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向来贪玩,初时她还有些担心,帝君这样日日陪她在谷中玩耍,是不是强打起的精神,会不会心底有些不耐。想不到一连玩了七八日,那帝君竟生出比凤九更多的玩心,脑中更有无数稀奇古怪的想法,拉着凤九玩得不亦乐乎。比起当日小燕陪着她玩,更多出许多的情趣与巧思,让凤九不免感叹,这个东华帝君,真真是做任何事都能做得最好,连玩都不例外。
小燕的那个嘱托,凤九到底是一直未能与帝君说出口。再者,凤九其实有点儿私心,她觉得自己与帝君在这谷中做的,着实是神仙眷侣,日日牵手漫游,夜夜共度春宵,无需理会一应俗世规矩,亦无余人打扰啰唣,想到出谷后要面对的那些烦心事,倒恨不能长长久久与帝君居住在此境之中。
饶是如此,帝君托词的半个月仍应期而至,凤九偶尔想到孟昊的嘱托,不免有些心慌。
这一日,帝君想起瀑布后头山上有些温泉池子,便拉着凤九要去泡一泡,凤九因想着点心事,答应得没有那么爽快,帝君大约看着她心情不太好,脸色顿了顿,拉着凤九的手细细往她脸上瞧了瞧,又沉吟了半晌:“你有什么心事?”
凤九确实是有心事,想着心事的她向来便有些呆呆的。她觉得自己要去南荒这件事,切不可当做一件要紧事提出,否则,依照她自幼与爹爹斗智斗勇的经验,她越是慎重提出的要求,大人越会仔细思考然后将其驳回。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趁大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假作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地顺嘴那么一说,大人还未回神就允了,那便是上上策。不过她爹倒是时常会有跑神愣神回不了神的时候,眼前这个帝君,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少有,凤九不晓得自己这许多年来积累下来的经验,在帝君手上到底有没有用场。
这厢凤九心里暗暗计议,那厢东华帝君脸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着急。他觉得自己这数十万年来,不论是带兵打仗还是运筹帷幄,很少有自我怀疑的时候,因他东华帝君,向来便比别人要聪明,下手也更利落。可是,这数十万年积累下的经验,到了他的小狐狸这里,不知道为何总是折戟沉沙,不堪一用。
他觉得这些时日,小狐狸瞧着一直很开心,白天玩得痛快,夜里也很乖顺,他一日一日陪着她,心中不觉滋生越来越多的贪念。太晨宫中数十万年的辰光,现在想来唯觉清冷孤寂,之前倒能自得其乐,现在却再也无法忍受。他不晓得自己能陪小狐狸多久,也不晓得那妙义慧明境究竟又会在何日崩塌,他想趁着二人在一起时好好地宠她疼爱她,让她一丝忧虑也没有。可是,他总是拿不准他这只小狐狸的心思,她经常让他很是头疼。
从前在太晨宫里他逗着凤九玩的时候,倒从来没有这样的忧虑。彼时的他,因晓得这小狐狸喜欢他,又自认十分超脱,是以一直打趣她,诓骗她,看她着急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而且,那时候他几乎很容易便能猜出小狐狸的心思——她在他面前,简直如一汪清澈见底的山泉,所有心思都静静地晾着,他无需费神便能知晓她在想什么。
他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自己摸不准她的想法,他开始心慌,开始担心自己也许会抓不住她。所以当日在迎回夜华仙体的时候,他才会急急地在南天门向她说出那番话。他以为她问的仍是那个问题,她却仅仅是问他身上的伤,那时候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记不清了,那时的失落他却仍记得清清楚楚。他觉得她该继续追问他的心思,她却转身欲走——那大约是他真正发觉事情有些失控,自己也有些失控。他一直将自己的心思隐藏得那样好,他拒绝她,推开她,无视她,伤害她,却在她真的要转身的时候唤住了她。
他知道,他并不愿她真正放弃,他要她一直记着他,一直喜欢他,如她当初说的那样,一直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这种心情,在后头的三百年里,他一直在静静体会。
他再没有见过她,他以为她会来找他,他觉得她理应来找他,可是她没有。他一直在太晨宫里坐着,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直在等,又是在等着什么。真的等到了会如何,是不是仍将她推开,他没有想过,也许只是不敢想。但是她再不曾来过太晨宫,甚至再不曾来过九重天,他的一颗心一直空落落的,沉郁难解。
若不是这次他到了符禹山,又见到了她,他不知道自己接下去会做些什么。他是不是会去找她——当日在芬陀利池他听连宋说有人要向她提亲,心里的苦涩和怒气他几乎掩藏不住。没有什么会一成不变,他早该想到,却一直自欺欺人。他以为当日他说的那一席话能让她明了他的心意,可是他又送了那幅四海八荒图。他究竟当时是怎么想的,他眼下已经无法追究。他只知道自己三百年前的那个时候,每天都在和自己较劲:放下她,推开她,拒绝她,又苦苦思念她。他当日曾说她自欺欺人的本领,令他望尘莫及。其实这本领,自己又何曾逊色过分毫。
