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9.12
新工作是给漫画家岸边露伴当助手，做些简单协助工作兼照顾其日间生活起居。倒比上个工作轻松不少，薪水也颇为可观。
当然，也有头痛的事情。
目前住的公寓租金高不说，离工作地也远，每日往返的交通费实在太过高昂；同露伴老师商量后，他表示自家附近刚好有空房源，价格合理。一番衡量，我决定搬到杜王町。
只是不知如何跟吉良先生开口。
“吉良先生。”
他应声，头也不抬。
“过几天我就要搬走了。”
他合上书本，声音很是平静：“所以？”
“我问过房东，他说下任租客是个单身赴任的好脾气大叔，防备心又不怎么强。您只要不做出太匪夷所思的事情，应该不会被发现。您姑且记下我的邮箱，日后有事方便联系……”
“要去国外？”
吉良先生打断我，难得展露动摇之态：“还是上京？”
“不，都不是。只是新工作在杜王町，搬到那儿方便些。”我讪讪道。
“我又不是地缚灵，同你一起去不就得了。”他哑然失笑，“说得这么正经，让人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我以为您不乐意去呢。搬家这么麻烦的事，您肯定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哪天搬家？”
“下周二。”
他再度打开官/能小说，“料得很准，那天我的确有事。”
“骗人！”
满心苦恼消散，我终于露出笑容。
2003.7.5
我已然接受自己无业游民的身份。
退职金还够撑一段日子，近期干脆不再去找工作。每日无所事事，除去吃睡便是在看2ch；受吉良先生影响，我格外关注灵异类的帖子（不过他最近有些奇怪，一直对酒会那晚的事闭口不谈，定是被我闹恼了）。
当然，多数怪谈都是人为编纂：老套的故事架构，打乱重组的种种元素，相似的主人公。纯粹是量产复刻产品。
不过，其中一则引起了我的兴趣。有人说杜王町存在一个“无法回头的小巷”，一旦在那个小巷内回首，无论是人是鬼、都会被立即拉入深不见底的地狱。
说不定你就是这样当上幽灵的。我滑动鼠标滚轮，将那则帖子的内容展示给吉良先生。
“也许吧。”他不置可否。
吉良先生就是这样。称不上好，又不算坏。克制、冷淡，没任何特殊嗜好（或许有，只是我不知道）。极度渴望平稳安定，尚存人类之苦恼及负担。
除名字外，对自己的过去一概不知。不记得如何死去，也不记得怎么成了幽灵，只是一味接受因过去所作所为带来的种种影响。
今夜停电，室内一片黑暗。吉良先生的过往愈发模糊，如其自身般不可触及。
他靠在窗边，趁着月色看《泡与沫》。仍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久久凝望着他，胸口泛起甜蜜的隐痛；心中盘踞许久的那团气霎时消散，化作泪水滴滴答答淌了出来。
他不作任何表示，安静地翻书。白夜，冷夏，骤雨，明月。九点半终于点上蜡烛，洗漱，温牛奶，放松肌肉。
辗转难眠，记忆扭曲成全然陌生的模样。王女和平民在天城山xun/情，性yin/乱女子夺走情人的**，伟大作家死于一场决斗——万物环环相扣，爱与死皆不可避免；人永恒地在yu/望与痛苦中摇摆，不得安宁。
“为什么不安？”他低声问。
吉良先生翻身，温柔地摩挲着我的眼角。那双毫无温度的手搅得我心神昏惑，颤抖着覆上他的大拇指。
一切不过徒劳。手掌穿过空气，将将触及挂着干涸泪痕的脸颊。他叹息一声，俯身寻找自己掉落的手指。
睡吧，睡吧……
翌日醒来，吉良先生已经消失。书桌上多了个花瓶，里面有束沾着晨露的紫阳花。
2002.12.21
