛盾,反而适度促成一种妖异的中性美。既不是Alpha也不是Omega,却拥有远超二者的魅力;如果是他的话,什么性别、什么划分好像都没有意义了。或许O是offender,A是accomplice,前者理所当然地驯服后者。

我的梦境不再属于我。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陈旧褪色了,被隔绝于黑暗一角,命运、信仰、爱——全布满雾里看花的朦胧感,玉石俱焚。他是美玉,我算顽石。

他说:这是我DIO与你命运的相逢。

一觉醒来,毕业日与旧柜子皆不复存在。父亲努力克制抽搐的左眼,板着脸警告我夹起尾巴做人,昔日风光无限的大将,沦落成战犯了。

10.

我知道这不怪哥哥。

11.

“我回到了我的城市,对它如此熟悉,就像泪水、血脉、儿童肿胀的腺体……噢,肿胀的腺体原来是这样啊。”DIO审视着我的后颈,倏忽笑出声,“没关系,孩子。你什么样都很漂亮。”

12.

“Jonathan要是我们真正的孩子就好了。”

母亲不止一回向父亲抱怨;而父亲往往不作声,久久地望着我。他们以为我还什么都不明白。

只有哥哥宽容,他说人的去处不止军队,我该有更广阔的世界。他还会弯下腰,满怀怜爱地以指关节摩挲我的面庞:没关系,没关系。放心吧,还有哥哥还在呢。

十岁时我第一次听说“易感型Alpha”这个词。正是这个不起眼的词轻易剥夺了我人生的流动性,自由的可能以及全部自尊。

Alpha该像父亲那样,说到做到、雷厉风行;或如哥哥,诚恳稳重,真诚待人。总之,不是我这样。所以父亲才会叹息,母亲才会每晚偷偷哭泣。是我的软弱让他们痛苦,让我自己痛苦,所有人以自己的痛苦迫使我坚信——如果我拥有一个正常的腺体,这个家便不会沦落至此。可惜一切没有如果。

不过,凡事必有转机。

我的转机要从那场手术说起。

腺体摘除手术最初只是用在战俘身上的实验手术,观察腺体被取出后的Alpha或Omega信息素还能维持多久;信息素流失殆尽后,失去腺体的AO便再不能嗅到他人气息。贵族少年们在宴会上没少聊这个。他们将手术称为“爱之罚”,认定手术刀只是浪漫的刑具,SM的助兴品。唉,年轻人对残忍的领悟果真迟钝。

理所当然地,我被推上了手术台。手术十分成功,实验数据全部丧失价值,我成为最尊贵的小白鼠。母亲紧紧拥抱着我,仿佛一棵试图攀上新芽的枯木,以泪作露水浇灌。她还是头一回为我而哭。父亲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拍拍我的肩膀,话中带点欣慰:爸爸说过,你是个值得培养的Alpha。与亲昵的姿态不同,熟悉的信息素彻底为消毒水掩盖,渐渐淡去。

哥哥静静立在门口,一言不发,那双漂亮的、翡翠似的双眸盛满我和泪光;仿佛全然不在乎手术结果、家族未来,自己即将变成真正的养子。嘴唇说不清是在颤抖还是翕动,我一字一字地学那几个口型,终于读懂他的话。

对不起,哥哥没有保护好你。

12.

与DIO共度的这十年,是浮云一别流水十年的十年。或许他在某个世界还有很多信徒,甚至坐拥山河。但在这里,在我的梦中,他是我一人的无能神明。

“头一回梦见你的时候,我在想,自己果然是被命运选中的人。”我伸了个懒腰,自顾自地开口,“现在看来,被选中的是你。”

学家们说梦是模糊的,不真切的,可此时此刻羊毛地毯的柔软触感分明与现实无异。我不认为这是种虚无,虚无世界不该有温度概念。他合上书,讲了句客套话:“谁都是被选中的人。”

瞎说。此时此刻我能举出很多反驳他的例子,战俘、拾荒者、被失事飞机砸中的倒霉住客、被自杀者击中的可怜路人……多的是,但我懒得再去反驳。原因显而易见——信徒对神明能采取的行动只有信任,我百分百相信我梦中的邪恶神祗。

“好吧,那我也是。”

我苦恼地皱起鼻子,“我家最近越来越奇怪了。父亲还跟哥哥说,再过几年我就必须得做手术了。DIO,做手术很痛苦吗?”

没那么痛苦。他沉吟片刻,拇指戳弄着我的脸颊,有麻醉剂,你很快就会睡着。睡着之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万一睡不着呢?”

不会睡不着。DIO动作一顿,淡淡答道。

13.

时间过得太快啦。

DIO说长大就不会痛了,我是不是可以相信他?

14.

“我好像不该是这样。”

我眨着眼,瓮声瓮气地问DIO:“Alpha本来是什么样的呢?”

“你就该是这样,孩子。”他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我后脑勺的头发,表情十分温和,“Alpha本来就是这样的。”

我肯定是爱DIO的。尽管我才十来岁,并不怎么明白“爱”这回事。

父亲说我不圆滑,行事透着易感型特有的神经质。我接受不了这句话,说不清是因为“不圆滑”、“神经质”,还是“易感型”。还没吃完饭的小女儿动了脾气,在餐桌上又哭又闹。大将夫妇视若无睹,用餐姿态优雅照旧;只有好脾气的哥哥搁下餐具,轻声问妹妹:陪你去洗脸好不好?

我跟在他身后,去盥洗室冲了把脸。

盥洗室又挤又潮。五彩斑斓的色块拼接成四壁和天花板,劈了一半儿的水晶吊灯冷冷垂下珠链,除了毕加索谁也画不出这样的房子。镜子因水汽而氤氲,映出的模糊倒影都十足醇美强烈。

我想起DIO的红眼睛。

人这一生是只言片语筑成的历史,短暂而不堪一击;其中最珍贵的是瞬息间变幻的爱憎,以及它的消亡——众所周知,毁灭是对美好事物的究极礼节。对他的爱是场浩大的灾难,让我崩溃、痛苦、不得善终,什么都想给他,又什么都给不了他。他会像哥哥一样安抚我,温柔待我;但不会像哥哥那样为我痛苦,为我流露人的温情。DIO不做多余的事。

哥哥从不说“别哭了”,他只会问“眼睛痛不痛”,在我哭得快睡着时,十分慎重地以手掌覆上我的眼睛。可我不喜欢他温暖的掌心,反而十分怀念DIO冷冰冰的手和飘忽的态度。那些都是我抓不住摸不着的宝物。

所以我是爱他的呀。我连沉入浴缸那一霎,都想着他那双红眼睛。

15.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16.

赶快记下刚刚偷听着的诗,晚上去问问DIO。他懂得多,一定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

对了!还得告诉他今天下雪啦。外面银装素裹的,真漂亮。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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