这三百年来他啜饮的皆是苦涩,令他几乎以为这便是生命原本的滋味,直到他此时乍然品尝到这甜蜜,他才恍然记起,其实当日在凡间,便曾体味过这份滋味。令他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自他的一颗心挂在她身上,他便不如从前那般,万事皆在掌控,四平八稳,连看穿她的心思这件小事,他都觉得如此艰难。他觉得这让他有些失落,然而这点失落却又很甘美,他每天仔细琢磨她的小小心思,望着她展颜欢笑时,觉得这四海八荒从未如眼下这般美好,值得他用心守护。
他活了几十万年,眼下却如寻常的毛头小子一样乍惊乍喜,患得患失,他却仍甘之如饴。
瀑布后头的那座山,当日东华帝君曾为了救凤九来过一次,那时他原在水潭边发呆,见着远处突然冒出妖异的一朵红云,心里马上一惊,在意识到可能凤九出了危险之前,他已招了祥云踏上半空。
在关乎凤九安危的事情上,他向来便很是仔细,早在他明了自己心意之前便已是如此。
帝君此时回想,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何时对凤九动了心,那个懵懂的少女,跟着他来到太晨宫,追着他要报恩,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报恩。他一开始大约就是觉得好玩,看着她愣愣的表情觉得好玩,逗着她说话见她一次又一次钻入自己设的圈套觉得好玩,待到发觉与她在一起不仅仅只是好玩的时候,却已经回不了头。他估摸着,自己喜欢她,最开始大约只是觉得和她在一起很放松,很愉悦,后来,越是看着她,越发觉她的好。她长得好,性格好,聪明又能干,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天真又活泼,虽然因此一次又一次让自己陷入险境,却让她那些优点益发彰显。他不知道她在天宫中遇到的那几次危险,是不是因为自己喜欢上她而受的天谴,他推开她,也许是想护她周全,可是他自己,却是在重重忧虑中,在无数次的推拒中,一头落了进去,再也无法脱身。
他这一生,踏过累累白骨,也曾浑身浴血,还从未怕过什么,可是眼下,他明明心里是那样欢喜,那样甜蜜,却觉得充满了畏惧。他不怕任何落在自己头上的惩罚,只担心自己无法护小狐狸周全。
她在他身旁,曾一次又一次受伤,她替他挡过箭,为他断过尾,还替他挨过擎苍一掌,他虽存了护她之心,却似乎一直在累她受罪。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愿放开她的手,还她一个自由。因他此生所有能想到的欢乐愉悦,皆是由她赐予;因她能带给他那么多甜蜜甘美,他完全不愿放手,亦无力放手。他觉得自己,大概很是自私,也很是蛮不讲理,并不是一个值得挂在画像上供人景仰的神尊。
温泉池子仍在,只是没了那朵妖异红云,及那红衣的女妖渺落。
东华帝君携了凤九落下云头,带着她缓步在池子边穿行,大大小小的池子,蒸腾着热气,池水皆清澈见底,仍是一派萧索蛮荒之景致。
帝君回头看了看小狐狸,神色凝重,若有所思,她仍未回神。他只得寻了个稍阔且深的池子,学着太晨宫中温泉的样子,抬手立起一块巨石作为影壁,又在池边化出一棵巨大的娑罗树,枝叶亭亭如盖,繁花压满枝头,将整个池子笼在树荫之中,绝了他人偷窥的机会。待将这池子布置得稍可入眼,他又在池边化出了几条毯子,一张案几,几上设数盘瓜果,陈了一盏香炉。他将此处打理妥当,见小狐狸神色微动,终于快要回神。他在心里叹一口气,不知道她究竟是存了什么心事,为何宁愿一个人琢磨,也不愿来同他说一说。
他觉得他的小狐狸,也许并非真如她说的那样喜欢他,这让他感到一种伤心,还有点点不甘和失落。
他替自己除去外衣,又抬手替她解领口的扣子,她终于抬头,眼底的神情很是震惊:“帝君,大白天你为何要脱我衣服?”
他继续不急不缓地替她宽衣,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有那么点儿委屈:“九儿,你同本君在一起时,心里是在想着谁?”
她的脸色白了白,又瞬间变得通红,像是有些着急,又有些怜惜,他晓得她的软肋,就是见不得别人可怜的样子,他偶尔在她面前示弱一次,总能额外得到些好处。他有时觉得自己这样戏弄诓骗小狐狸是有些不太好,可是心底却爱极了这点乐趣。
她的表情有些呆,有些懵懂,也有些自以为清楚的了然,他爱极了她的天真爱娇,她故作老成的模样,她眼底含笑温言软语向他撒娇,她的什么样子,他都很喜欢。她与他在一起的每一个表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在心里不知道温习了多少次。
她是这世间唯一一尾红色的九尾狐,她是他认定的帝后,再不可能有谁能如她这般走进他心底,他愿将整个自己拱手奉上。
他在心里叹一口气,望着她稚气又艳丽的脸孔,她的双唇微张着,似乎不晓得该说点儿什么话来劝慰他。
她不晓得他究竟有多喜欢她。如果她知道了,也许会被他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