我向上司递交了辞呈。他同意得极其爽快——无论是最近搞砸的方案、还是社内关乎精神问题的传言，都已然指向我被放弃的命运。想必上司也对我的辞职如释重负。
料峭春寒，大雪压境。
同僚们为我办了离职酒会。平常、客套，或真或假的歉意，大家都秉有成熟社会人士的游刃有余。仅我一人喝得酩酊大醉，与公园门口的流浪汉抱头痛哭。
我真是找到个大麻烦。根本就是个小孩子，什么时候都这么天真。有谁这么说。
浑浑噩噩中，我被人从花坛里架出。肯定不是前同事，他们哪个都没这么好心。那人十分不耐地拍打我衣角的灰尘，任我在他怀里打着哆嗦，又哭又笑。
自行车……
自行车？他反问道，停下脚步。
风挟雪，沉甸甸地压人肩；他的身影瘦而窄，仿佛顷刻即消失于乱雪中。
“先生、先生，您听我讲。”我咬到舌头，含糊不清道，“人总得有点什么爱好吧，不然活不下去的呀。我也有。瞧见街边的自行车了吗？我的爱好就是将它们付之一炬——”
你昨晚看的小说里面有收录那篇《烧仓房》。对方冷哼一声，拽回险些跌入河道的我。
怎么就是傻话。正如有人只爱濒死者，我也只烧废弃的金属……河道边生锈的邮箱、垃圾处理厂门口堆成小山的废铁……
我紧紧依偎着那个怀抱，全盘托出。对方无心倾听，只当发泄式的呓/语。
“先生，您的眼睛真漂亮。”我忽地口齿清晰起来，“我喜欢您的眼睛。”
“哦？是吗。”照旧敷衍我。
“太漂亮了，看着都忍不住流泪。”美丽又黯淡的幼蓝色瞳孔，晨雾中行将凋谢的紫阳花般朦胧动人。
那夜我一直睡不安稳，恍惚间瞥到床头有人影晃动。
大雪蔽日，月光照不进窗子。也不一定，窗户敞着条缝，风吹得人浑身发冷。是月色吗？还是只是对街的路灯？不对，都不是。是吉良先生帽子上闪烁的钻石。
折腾人，真折腾人。干脆杀了你吧？
一个冷冰冰的臂膀禁锢着我。冰雕，流水，冷空气。就是不像人类，一丁点都不像。春/夜曲肱梦无绪，我因明早融化的雪而反复无常。
那阵声音似远非近，转瞬即逝。我想，原来影子是抓不住的。
2002.12.22
今早雪停了。吉良先生休假一天，在厨房忙着准备早餐，不出多时便端来一盘三明治。
我低头叉小番茄，有点心虚：“不好意思。我昨晚很闹腾吧？”
“总之，你最好以后少碰酒。”他告诫道。
2002.10.7
社内谣传我患上癔症，总无故自言自语。
最先提出的是妙子，我俩曾在商场偶遇；她说自己刚要打招呼，我却径自跑到出口同自动门攀谈。同僚们随之附和，责备我聚餐多半时间都在走神。
其实我是遇到了吉良吉影。
吉良先生是无感情的非人生物。既不知过去、也不对未来抱有希望，仅专注于机械度日的“现在”。瘦削英俊、穿着考究，西装印着花哨图案。长相有几分肖似David Bowie，下午四点过后便满面倦容。
尽管如此，其作息还是如人般规律——乃至更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睡前进行长时间的放松准备工作。他时常忘记自己已不具备五感。
那天晚上我看了左拉的《为了一夜的爱》。脑袋发胀，许是空虚感所致。右手边的书桌抽屉还搁着继母的骨/灰，再下面一格是她写下的遗书。曾经鲜/活年轻的肉体在烈火中化为一捧尘埃，灵魂都囿于几寸木盒中。
再一睁眼，吉良先生就在那了。两腿交叠，十分困倦地陷入懒人沙发中，发出小小的鼾声。他似乎很容易惊醒，强撑精神睁开睡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
“您过来睡吧。”我拍拍床沿。
我既未追究这个陌生男人私闯民宅，亦不曾询问他的来历。他对我的一切同样兴味索然，只撂下句“请不要触碰我”，便埋头大睡。
窗外传来阵阵蝉鸣，持续到天明。
我同他就这样达成了一种奇妙的收留关系。深夜同床而眠，天亮即露水般消失无踪。
