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修特老师不喜欢我。
“喜欢”是个很微妙的动词。无论情绪还是情感,它的反义词都该是“讨厌”才对。
但社会意义上不是这样。成熟而狡猾的大人充分利用了这个词汇的复杂性——对人或事物抱有好感,某种层面上代表一种关注。因此,“讨厌”并不是它的反义词。后者实质也是种心怀恶意的关注。
“喜欢”的反义词是“无视”。
普罗修特老师不喜欢我,所以无视我。
“贝西,我讨厌你。”
我顺理成章地迁怒贝西,嚼得冰块嘎吱作响:“50分钟,他足足十八次看了你。霍尔马吉欧七次、梅洛尼五次、加丘两次,连落在窗边的麻雀都注意到了。就是没看我这边,一眼都没有。”
明明我一直在看着他。
“怎么可能,大哥上节课还点你回答问题了。”贝西习以为常。
“哪有一直盯着教科书叫学生回答问题的老师!”我气不忿,泪水夺眶而出,“你这混蛋莫非是在炫耀?喂,有普罗修特老师的关注很了不起吗?”
伊鲁索嘲弄道,“就知道哭。怪不得普罗修特不喜欢你。”
“伊鲁索,少火上浇油。”霍尔马吉欧无奈调解,“好了,你也别哭了。快擦擦眼泪。”
“就算学史特雷老师留长发,你也达不到人家十分之一的美貌。东施效颦,怪不得隔壁班阿帕基老师都不待见你。”
我推开好心递来纸巾的瓦姆乌学长,将杯中剩余可乐悉数倒进伊鲁索盘中。
女子高中生是世上最反复无常的生物,我个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上一秒爱普罗修特老师爱得要死,下一刻却在想能不能亲手宰了他。爱憎交织中,早已无从辨别自己的真实情感——或许这份感情本身即具有二律背反性。
少女就是这样。看了《裂舌》就想去和边缘人士谈场充斥**的放纵恋爱,瞧过《教父》便憧憬黑手党,毫无魅力、只会说着奇怪台词的漫改电影男主角都能令其心动。今早在日记写下“喜欢〇〇くん”,明晚又补上一句“可××さん也好帅哦”。
可嘴上不说,只会装模作样地拿乔。回应都被视作过线,无时无刻不在动摇。
脑袋空空,迫切需要为人所认同,迈向成人世界;可所作所为尚与婴孩无异。肉身及思想彻底割裂,两方都陷入莫比乌斯环般的死局中。
我自恃和她们不同,只渴望暴烈且美的恋爱。阿部定事件似地浪漫糜烂,充斥鲜亮色彩,佐以浓郁的血腥气息。加丘认为我的爱神经质到魔怔。梅洛尼则持反对意见,他说日本女人都有点这样,不过自己并不讨厌。
你们两个神经病自己搁这儿零距离沟通吧!加丘嚷道。
距离,距离感。
人与人间多少有点距离感,惟独普罗修特老师疏离得过头。关切他人时,行为举止也如例行公事,点到而止,毫无温度可言。我将之归结为他身上毫无“可爱”因子。
“可爱”。我说出这个词时,连索尔贝与杰拉德都猛地一颤、退出彼此的怀抱。
当然不是女高放课后挤在原宿快闪店手举奶茶疯狂自拍的“可爱”,而是反差跟人情味。多少懂点吧?正如里苏特老师桌上总摆着的可爱铁制品小人,还有他的迟钝天然之处;布加拉提老师头顶那几绺编发,以及金光闪闪的小夹子;冷漠功利的卡兹老师对小动物意外流露的温情。
这些在普罗修特老师身上看不到。
沉着、果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我们这些学生恩威并施,有让人不自觉信服的才能。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好老师:只看重成绩及意志、全然忽视人格培养,不时说出些教师失格的过激言论。
噢,还是有例外的。
贝西,又是贝西。惟有斥责贝西时,普罗修特老师才会彻底摆脱常规模式。无论教育途中措辞如何激烈,结束定会安抚甚至鼓励一番。
别说轻抚后脑勺的手指,连看向他的双眼都令我妒火中烧。
贝西,贝西,贝西哟。我真的要恨死你了。我瞪视着毫不知情的贝西。
要下雨了。阴霾漫天,空气中水汽战争般地弥漫。两只飞蛾于玻璃上鼓动翅膀,垂死挣扎。凑近一看,原来是在交/配。
“专注。”
普罗修特老师叩叩我的桌角。
“您是在看着我吗?”
