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心事重重,回屋已是晌午十分,正好她有些饿了,拿剑柄轻轻一挑床幔,却不见云浅的人影,发现香早已燃尽,她的心顿时便陷入深渊。
失望,愤怒,还是苦涩,她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她早该明白,那孩子平时的乖顺都是装出来的,为的就是抓住机会从她身边逃脱,但她又不明白,自己混迹江湖多年,什么诡诈狠毒的心计不曾见识,这样一个小把戏,自己何以就落套了呢?
可是云浅,你如今真是惹怒我了。
她气喘吁吁,一路狼狈奔逃,脸颊和手臂上,到处是被树枝划伤的痕迹,她顾不得喊疼,也顾不得休息,她必须要逃,只有逃走了,才会有一线希望。
周围的草越来越茂盛,树也越来越浓密,高大的树冠遮在头顶,天空碎成了无数小小的碎块,阳光零零落落的撒下来,却已不似平常那般温暖。
她终于停了下来,面对如此混乱的景象,却不知何去何从,这莽莽丛林之中,到底哪里才是方向,何处才是归途,她分不清,亦辨不明。一时之间,她竟悲难自已,便抱着膝盖躲到树下,往事一幕幕撞进心里,眼泪就如泄了闸的洪水,不受控制的溢出了眼眶。
姐姐,我真的很想你。
离开的这些日子,她不只一次的想念姐姐,想念不归谷中的一切,却是第一次,如此疯狂的想念着。
她痛恨自己的迟钝,因为迟钝,竟没能看出姬无夜的狼子野心,只凭这一厢情愿,便自以为姬无夜是好人。
她痛恨自己的软弱,因为软弱,非但不能与人争锋,还要受人任意摆布。
她痛恨自己的莽撞,因为莽撞,才会有这一番离谷出行的冲动之举,不仅害得沈然受苦,更令自己陷入敌手。
叶云浅几乎无法想象,倘若姬无夜以她为刃,去伤害姐姐和不归谷,她该如何面对姐姐,又该如何面对以后?
或许现在,姐姐就已经无法原谅她了呢。
大概真的是太伤心了,她竟忘记了自己还在逃命,忘记了自己身在丛林,忘记了在丛林之中,放肆的哭喊会招来危险。
她正忘情的哭着,身前却突然掠起一道风似的疾影,似乎有什么正朝她飞奔而来,虽然没能看清那是什么,她却本能的歪向一侧,还未来得及奔逃,便听到了肉体被利刃割裂的声音,鲜血喷溅到她的脸上,亦如当日在庙前。
望着被吓懵了的叶云浅,姬无夜冷冷一笑,染血的剑在野豹身上胡乱一擦,便狠狠的收入鞘中。明明有无数的方法能杀死野豹,但她偏偏选择了最血腥的一种,仿佛是要以此来发泄什么,证明什么。
姬无夜并不自知,她赌气起来,有时也幼稚得像个孩子。
“为什么!”叶云浅镇定下来,用力的抹去脸上的血污,眼中满是怒火。
姬无夜愣了片刻,那日,云浅同样这般质问过自己,她只当她是厌弃杀戮,而现在,她私自出逃,自己不计前嫌的救了她,她依旧如此。
为什么?
因为自己救了她么?
“你们不归谷,就是这么回报自己的救命恩人?”
“你在羞辱我!”
啪!
一记狠厉的耳光落下,云浅被打得栽倒在地,一丝殷红的血迹溢出嘴角,她抬袖将血丝从唇边抹去,依旧固执的昂起头颅,那副不肯认输不肯服软的模样,让姬无夜气得发抖。
“是!我将你掳来,就是想要羞辱于你!”