过了一段时间——也没多久，或许几周，也可能一个月。吉良先生忽地告诉我他的本名：吉良吉影，きら よしかげ，杀し屋 義景。
“怪不得吉良さん神出鬼没，原来是四处躲着信长。”我笑嘻嘻地打趣。
您日本史学得真不赖，他戏谑道。手举温牛奶，不时按压肌肉，身着不知从哪寻来的条纹睡衣，俨然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临睡前上班族。
当然，做鬼亦有难为之处。没法到银行存款，喜欢的音乐、电影统统听不到看不着；居无定所，每晚只能到他人家中借住。
关系亲近后，我不免对吉良先生生出几分同情，因此为他买来不少古典乐CD（尽管我对此毫无兴趣），周末亦会租数张DVD解闷。他最中意《告别有情天》，声称百看不厌；我倒觉得《乱云》更胜一筹。
幽灵的工作处于规律与混乱的限界。翻窗而入是游刃有余的信号，怀中多半还藏着自书店顺来的文学杂志。看十五分钟晚间新闻，睡前会多听会儿莫扎特d小调第二十钢琴协奏曲。
捉襟见肘时则惨得要命，也有过那么几回断胳膊断腿。但不知通过什么途径，隔日吉良先生的身体就会恢复原状。也许是幽灵奇妙的再生机制，也许是安了他人的残肢。
周末没工作时，我俩会一同外出。多数时间是去看电影，偶尔逛逛街。他有种近似动物的归巢本能，踏出家门那一刻起便琢磨着回家。
碍于他身份的特殊性，电影通常选择在午夜场。吉良先生时常抱怨这占用了他宝贵的睡眠时间。
“票都买了，现在回家多浪费。”我打了个哈欠。
吉良先生闻言微哂，郑重其事道：“放纵总要用健康偿还。小姑娘，我以为你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要不是您喜欢爱情片，我才不买这票。我碰不得他，只能嘴上反击。他不再作声，扭过头安静地看电影。
一点二十五分吉良先生晃醒我，顺带擦掉我脸上的泪痕——那是我曾认真看过电影的证明。离谱。我一旦犯困便昏沉，醇/美/yin/乱的幻想充斥脑海；街道化身沼泽，等待行人葬身其中。
吉良先生没法子，以身体支撑我。手指绕过肩膀，贴在我裸露的胳膊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我呜咽着躲闪，他又凑近将我揽回去。
没事，没事。不必管别的，朝前走就好了。他以低沉甘美的声音安抚我。
眩晕中我仍牢记：不能触碰他。双手僵在身侧，不敢动弹。幽灵先生闷笑，坏心眼地握住我的掌心。
晚风徐徐。街灯闪烁，行将熄灭。
2002.9.5
晦气，头一回遇到鬼打墙。在杜王町那条小巷绕了好久才出来，怪瘆人的。
真不知道部长从哪儿得来的情报，明明那儿根本没人住。
今晚没有月亮，也听不到风声。小说还剩一点没看完，洗完漱接着看。
人也好、鬼也罢，谁能来陪陪/我就好了。
FIN.
【一点杂谈：《死神之Q》除“追求安稳”外，并没过多体现吉良在本部中的设定（手控、因指甲生长而产生的情绪波动等等）；死神吉良也在结尾说过“记不清自己是几时和怎样死了”。在此基础上，我认为撇开被拖入未知领域，四部里的“不能回头的小巷”实质上还有一些副作用，譬如削弱或抹消生前记忆、模糊时间感等。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为何死神吉良会丧失生前狂癖（就连癖好产生的源头都被抹去，更何况癖好本身），对过去持不确定态度了。或许死神吉良眼中的蒙娜丽莎，就只是蒙娜丽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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