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说到亲吻这件事，其实如今的青丘女君白凤九，并不是很陌生。

三百多年前，凤九跟着东华帝君初到太晨宫的时候，简直清纯得一塌糊涂，有一次帝君喝醉酒睡着了，她鬼使神差地想要亲亲他，亲的还是他的鼻子，并且马上落荒而逃，捂着自己的脸好半天不敢放手。还有一次，是在凡间历劫归来之后，她在太晨宫外，踮起脚亲了帝君的唇角，帝君一直那样冷冷地站着，一丝反应也没有，接着就把她赶出了太晨宫。这些，便是青丘白凤九，与东华帝君的所有关于亲吻的回忆，这些着实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仔细说起来还可以算得上有些倒霉。

不过愉快的回忆也不是没有，清纯的白凤九，之所以由一个天真烂漫的傻姑娘成了现在这般聪慧稳重气质端庄善解人意的模样，便同这些愉快的回忆很有些关系。得到过，又失去过，这许多年来，她一直努力为自己开解，终于从中悟出了许多的道理，也算是彻底告别了天真烂漫的少年时光。只不过，凤九时常觉得，自己的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记忆，其实认真算算，不过是神仙短短的两三天，实在是非常非常的不划算，很吃亏。

那时候帝君下凡历劫，司命寻到她，让她跟着下凡去报恩，她便欢天喜地地去了，去了才知道司命是诓着让她替帝君造劫。而且那劫还把皇帝给活活气死，归位后的帝君跟着失去了九成法力——她觉得那时候的帝君定是在心中怨她怨得不得了，曾经天下第一能打的帝君失了法力之后，连普通的土地公公都不如，这不得不说是一件很伤面子的事。

那凡间的皇帝虽是帝君托生的，无论是模样还是气质，都与帝君很不同，连心愿也变得极为世俗。

绝七情断六欲的帝君，下凡历的居然是情劫，这让凤九很有些想不通。帝君下凡四十二载，于他漫漫数十万年的仙途中不过是一弹指，而那一弹指间，只有三年属于凤九。凤九犹记得自己苦苦求他不要忘了这两年，因这是她问司命强要来的两年，她晓得帝君不会喜欢上她，便想借着凡间皇帝，过一过被他宠爱的瘾。

凤九后来一直不晓得，自己当初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不过，她明明白白地晓得，那个皇帝，对她是真心实意地宠爱，她有时候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帝君若陷入恋爱，也会是这般模样。然而她并不能想象得出，帝君那般深情温存的模样，帝君一贯都冷冷的，远离红尘，孤身坐在高不可及的三清幻境。

凤九对于凡间皇帝的温存记忆，其实反而不是很深刻，他们在凡间做了三年夫妻，于她脑中，偶尔想到的，仍是太晨宫中自己那两个吻。凤九觉得，这大约是因为，她真正内心爱慕的，便是那个清冷高华的帝君，虽然不爱她，疏离又冷漠，然而她却爱着他，一往情深，痴心不悔，连他冷漠的样子，都爱得不得了。

因有了凡间的几年经历，凤九知道了寻常夫妻之间，亲密的时候该是何模样。可是眼下她被帝君揽进怀里，低头亲吻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此前的那些经验，似乎都不是真的，她仍对此一无所知。

帝君这个人向来便很霸道，因他习惯了发号施令，身边的人又将他照顾得恰当妥帖，所以这霸道之外蒙着一层温和的外皮，平时倒不会显得咄咄逼人，就如苍何被封在剑鞘之中，寻常人并不能望见它的剑气。可是这份霸道，大约贯穿了他做事的始终，他不论做何事，永远都依着他自己的步调，不理会他人，也不会妥协调整。

帝君的吻，似乎比凤九理解中的帝君还要霸道。

他揽住她的手臂很温柔，将凤九固定在他身前，两个人几乎是紧紧贴在一起，凤九想要挣扎着逃开，却发觉那温柔底下藏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帝君吻着她的双唇也很温柔，带着点儿微凉，带着帝君的白檀香，一开始只是如一只蝶轻轻在她唇上扫动，如微风如低语，却分外蛊惑人心。她额上冒出冷汗，脑袋往后仰着要逃离，发觉后脑勺已经被他另一只手按住，她张口欲问点儿什么，帝君的吻突然加深，口中探进了一团温软的物事，凤九脑中轰然一声，全身皆被他禁锢，只能无措地接受他的入侵，任他将她的头脑，搅得乱七八糟，一丝清明也不剩下。

帝君却仍睁着眼，眼神清澈无波，长长睫毛底下深邃的黑眸细致观察着凤九的反应，唇舌仍在不紧不慢地攻城掠地，他不准她逃，也没有给她抵抗的机会，他只是一步一步，将她拘在怀中，如花朵诱引一只蜂，如烛火诱引一只蛾，他张开网时，便没想过要让她逃脱。

