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结束后我去看他,隔着厚厚的玻璃窗,小乙目光有些许的失落。
“我给你带了红豆味的蛋糕,”监狱生活并没有给小乙带来太多影响,仍旧是白皙纤弱的样子。
“他们没欺负你吗?监狱里的。”
“那牢头说反正我也快死了……鬼知道他收了多少钱。”
“你是怎么把萧然弄进宿舍的”
小乙得意一笑。“是陶卜,他扮成夜总会的公主和他聊天……你知道吗,他穿女装简直了,比头牌都漂亮,那小子专程跑过来睡他……可惜绑过来的时候我没控制住,人都揍得只剩一口气了……为此我还挨了顿揍。陶卜把他迷昏了穿上我的衣服背进宿舍,那天我就在宿舍床底下。”他看着我一脸歉意。
“我真的不该吓你,但我时间不够,监控星期一都会清底,我只有三小时空档……其实那会儿我真的没把握,他是长期酒精肝加毒瘾,解剖尸体就会发现。不过他们显然没怀疑尸体的身份。”
“我做了这么多,就是这个结果……”我没有看他,“你和陶卜都活的好好的……我害死了他,也害死了你。”
“我写那些东西也是为了撇清他,可他最后还是死了不是吗,我们很久之前就打算了这个结果,不要把别人的事摊自己身上,会很痛苦……”
“你说他们都在就好了,一辈子待在那个小院里,青椒刚结果的时候只有手指那么大,向日葵会长出很多小花,黄瓜上开的花很漂亮,南瓜分公母,萝卜长到一个月踩秧,进去跳得跳半天,还有番茄,真的很甜。”
他没再说下去。
“那我呢,”我喃喃说道。“你们都死了,我呢……”
“你跟我们不一样,你不是仇恨的一部分,这也是我们瞒着你一切,你不该掺进来。和你,和他,日子真的太开心了,都不像我了。”
我转身离去。
“樊亚……”他在背后叫住我。
“答应我,你要好好的活着。”
我回过头,他的手放在玻璃板上,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行泪水涌出眼眶,淌出纤细的河流。
这是丁小若死后,我第一次看他哭。
——
法院并未当庭作出判决,相关审讯结果也并公布,小乙被暂时押回监狱。
两天后,罗忆成的医疗鉴定显示他患有严重的人格分裂症,萧然的父母据此撤销了对他的全部指控。又因为他是未成年人,法院改判罗忆成的死刑为无期,又由于他需要治疗,转为入院监禁。
“年年精神病,不能换个花样吗,医院可比坐牢舒服多了,两条人命……他们花了多少钱”欧阳一边削苹果一遍说,我只是摇头。
“他死定了,”我说。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萧然的父母打通所有关节,而小乙本人在得知自己死刑撤销的当天,用磨尖的筷子刺喉而死。
死讯传来时,我整个人都很平静。小乙生前手写了一封遗嘱,指明他所有的画作都属于我。两天后,欧阳家、407宿舍,小乙住的郊外平房同时遭窃,财物分毫未动,只是画作被洗劫的一干二净,就连天花板上的壁画,也被用化学胶布完整的撕下。而那间屋子,被专业拆迁高手整个锯了下来,装在吊车上浩浩荡荡扬长而去
地上只留下一个手提箱,放着五十万元的现金。
再后来,相邻城市举办了一场画展。艺术家一夜成名,标志是右下角的“Z”,最出名的是黑暗杀戮的地狱屋,没有人能在那间十平米不到的房子的中央待过一分钟。
画展那天我和欧阳各收到一封请柬,萧然的父亲苍老了二十岁,见到我只说了一句话。
“她疯了。”
从头至尾,我没有见到萧然的母亲。
一张画被放在角落里,是三个人坐在阳台上看天空,天空是绚丽的金红色,夕阳散发着最后的光,像一颗亮丽的蜜橙,三人全身镀着一层金,像是满脸忧郁的流浪诗人,又像坠入凡尘的折翼天使。
那时的我们都没有现在的狰狞,而那又如何,命运早在十年就布置了一张死亡的大幕,所有在童年受伤的心都会禁锢此处,仇恨和死亡是最沉重的枷锁,鲜活的心、年轻的心,都会消亡于此。
心之枷锁。
真相大白后我成为了英雄,重新获得了回学校的资格,学校为所有人主持了葬礼,五百根蜡烛在夜空中亮起,四具棺材停在火葬场。身边围满了学生。
无论爱恨,都停滞于此,就此消亡。
那天我找到了韩叶儿。
“别说没用的,你喜欢的不是我,我看得出来。”
我思虑良久。
