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阴冷的冬季刚过三月的初春便紧跟而来,凛冽的寒风仍滞留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新的生命埋藏在一重接一重的萧条景象中,而智丽却提前迎来了新生。
那是一张熨着金泊的长方形卡片。经过层层精细的包装,走过条条颠簸的泥路,最终完好无损的展现在她眼前。
【智丽女士,您好:
恭喜您通过考核,特邀您来到我司详谈工作流程。】
体面的句式下是一长串地址,尾后刻着行工整的小字:H市ZOLI科技有限公司。
智丽冰凉的指尖细细抚过卡片上过于简洁的字眼,冻得麻木的指尖依稀能感觉到微微突出的描边。
人体的汗臭夹杂着馊菜的酸臭在她鼻尖萦绕,各式各样的嘈杂声不绝于耳。智丽却丝毫不在意四周的纷扰,反而仰起脸,上睫贴着下睫,像极了敛翅的鸟儿。
要记住这里的一切。
她不断地往肺部填充空气,寒风裹挟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让她生出了恍然置身于沼泽间的错觉。
一定要记住,如果再不成功……
“死丫头!你果然又躲在后院偷懒!”一声尖利的怒喝自身后传耒。
会永生永世禁锢在於泥里,直至彻底腐烂。
智丽蓦地睁开眼,一隅四四方方的苍白天幕铺在她眼底,丝缕暗芒隐没在沉沉的阴霾里。
智丽妈妈!
转眼,她换上一副欣喜若狂的脸冲到那个倚在门边浓妆艳抹的女人身前,举着的卡片后露出一双晶亮的眼。
智丽妈妈你看!我被录取了!我可以挣到很多钱了!
“真的?”
闻言,刚才还面带怒容的女人半信半疑地劈手夺过那张大敞的金泊卡片。涂着厚重眼影的眼睛大睁,用不标准的普通话磕磕巴巴地将刻在纸面的寥寥数语一字一句读出声。
半响才理解过来怎么回事的女人显得很是震惊。
“居然是真的?!”
智丽当然是真的!
她不高兴地撅了撅嘴。
但这丁点不高兴很快被她抛在脑后。智丽面上满含憧憬,眼睛闪亮的望向上头还愣着的女人,软软的声音带着股孺慕。
智丽妈妈,让我去吧。等我挣了钱就能带你离开这,离开这噩梦一样的村子。
智丽的母亲二十岁的时候被卖到这个偏远的村子当妓J女。一晃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没能摆脱悲苦的命运。
智丽不想步她的后尘,也从不问自己的父亲是谁,她只想离开这儿。可她的身份证户口本都握在这女人手里,就算出去了日子也不一定过得比现在好。
“呵呵……”
面对女儿的恳求女人别开眼干笑两声,一丝烦躁从她眉间一闪而逝。
她原本想让这个外表靓丽的便宜女儿接她的盘,没到她脑子不好运气却不错。不过有份高薪工作邀请就职让她去试试也无妨……
思虑间,女人斜眼瞟了眼畏缩的智丽。
哼,谅这小丫头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也行。”
智丽见她脸色变幻,从隐隐的动摇再到高傲的审视只觉得可笑,面上还是一副恭敬的模样。
智丽那我的身份证……?
“啧!晚些拿给你。先说好啊,车费自己出。”
智丽好!我自己出。
智丽忙不迭地应下,笑眼弯弯地往女人身上靠。
智丽妈妈你真好。
“嘁,死丫头。”
女人听到身后的呼唤声撇撇嘴,扫开她扒上来的手扭着腰径直往前门去了。
等女人一走,智丽挂在脸上的甜美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一张脸生得如兔子般纯真无害,内里却如狼一般野心勃勃。只是身陷困境,她不得不蜷起手脚,用无辜的面目伪装自身。
智丽将金泊卡片揣入袋中,低头凝视着脚下坑坑洼洼的黑色石板,又抬头望向灰白的天空。
几只孤鸟伸展双翅从她眼底划过,智丽满意地眯着眼笑了起来。
冬天过去了,春天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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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渐起,翻滚的乌云不知何时自天际堆砌,眨眼间覆满整片天空。
智丽头顶着黑压压的一丝光也不露的云墙,手里提着看上去空荡荡的箱子。她摸了摸小心置放在胸口的身份证,在踏上车的前一刻回过身。
智丽我不怎么爱你。
她看着那个倚着门抽烟的女人说:
智丽我知道你也不怎么爱我。正因如此,我要向你发誓,无论如何我绝不会重蹈你的覆辙。
这话与其说是给那女人听的,不如说这是她给自己敲的警钟。
时刻提醒她,之后走的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
当车辆驶进市中心的时候,沉重的阴云抽响几声闷雷,豆大的雨珠连成一线噼里啪啦地浇下来。框在车窗里的景象因雨水的覆盖而显得模糊不清。
智丽原先的家坐落在城中村里,与繁华的都巿仅一墙之隔。墙内低矮狭窄,墙外灯红酒绿。
智丽将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窗外伫立在雨中的高楼一幢幢被车辆甩在身后,她忍不住发出低低地笑声。
该和过去说再见了,智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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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八达的街道旁高大宏伟的建筑鳞次栉比,大雨倾盆坠下,啪嗒一声碎在色彩各异的伞面上。
金钟仁头抵在巨大的落地窗旁,怔怔地望着被雨淋湿的地面。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出来,如此的不真实。
他怨吗?怨谁?让他再来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想不通。
即使过了这么久了还是想不通。
他该为了什么来感谢老天赠予他的额外的机会。
金钟仁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心灰意心之下准备收回目光。不经意地瞥见冒雨撑开一把透明雨伞的人影。
纵使那人面容不详,他仍仅凭一把透明雨伞一眼认出了她。
她来了!
金钟仁瞳孔震颤。明明人才行至大门,隔着十几层楼的距离,他却不可抑制的感到无措。
在非常非常长的时间内他一直有意忘记她,就是为了今日能和她坦然相对。
但他做不到。
一想到她正向他走来,他自持的冷静镇定通通溃散。
心痛又……心动。
金钟仁垂眼掩住眼底的复杂情绪。黝黑的眼瞳仿若幽寂的深潭,点点水光闪过又很快消失。
金钟仁好久不见,郑智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