我脱口而出。全班的视线霎时刺向我,不明所以与幸灾乐祸兼有,前者更多。伊鲁索反应尤其大,他还记恨着前天中午那盘可乐味浓汤。
可惜老师什么都不知道。
他眉头微蹙,语气中夹杂些许诧异:“不然呢?”
不,不,没甚么。我摇头,爱意转眼又化为歇斯底里的厌恶。那一刹那我甚至产生出不亲手杀/死就无法拥有这个男人的错觉。
他转身,继续讲课。身体线条很紧绷,微抿嘴唇,修长的手指摁在讲台上。翻页时不经意瞥几眼学生,再略过窗外。
还是不看我,偏偏不看我。怎么都不看我。
唯一看我那一眼,我还没注意到。
按常人标准而言,我和普罗修特老师初见不怎么浪漫。
那天是晴是雨,都记不清了。不过一个很平常的午后,我刚买完杂志,和同级生们约在咖啡店碰头。先到的是贝西,为防胃胀气,他每回只喝牛奶。
偏偏那天罕见地点了Cappuccino。追问原因,贝西说大哥告诉他只点牛奶实在太寒酸了。
那个神秘的大哥,贝西依赖、信任的教师大哥——莫非是金八老师那样的人?(事到如今我才知道,那一刻我作出了人生中偏差最大的猜测。)
“啊,大哥正好在那儿。”
贝西话音刚落,那个男人即仰起头直直望向这边。他抽着烟,眉头不耐地皱起;尽管电线杆上方就是明晃晃的禁烟标志。火光闪烁,我的心脏也随之颤动。烟雾中那人的面孔影影绰绰,仅能看清克莱因蓝的双眼,海底的颜色。
一阵风,不知从哪来的一阵风忽地吹过。烟雾散去,他低垂眼帘又深深吐出一口气。我因身处同一片风压丧失空间感。
烟草味飘过来,转瞬淡去。
我因此迷上了他。
本以为这爱与从前无异,来得快去得快。不过女高到底疯狂,连爱都能超出掌控。
每每想起那一点火光,那个下午的记忆便如彗星尾巴闪过残影。毫无疑问,他同香烟火光一样,是个碰不得的男人。
可我乐意被灼伤。燃烧殆尽亦在所不辞。
我毫不气馁。都没得到,有什么好放弃的?
于是又跑去办公室,说着“老师,我很苦恼”,坐到了普罗修特老师对面。
他笔尖一顿,语气平淡:“我对此不感兴趣,这也不能是你在我课上走神的原因。要谈心不如找乔纳森老师,他来者不拒。”
我抬眼,恰好和挠着头的乔纳森·乔斯达对视。他讪讪一笑。
他在愚弄我。
不行、别人都不行,我只想和您谈心。再这样摇摆我会死/掉的,请您成全我吧,老师。恍惚间我听到自己哀哀哭泣的声音,周遭的空气霎时安静下来。
是那间空教室,我从门缝窥到的普罗修特老师训诫贝西的空教室。不过这回老师记得锁门。他随意倚在窗边,点燃香烟。袅袅烟雾一霎模糊他的面孔,表情也看不真切。
正值逢魔之时。乌鸦悲鸣着穿过楼宇,余晖渲染下的普罗修特老师仿佛被火光吞噬,与窗外晚霞融为一体。我呆呆望着,下意识伸手触碰。
“别动,”他捏住我的手腕,缓缓吐出烟圈,“从哪儿开始?”