“我知道你恨他,可我想过,当年的他根本就是个工具,没有他也会有别人,父母都不在了,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韩叶儿看了我许久,哈哈大笑。
“你知道家人死在眼前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子弹打在身上有多痛吗?你知道在孤儿院没爹没娘是什么感觉吗!!你根本不知道!!。”
“犯罪的他的组织,不是他,现在组织已经覆灭,他也花了这么多年赎罪,其实你原谅他了不是吗,不然你为什么这么痛苦。去找他,和他在一起吧。”
“我家人死光了,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力和资格说这样的话。”
“我没有那个权力,但我答应。”我看着她的眼睛,“以你哥哥的名义。”
……
“我是韩磊。”
韩叶儿触电一般颤抖起来,我看到她站起来,抓住我的脸拼命的审查,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我,两泪从她眼眶里涌出来,她扑在我怀里,嚎啕大哭。
——
我回到林场,周围树木参天,我攥着陶卜那本写着账号和密码的乐谱。
第一页,《维也纳森林的故事》小约翰•斯特劳斯。
我一直往里走,在养花大棚前停下,这个季节已经没有花了,但夏天的时候大棚外围长着一圈金色绒菊,开放时如同几千朵灿烂的太阳。
第二页《太阳花轻轻摇曳》斯科特•乔普林
我绕着花丛找了一圈,东北方是一条两尺宽的人工小溪。只是已经干涸,我翻开第三页,《在清澈的泉水边》
溪水边一处,用白色石子拼出整齐的菱花斑纹。不止是石头,周围的书上也做着记号。
《花纹》西贝柳斯
我从附近找到一把铁锹,刨开石板挖起来……
我没想到丁城会这么快同意与我见面,这可能是“凶手的舍友”这个身份第一次给我帮助,虽然换了囚徒的制服,曾经的董事长依然气势不减,冷冷地盯着我。
“丁小若已经死了,凶手就是我舍友,后来自杀了。”
丁城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动。我没有理会他。
“不过我们谈的不是他,我想你应该记得……九年前有位医生一家四口被灭门,只是同期最大的黑帮组织被灭,新闻也就被盖下去了,可我记得,而且这辈子都不会忘。”
我盯着他的眼睛。
“凶手自杀前把秘密交给了我……我一直不明白我的父母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下场,后来我才知道,替丁小若做手术的就是他们,没想到你在小若完全康复后就灭了口。我父母是罪有应得,可我和我妹当年都是孩子!!你居然也能下手!!”
我怒极反笑,“我舍友说的没错,你活该断子绝孙,一点骨血都不留。”
丁城脸上终于扬起一丝的得意的微笑。只是转瞬即逝。
“我知道你推妻子坠楼的真相,那对母子没有死透,孩子还活着,你怕她知道真相再次对他下杀手,所以提前了断了他,真是父爱情怀……不过我还有件事,是凶手死前拜托我告诉你的。”
我凑近玻璃窗,一字一顿地说道,“他让我告诉你,他叫陶朴林。”我盯着他逐渐苍白直至扭曲的面容。
“他的母亲,是陶婉。”
丢下两句话大步流星的离开,背后是近乎疯狂的嚎叫,似乎整个世界都崩塌成碎片,
我随后去了丁氏集团总部,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也同意见我。
“我一直在奇怪一件事,”我开门见山地说道,“首先,当年的事情,丁城做的滴水不漏,就算罗忆成和陶朴林是当事人,那时也都是九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对真相了解的这么清楚。特别是陶卜,丁小若的母亲一直在追杀他,如果没有外力,他一个孤儿不可能活下来,还隐姓埋名这么多年。”
“其次,三个和丁家有血仇孤儿,原本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也对彼此毫不了解,最后居然能同校念书,同舍生活,还能和最恨的人待在一栋楼里……没有人刻意安排,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还有,器官杀童,骨肉相残,这种放在哪里都是家丑,可丁家从头至尾没有插过一次手,任凭媒体把事态扩大。现在想来你巴不得这样。制定整个复仇计划的人就是你。
