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燕的归来，让凤九的情绪一日比一日疏阔放达，凤九为了躲着帝君，白日里大多数时间都跟着小燕一起玩耍。虽然二人也并无什么话好说，掏鸟蛋摸泥鳅赶野兔挖竹笋这些事却做了不少，凤九因白日玩得有些倦，夜晚便睡得沉。帝君料想仍夜夜替她拔毒，却会好心地替她施个昏睡诀，免了她的痛楚。

凤九觉得，眼下这样的日子，便很好，她几乎可算得上是无忧无虑，有些像回到了青丘的小时候。她有些想念族学里那些同窗，特别是那灰狼弟弟，不晓得有没有记着替她抄笔记，她想起灰狼的时候，便会做点什么小燕喜欢的糕点给他吃，算是某种形式的补偿，只不过，凤九觉得自己这一层细密的心思，灰狼弟弟怕是不会领情。

小燕自那天吃了帝君做的那尾鱼，【河虾】便不再踏足竹楼，【河虾】凤九对此心领神会，【河虾】觉得他堂堂一个魔君，【河虾】那天被帝君莫名其妙扔下竹楼，【河虾】委实有些伤面子。于是每日里烧好饭菜之后替帝君留一份，自己便包好陪小燕在外头随意找个地方吃了。小燕时不时仍会想起帝君那尾鱼，凤九换着样足足给他烧了四次鱼之后，小燕方能镇定自若下筷子，足见其巨大的心理阴影和创伤。

凤九单独面对帝君的时间很少，帝君大多数时候都一个人呆着，不是在钓鱼，就是在自己一个人下棋，或者捧着本佛经养瞌睡，凤九偶尔见到那个紫色的身影，仍会有瞬间的恍神，就如每日清晨睁开眼，室内都能闻到淡淡的白檀香，那味道也会令她有些恍神，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恍神。

凤九活了三万多岁，因善于思考，这些年来自己归纳总结出来的狐生信条没有九千也有一万，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条，最近凤九将其作为座右铭的，便是，绝对不与和其他女人有纠缠的男人纠缠不清，与其他男人有纠缠的当然也不行。此话非常拗口，但却十足十地能表现凤九目前所想。当日她对帝君有非分之想，皆是因为帝君后宫空置远离红尘，既然是单身，又心无所属，那她凤九看上了，自然要奋力搏一搏。现如今，她已经知道，帝君并不如传说中那样无欲无求，心底仍有一缕执念，且当日她在那妖异的山头上，机缘巧合还见到了他心目中那份执念。凤九心中虽仍有些痛楚，却也明白，已经到了自己该彻底放下的时候了。

既存了这样的心思，凤九自然不愿再与帝君有过多的接触，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凤九内心的松快，倒实实在在前所未有，见到帝君的时候，虽仍会免不了在心里对他绝世的姿容感叹一番，却也只不过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来欣赏，就如品一壶好茶，赏一幅名画，心中再不会有波澜——或许仍有一点点小小浪花，也仅仅是一点点而已。

这一日，凤九和小燕皆挽了衣袖，赤足在山泉中筑堤积出一汪池子来，在那池子下游的石块中翻找河虾螃蟹，凤九突然想到那日帝君所说，忙问小燕是否晓得这里乃是一处封闭的缚妖之所。

小燕手下不停翻动那些石块，还向凤九追加了不少信息。原来小燕这些日子也曾回来过几次，只不过凤九一直在昏睡，便没有好好找她说话。那日小燕自撞入了丹泠宫，回去之后就找了东华，东华对于小燕竟有如此洞察之力大为赞赏，便央小燕再四处探查探查，谷中是否还有其他异样。小燕得了些夸赞，不免有些飘飘然，也就探查得分外用心，恨不得将此谷翻个底朝天。多日下来也算是有所收获。凤九听小燕言语间仍有些自得，不免在心目中将东华帝君的无耻程度再加深了几级，不过那帝君在片刻之间便能摸到小燕吃软不吃硬的命门，也可算是驭人有术，同时对于小燕的同情亦加深了几分。