“畜牲!我宁愿方才被那头野豹活活咬死,也不愿再落入你的手里!”云浅大笑着起身,一步步朝她逼近,说出的话却像刀子,狠狠的剜割着她的心。
这段时间的相处,她虽不能做到完全的坦诚,但无论是在客栈,还是在破庙、农舍里,她都是真心相待。
因为是真心,所以她会不顾一切的返回客栈救她,在破庙里悉心照顾她,担心她毒伤发作,一个人偷偷跑去了河边。
可是姬无夜,你是如何回报我的真心的,你把我当棋子,把我当利刃,去伤害我最亲和最爱的人。
眼前寒芒飞闪,等她回神之际,剑已横在了颈间。
“收回去!”姬无夜语气克制了几分,手中的剑眼看就要划到那细白如雪的脖颈,立刻又收了回来。
此剑名曰归人,是母亲早年亲手铸成,据说是送给一位至交的贺礼,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柄剑竟一直未能送出去。她十三岁那年,剑法初成,面对教中珍藏的无数宝剑,她偏偏看中了归人,执意要母亲予她。母亲初时大怒,还将她罚去刑堂,但当她挺着一身伤痕出了刑堂之后,母亲却又答应了赐剑。
这七年来,归人剑饮血无数,每一次出鞘,都会带来一场惨烈的杀戮。
叶云浅余光一瞥,十分不屑。
“我倒要好好看看,你的骨头是否像你的嘴一样硬!你自找的!”这样说着,便将刃口略收,剑背威胁似的敲了她一下。
“你尽管打死我好了!”
姬无夜举着剑,一时竟愣住了。
眼前这一幕,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那时的她正值年少,脾气娇纵,再容不得别人逆她的意,叶凌初入教不久,便同时被父母收作弟子,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对这个徒儿呵护备至。
那份荣宠与怜爱,便是她这个亲生女儿,终其一生也不曾触碰到的。
她疯狂的妒忌着,凭什么叶凌初一个无名孤女,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父母如此的眷顾;但她又疯狂的爱恋着,自初见时,那人的身影便已在她心里扎下了根,从此再难拔除。
别人都说,叶凌初因为自卑,才总是沉默寡言,但只有她知道,叶凌初是骄傲的,这份骄傲甚至远甚于自己。
“你尽管杀了我。”
她们之间总是争执不断,争父亲,争母亲,争教中事物,更多的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其实,她只是想要她服一次软,哪怕就一次,叶凌初却从来不肯。
叶凌初,你抢走了我的父母,抢走了天罗教,抢走了我的一切,向我低一次头,就那么难吗?
直到有一天,姬无夜突然发现,叶凌初似乎对母亲怀着异常的恐惧,便自以为拿住了叶凌初的软肋,一旦有了争执,姬无夜便会拿母亲来压她,从此之后,叶凌初便再没拂过她的意。
自然她也为此,颇得意了一阵子,只是恍然之间,她也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失落,却总也想不起来。
而现在,面对一身伤痕却还不改初衷的云浅,姬无夜才渐渐的明白,她所失落的,不正是当初彼此相见时,那份心无杂念的美好么?当一个对她无所不应,甚至阿谀讨好的叶凌初诞生时,那个一身傲骨,又总爱与她较真的叶凌初,就已经死在了她的眼前。
是我,亲手摧毁了你的骄傲,所以,你才要毁去我的一切么?
可是叶凌初啊,我只是单纯的想你低头,并不是想毁掉你,你这样对我,是否太不公平?
“为什么要如此对我!”姬无夜凄声大笑,泪水却夺眶而出,划破了脸颊肆意流淌。倘若当年她能放下自己的骄傲,去成全叶凌初的骄傲,一切会不会回到最初,回到那时的年少。
然而,终究还是太迟了。
归人剑掉落在地,她却看也不看,径直拿起剑鞘云浅身上打去,云浅痛得摔倒,死死的护头,回望着姬无夜那恶鬼般的模样,心中不寒而栗。
“你背叛我,你辜负我,你就要付出代价!”姬无夜狠狠说着,怨毒的眼神里遍布迷乱与疯狂,沉重的剑鞘暴怒的砸在那单薄的身躯上。
折磨还在继续,似乎怎么也瞧不见尽头,她不肯服软,意识却已经随着那份折磨,一点一点的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