“你确实没有参加那些事情,但你知道一切,是你放出那些谣言,让丁城一步步调查出陶婉的死因和陶朴林还活在世上的消息,是你给了我们当年亲人遇害真相,激发他俩复仇的心思,也是你故意不去动丁小若的尸体,你知道警方迟早会再次检验尸体,你必须保留足够的证据。而你这么做的目的……”
“确实不公平,兄长宁可让一个随时会死的病秧子继承家业,也不愿把大权交给成年的弟弟。为了保住丁小若地位,还故意把你放逐到子公司做小经理,你不怀恨是不可能的。你让小若死的心不是最近才有的,可你不能杀他,你不能让他死于意外,死于枪击,丁城和你俩的父亲都会查出全部真相,那时你就什么都得不到……丁城做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丑事,还有什么比复仇,比多行不义报应子孙,更正大光明而没有嫌疑呢。小乙,陶卜,还有我。都是你的棋子罢了。现在你是董事长,真相也大白,你洗的干干净净,就算警方找到你,你也不过是传递消息的人,你没有教唆也没有提供帮助,陶卜和小乙也没有供出你。”
董事长盯了我半天才笑出声。“你花了半小时就是为了让我听这个……如果我是你,”他表情温和,眼底却是浓郁的蔑视,“我可不会当面说真相。”
“你的父亲还在。”我坐正了,“我的确什么都不是,可小乙他们也不过如此,他们可以依靠你的力量杀死丁家唯一正统继承人,我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丁城也许只有一个儿子,但不止你一个弟弟。风水总是轮流转的。”
“罗忆成和陶朴林的复仇是他们的事,可是做棋子又是一回事,你知道他们明面上留下的所有线索,可未必知道所有的暗号。陶卜在校外埋了一个盒子,里面是你给他俩的录音和照片,还有亲笔写的检举信。当然,还有你打算寄给我却被他俩扣下的,关于我父母身亡的真相。”
“蓄意弑亲,教唆,知情不报……”我听着外面的警笛声,“自己编套说辞应付吧。”
我再次回到学校,景物依旧,只是人事心境全然不同,欧阳在阳台上等我。
“韩叶儿明年也会来这儿上学。”他心情似乎非常好。
“真没想到学校会再收你,”他笑了笑,“不过你现在可是风云人物,”
“拿命换来的名声……我宁愿不要,一辈子当个普通人……韩叶儿答应你了。”
欧阳点点头,“我真的没想到,”他看着夕阳,“她会原谅我。”
我和他一样看着橙红色的暖光,灿烂而美丽的冬日。
“我也原谅你了。”我转头,看着他的笑容消失。
“是我父母当年利欲熏心,害死九岁大的无辜孩子,没想到丁城会过河拆桥,也算是他们罪有应得,你那天让我半个肝脏坏死,不过我总算活下来。”
“真正该照顾她的是你,照顾她一辈子吧。”我挠挠头。
“你不恨我吗?”
“我当然恨过,我想过把你扔下水道里冲了,可那又怎样,你当年只是孩子,能有多少自己的主张,你让她活下来已经不容易……我一直在想他俩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把我扔在一边,现在我多少懂一点,人不能总活在仇恨里。”
“我想过把那笔钱捐掉,但韩叶儿怎么办,五十万抛开学费,治她的腿应该够了,好好的姑娘,还是能跑能跳活泼些的才好,我这个哥哥这么多年没帮过他,也算尽点心……”
欧阳拍拍我的肩膀,离开宿舍。楼下是穿着白色毛衣的韩叶儿,我看着他们相拥,韩叶儿的笑容像盛开的茉莉。
其实我从未孤独过。
——
又一年盛夏,我坐在长椅上,看着深绿色的梧桐,大片的梧桐反射这阳光斑驳的碎影,只是曾经的人都消逝在时光的长河中。韩叶儿抱着我的胳膊,枕着肩膀在午睡,她抓的那么紧,好像稍微放松,我就会再次离去。这是相认起她留下的习惯。
终究还有活着的希望,会为了爱的人好好的活着。那一刻我似乎看到远去的陶卜和小乙,他们行走在云端,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再见了。”我说。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