他对她的反应感到满意，贴着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他花了很大力气控制着自己不要翻身将她压倒，她的双颊酡红，眼神如醉，唇间溢出的喘息也令他着迷心颤。他不愿草草结束这个吻，贴着她的手掌轻抚她后背，感到她的身体瞬间绷紧，敏感得仿佛再也经不起挑逗。他终于垂下眼帘，将黝黑的思绪关住，托着她脑袋的手掌慢慢用力，唇舌的压力迫使她仰着头，将嘴张得更开。

她的反应很笨拙，味道却那样甜美，她的舌尖像是在躲避，却又有些不甘地要对抗，就如同平日的她那般，带着天真和懵懂，强自端着些色厉内荏的气势，像是在大人跟前逞强的小孩子。他听到自己低低的喘息，心跳得一声比一声更急，他觉得有些不受控制的欲念正奔涌而出，想要不顾一切肆意蹂躏的欲念。这念头让他慢慢结束了这个吻。

他停下来时，仍觉意犹未尽，双唇在她嘴边逡巡，含弄着她因这一吻愈发饱满的唇，她缓缓睁开眼望着他，带着一种梦幻般的神色，眼底蒙着一层雾气。这让他觉得，自己今日的这份忍耐，日后定要好好地向她追讨回来，方能对得起这一场煎熬。

“帝君？”凤九慢慢自这个吻中回神，无措地唤了一声，却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为好。她有一脑子的问题想问，又觉得哪一个提起来都空空荡荡，似乎自己便能回答。她不明白为何会有这个吻，而这个吻又为何会如此让她情动。她不晓得帝君，为何要将她拉到这样的境地，她没法用简单的恶作剧来劝说自己。“你为何要亲我？”

“你喜不喜欢？本君亲得好不好？”

凤九不喜欢帝君又将问题抛给她，她方才被他亲吻的时候，狐狸心跳得简直要从口里钻出来，她不明白这种事，帝君为何还能如此冷静地与她开玩笑。但她并未发觉自己或许被帝君欺负惯了，对于他的问题，向来都会认真回答，这一点简直像是她白凤九的本能。“凤九不喜欢……不喜欢帝君这样随便就亲我。至于亲的好还是不好，凤九没有比较过，也说不上来，也许以后，有答案了可以再告诉帝君。”

帝君的声音听着有些冷：“你倒是敢。”他缓缓坐起身，垂目望着已将被子裹成一个茧子的凤九。“那你倒是可以猜猜，本君为何要亲你？”

凤九见帝君终于恢复了些许平日的神色，方才一直压在心口的压力顿时缓解了许多，她觉得自己还是比较习惯帝君这副冷淡的模样，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让她不会时时有被溺毙之感。

压力一去，凤九觉得脑子又可以转得快一些。她点点头，在心里列了列可能的选项，慢慢说道：“是不是帝君前几日被凤九亲了，所以这次要报复凤九？”

“本君在女君心目中原来是如此小气吗？”

“小气倒算不上，就是有些睚眦必报罢了。”这并不是一句好话，凤九含含糊糊地就带过了，也不晓得帝君听清没听清。“帝君一贯以来都是不理风月，无情无欲，此次亲吻凤九，想必也是身不由己，难道是因为中了毒？”凤九脑中灵光乍现，觉得自己这个思路倒十分正确，顿时许多弄不清楚的事情都有了明白的解释。

“中毒？”

“中毒？”

“嗯，凤九在一些话本子里头看到过，很多人都会中些奇怪的毒，比如有一种毒叫情毒，中了此毒的人，大约便有如帝君这样的表现，实际上是因万分痛苦才需要找人解毒。只是，凤九在本子里看到的解毒方法，倒不是这样……”

帝君像是来了兴致，换了个闲适一些的姿势，拿手撑着下巴。“哦？本君原来是中了情毒，难怪，每次见到女君，便忍不住想要亲吻你。只是不知道这情毒，要如何解？女君又可否替本君解毒？”

凤九脑中轰地一响，迟疑地问道：“帝君方才说，见到我，就想亲吻我？”

帝君镇定地点点头：“不错。怎么，看女君神色，这症状可是很严重？”

凤九咽了咽口水，把自己从震惊中抽离出来，她觉得帝君此番中的这毒实在是有些厉害，可是方才听到他说想亲吻自己，心里居然一阵乱蹦，还带着些许欢喜，她觉得自己这点小窃喜，实在有违神仙道义。她只能强自镇定地点点头，胡乱拼凑出些言辞，再细细回忆那些话本子上都是如何描述这解毒方法。“那些话本子里头，中了毒的那些人，倒总是能够遇到些闺秀侠女，自愿替他们解毒，只是这解毒方法，却未有说明，好像就是……”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倏然住了嘴，满脸通红，顿了顿，嚅嗫道：“帝君，这解毒方法，实在很是不妥，恐怕我们还是早日出谷，帝君寻药王医治较为妥当。”

“如此说来，女君是不愿替本君解毒？”

凤九连连摆手，为自己分辨：“帝君，绝不是凤九不愿意帮助帝君，实在是这解毒方法，过于荒诞无稽……”