仅听到声音我便心痒难耐。枪铳,昆虫,心脏……爱憎喜恶变幻莫名,由那双细长手指捏成妥帖形状。
“您看重贝西,不止是因为他是您的兄弟。”
思维发散最大的坏处:总在重要场合说无关紧要的话。妈/的,我又提起了该/死的贝西。
“他肯定有某种潜力,成长之后是了不得的。当然其中也有亲情加成。所以您才会在‘教育’之余,培养他未成形的其他品质和能力。
“相比这样的贝西,我们这些已成型的、极度富有个人色彩的难搞学生,交给里苏特老师就好。您绝对是这么想。”
他的声音带点笑意:“你有时候还挺聪明。”
“老师、我绝对……”绝对要占有你。
“我总在想,有些东西——尤其是恋爱这玩意,还是得自己主导。”燃着的香烟倏地贴近手腕,竟格外温暖,“现在我反悔了。孩子,你一头栽进陷阱的样子还挺可爱的。你嫌贝西碍事,可你迟钝、愚不可及,甚至还不如他。”
“那么聪明,不如想想我为何避开你。”
这句话的语调近乎调情了。他俯下身,在我颈侧落下一个近吻,末了以牙齿轻咬一下。
这算不算耳鬓厮磨呢?我昏昏沉沉地想。
“普罗修特老师真厉害。”梅洛尼感叹道,饮酒似的灌Espresso。
“你也知道自己多麻烦吧?别瞪我,实话实说嘛。情绪化,傲慢,暴戾,任性,苛求于人,每日都由谎言交织。这些品质仅在少女时代是无罪的,漂亮皮囊下无法摆脱的黑暗都如此动人。”
“这话肯定不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我学着普罗修特老师抽烟,口鼻尽是烟味。猛呛一口,半天缓不过来。
“不,你这么说就是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多麻烦,麻烦到连我这个脑袋里只有性的色/情混/蛋都开始思考男女关系。”他摇摇头,表情依旧轻佻,“成天迁怒贝西,对伊鲁索恶言相向。刚刚还在哭,下一秒却被无趣传闻逗得破涕而笑。惹出乱子只会往里苏特老师身后躲;欺软怕硬,可从没见过你对加丘发脾气。”
我摁灭香烟:“果然抽不习惯。老师到底为什么每回都抽那么多……”
“di molto!你又提醒我一条——头脑简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现在又开始不听人讲话。”
“没,听着呢。你说我麻烦,又接着讲了堆坏话。”咖啡拉花被我搅得乱七八糟。
梅洛尼也被我搞得心烦意乱,草草总结:“那么多低劣品质纯粹又美丽地集中展现在一个生物体上,不难得吗?就是这样麻烦又无法舍弃。放掉了就回不来了,所以不能轻易放掉。”
“但普罗修特老师——”
精神一下子紧绷。我坐直身子,兴奋地盯紧梅洛尼靛蓝的双眼。
他嗤笑一声,“还不够明显吗,你简直被老师耍得团团转。简直就是官能小说里被女人迷惑得神经错乱的山贼,为ナオミ神魂颠倒的让治。局势早就掉个了。能轻易驯服如此凶兽的普罗修特老师,真是厉害。”
确实。被普罗修特老师玩弄于股掌之中,我甘之如饴。
老师为什么那天让贝西点Cappuccino呢?是他自己喜欢喝吗?
不,不对。平时不见他喝咖啡,酒也不碰。
干脆直接问了贝西。他说原因很简单,大哥让他跟着别人点单;对方点了什么,自己就跟着点份一样的。
啊,原来谁都可以嘛。
“……不,大哥只让我跟着你点。”贝西诧异地抬头,“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
索尔贝和杰拉德隔岸观火,异口同声道:“等着,你又要被发脾气了。”
“不,没甚么问题。老师心眼可真坏。”我的普罗修特老师,就连坏心眼的作弄都十分惹人怜爱。
不再理会嚷嚷着“今天太反常了”的伊鲁索,我面色平静地坐回座位,打开窗户透气。那对飞蛾一动不动地趴在窗台上,已经死去多时。
老师的鼻息近在耳畔,烟草味和Chanel Egoiste的香气一并涌来,将我彻底淹没。
“我不是布加拉提那种老好人,亦不受那么多道德准则约束。对学生下手这种事,当然做得出来。不过,成年人就是凡事讲求效率,注重结果。”
“——当心中浮现‘拿下对方’时,猎物早该落入陷阱了。”
他掐灭了燃着的香烟。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