小燕并未发觉凤九望着他的眼光中已带了些同情，一径说下去。一般的缚妖场所，亦遵循这世界的创世法则，生俱何态皆在人入谷时便已有定数，不论是时令场景还是谷中万物，一经确定便不再变换。而此谷的蹊跷之处便在于，此谷虽为缚妖之所，既无定相，亦无定则，谷中万物皆随心所欲地变化不息，小燕在这谷中游荡数日，触目之境何止万千，甚至有些处所景随步移，时令亦变幻莫测。依小燕所说，南荒场景最为常见，而九重天之上的祥云瑞霭亦时有所见。谷中虽无人定居，然而时时闻得欢声笑语，亏得小燕胆大心细，方能数次遇难呈祥，不致遭了暗算。最后，小燕沉痛地告诉凤九，此处乃一幻境，可大可小，随时变化，入目之物皆为表象，而且此等表象皆由心所造。至于是谁掌了此境，端看谁人术法深厚。小燕默然半晌之后说，只要别离这山泉及谷底水潭太远，那些幻景无法侵入他们栖身之所，自然伤他们不得。默了默又不甘心地说，那冰块脸虽老了，周身磅礴仙泽倒仍很管用。后来，小燕又深深叹一口气，假装毫不在意地同凤九说，他那日被帝君扔下竹楼之后，便再也无法进入那竹楼方圆五十步的地界，也不晓得帝君是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实话实说，他那鱼做得也忒难吃了些，简直比屎还不如。这老冰块脸这么小气又记仇，凤九你以后做了好吃的，可得记着你我的交情，偷偷捎出来。

凤九听了之后，沉默良久，对于一事不解，思索良久之后同小燕一起参详：若是仙力强大便能随意变化，是否想要什么食材也皆能从心所欲，她现在倒有些想吃蜜汁烤乳猪，小燕顺着她的话想了一想，补充说要是能来一份火腿蒸腐竹，那也是很好的。二人同时忧郁地望一眼谷底，继续搬开石块，寻起了虾子。

遥遥谷底水潭边，一张竹榻上侧卧着紫衣神君，右手撑着脑袋，左手拿一本佛经，正是那仙力磅礴令人羡慕的东华帝君。超尘脱俗，俊美无俦的帝君，眼睛虽盯着书，却已经很久未翻动一页。远处山间，听得几声鸟鸣，再隔得久一些，还能听得若有似无几声欢笑，几句言语。

帝君皱着眉，细薄的唇紧紧抿着，低垂的眉眼间情绪深藏，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又是在为什么而不高兴。

东华帝君很不高兴，而且是一日比一日更不高兴，若不是他自认向来是个仁慈宽厚的长辈，他早已把苍何磨得又快又利，并麻利地架上某些人的肩头。

向来只关心四海八荒太平大事的帝君，心中所想，当然亦是关乎这世间和平的大事，所以即便他很不高兴，亦不会如寻常人那样将情绪外露。只是，他有时候会觉得，是不是自己实在太过温和敦厚，所以同他一起掉入谷中的那两个人，才会如此为所欲为，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帝君老人家，其实内心有些萧索，也有些难以言说的孤单。

当日帝君在九重天的南天门遇到连宋，接下了燕池悟的战书，彼时帝君身上还有另一件很重要的大事，所以辞了连宋便去了昆仑虚。第二日大早，重霖在他书房中熏了香，问他是否要去参加朝会。自三百年前夜华醒转之后，帝君已经很少参加朝会，天宫诸事反正夜华自会处置得宜。他愣一愣神又摸一摸腰间的火红挂坠，告诉重霖自己要去一趟符禹山。

其实直到帝君御剑飞往符禹山，他仍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为何突然生了与那燕池悟打一架的念头，他自避居太晨宫后已鲜少打架，三招两式就将人的武器斩落这种事，玩多了也分外无聊，尽管在活了数十万年之后，于他而言，无聊已成常态，鲜少有新鲜有趣的事或人出现。

他仙姿飘飘立在符禹山顶，正巧听到不远处某山头传来一声结界破裂的声响，就隐了身过去看热闹。在他的预期中，这一架大概也只需花个差不多一刻钟，他便又能回到太晨宫钓鱼养神，所以他隐在一棵松树枝头，望见底下闲坐嗑着瓜子的白衣少女及她额间那朵凤尾花，脑子顿时一空。回过神来之后，他了悟自己为何会来到这符禹山，然后望见少女神色间似有些病态，纤美的唇似乎也有些苍白，这让他的脑子空了第二回。