“本君倒是可以听一听，是怎样荒诞无稽的方法，让女君如此畏如蛇蝎。”

凤九埋着头只是不说话，两颊的红云慢慢侵上了耳朵，最后连耳朵尖都在发红。

帝君垂目望着她半晌，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本君一向觉得你很聪明，可是你大多数时候偏偏又特别笨。而且，你有一项本领，连本君都望尘莫及。”

帝君垂目望着她半晌，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本君一向觉得你很聪明，可是你大多数时候偏偏又特别笨。而且，你有一项本领，连本君都望尘莫及。”

凤九听他好不容易转移话题，心里稍安，这句话又一时听不出到底是捉弄还是夸赞，她有些不明白。“凤九有什么本领，让帝君也望尘莫及？”

帝君抬手将凤九从被子里剥开，扶着她坐起来，望着她的表情很慎重。“那便是女君你，这自欺欺人的本领，实在是，十分高超。”

凤九张了张嘴，在心里哦了一声，她有些意料不到帝君会这样说，她难得听到帝君如此坦白的话，尽管这并非一句好话。而且，她心里有种预感，似乎帝君接下去，还要说些什么更加出人意料的话，空气似乎陡然变得压抑，她有些想逃离的冲动。

帝君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手一直放在她头发上没有拿开，眉目深沉地凝视着她，那双眉眼着实好看，凤九抬头望了一眼，便被吸了进去。

“你在什么时候会想要亲吻别人？”

凤九张了张嘴：“我……”

帝君却并不等她回答：“我为何随你来到此谷，又为何陪你住在竹楼，这些日子我待你如何，我为何见到你就想亲吻你，我对你抱着什么心思，难道你当真看不出？”

他的语速极缓慢，每一问都若一柄重锤敲在凤九心上，她觉得那个答案就在自己心口滚动，然而她并不敢相信，更不敢说出口。她垂下眼，拼命地想着合理的解释：“大约是，帝君身为前辈，又和凤九的爷爷……”

帝君摸着她头发的手抚上她的下巴，逼着她抬头与他对视：“本君此生，还从未想过亲第二个人。”说着俯身又亲了过来。

这句话要想理解错有点困难，凤九愣了愣，觉得帝君大约真的是中了毒。帝君的这个吻很轻很浅，却缠缠绵绵地亲了很久，让她的一颗心飘飘摇摇直入云端。“你难道从未想过，本君只不过是喜欢你这只小狐狸，才做了这许多事？”

如遥遥传来一句佛音，如九天而下的一丝冷雨，凤九原来尚有些模糊昏沉的灵台，瞬间凌澈澄明，神思归位。她坐直身体，上前探了探帝君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摇摇头：“看来你此番，中毒还挺深，都开始说胡话了。”

“你不愿本君喜欢你？”

凤九觉得帝君这句话说得实在有些过分，她苦苦恋慕他数百年，求的不就是他回头看看她，求的不就是他能够记得她，想着她，怎么会不愿他喜欢她呢？然而她再深入想一想，觉得自己似乎由始至终，好像真没有想过帝君有朝一日会真正喜欢他。她的恋慕，似乎一直都带着一丝飞蛾扑火般的决绝。她爱他，却不一定要他爱她。她似乎从未想过，帝君若有朝一日回应她的这份感情，将会如何。因她实在想象不出，所以一直也不敢相信。她记得的，倒是帝君下凡历劫归来后，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开时候，说的那些话，一句句，一幕幕，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此时却兜头全涌了上来。她分不清哪些是帝君的真心话，哪些又是他的玩笑戏弄。

她想到这里，便忍不住又想，这是不是因了那三生石的关系。她在心里摇摇头，觉得自己的这一份痴心，与那三生石的阻挠其实也无什么大干系。即便没有三生石，她大约也很难想象帝君会喜欢她，她白凤九，大概在这份感情里头，一直都爱得有些卑微。她自思自己并不是一个自卑的人，唯有与帝君在一起的时候，却总觉得束手束脚，她从未深思这是什么道理，然而眼下，她也仍旧想不明白。当初帝君一次一次推开她的时候，她内心几乎一直很认命，虽不怕死地想尽办法跟着他，心底深处大约也晓得，帝君并不会回应她的感情，所以从未有过怨怼。

帝君望着她脸色变了又变，神思不属心不在焉，叹一口气，抬眼望望窗外，已是曙光初露。他怕她失了困累过头，伸手揽了她躺下，低声劝道：“想不明白便慢慢想，本君有些累了，你先陪我睡一会儿。”凤九仍有些呆呆的，躺在他怀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眼睛睁得大大的，睡意全无。

他有些为难，心里还有些烦躁，他不知道为何，她看起来全无欢喜，倒像是无法接受他的表白。他抬手施了个术法，紫色的气息在床上蔓延开，她的眉眼马上变得沉重，表情也变得放松。他将她揽得更紧一些，下巴贴着她的头发。

他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若是她，真的不愿意接受他，该怎么办。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知道现在开始想，来不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