短短时间便能令他东华帝君失神两次，这世间除却青丘白凤九，不做第二人想。帝君隐在枝头，垂目望着少女，觉得自己方才或许有些失态。

他化作一阵风隐在她身侧，托着她跃上云端去看人打架，也跟着她跌落谷底，并随手劈开这个封闭的缚妖之地将自己一并困入此境。到底当时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他恍惚觉得自己当时很愤怒，很生气，因为她居然如此胡闹，如此不爱惜自己，居然中了秋水毒。然后他又想起，当初自己刚认识她时，便晓得她爱胡闹，也不爱惜自己，她替他挡过箭，为他断过尾，还帮他挡了擎苍的一掌——这个人，向来就不是很乖。

这么不乖又爱胡闹的一个人，东华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他晓得自己不该再和她有牵连，理应与三百年前那样推开她，至少也该像这三百年间一样保持距离，装作漠不关心。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这么多年，他一直都这样劝自己，渐渐也就信了。数十万年的漫长生涯中，她曾为他带来过片刻的欢愉，如漫漫星空中最美最皎洁的明月，令他痴痴向往，令他一再回望。他本以为，带着那点璀璨的记忆，足以温暖此后更加漫长的余生。然而，再见到她的时候，看到她站在其他人身旁絮絮低语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亦未免太漫长，太无趣了些。

他在半夜走进了她的卧房，那么坦然，那么理所应当。他望着熟睡的少女，替她解开领口的手指连一丝颤抖也无，仿佛这世间，唯有他能为她做这件事，尽管他并不很懂该如何疗毒，所以只能想出个极笨的法子，慢慢地将毒引到自己身上。睡梦中的少女与白天很不一样，很美，白天的她也很美，但没有睡着的时候那么乖。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更喜欢她的哪个样子，尽管她的任何样子，他都看不够，都非常喜欢。他东华帝君，向来是个挂在画上的神仙，无欲无求，远离红尘，可是他更喜欢自己现在这样，心底藏了一个人，让他有了欢喜哀惧，有不舍也有期盼，甜蜜很少，痛楚很多。可是他知道，自己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神仙，而不再只活在三清幻境，像一块石头。

在这谷中，他见到了她更多的样子，与当初在九重天当初在皇宫很不相同，她既顽皮又聪敏，没有一刻能安静下来，真正地像只小狐狸。原来她才这么小，只有三万多岁，当初的她，偷偷跑到太晨宫，守着诸多礼制，在他面前也很是拘谨。当初他便觉得那样的她很好，眼下却发觉，这个在山林间笑闹得肆意的她，才更好。

他觉得自己，很难再如这三百年间那样劝解自己。

他做不到。做不到不去看她，做不到看着她却告诉自己不要去喜欢她，也做不到喜欢着她还疏远她，更做不到，看着她与另一个人在他眼前打闹——这个世界上，看着她还能够不动心的男人，想来是不可能有的，东华帝君这样确认。

所幸，他一向都知道，她喜欢他，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这让他心底有一丝丝安慰。

她们九尾狐，认准一个人，就是一生一世，他看到她和那个燕池悟一起玩耍的时候这样告诉自己。

她曾为我断过尾，他看到她留给他一桌菜色自己却和燕池悟跑到外头去吃的时候这样劝自己。

她曾经和我下凡历劫，我们有过一段尘缘。他看到他们又跑到林子里摸鱼摸虾的时候，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同时脑子里有个声音冷冷地提醒他，当初你自己可说过尘世情缘尘世尽。

她曾说过生生世世都想和我在一起，当他看到她对着燕池悟展颜欢笑，令天地失色的时候，觉得袖中苍何嗡然作响。

他常常在她床前一坐就是一宿，大多数时候只是看着她，脑中空空。她身上的毒一点一点被拔除了，等毒清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理由留在她身边。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她竟会真的不要他。

他不知道眼下，自己该怎么办。

紫衣的神君侧身躺在竹榻上，摆着一个很安闲舒适的姿势，潭边突然风起，吹得书页哗哗一阵乱响，吹得紫色的衣袂翩翩，风中帝君的神姿，有些孤寂，有些萧索。

东华帝君，在他不是想着关于四海八荒的太平大事时，偶尔也会想一想这种令人伤心的事。他将佛经盖在脸上，谷中的风吹得越来越大，眼看便会有一场豪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