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如凌致所说的一样,帅府围的跟铁通一样,一级战备的架势,别说人了,苍蝇都飞不出去一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是凌希最常用的招数,眼下看来确实不大适用。帅府要养两个人,简直轻而易举,而咱们凌大帅身体比小伙子都硬朗,谁先熬死,谁不到最后都未可知。
所以凌致的方法,姑且可以一试。
恰巧帅府里有几封重要信函需要立刻送往军中,亲手送到凌帅手里,这本来是凌致的差事。
他想了个法子,诈病。说自己身体不适,凌希又有意戴罪立功,主动请缨前去军中送信。
到时候再来一出伴着篝火繁星,父女二人敞开心扉,解开心结的戏码,最好能让凌帅放松警惕。
这边等凌希一走,家里自然没有再留着曲曼婷的道理,到时候山高皇帝远的,凌致寻个由头,把她送出去就是了。
先暂时避一避风头,等到凌希返程的时候再将她送去一起汇合。到时候,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从此再无干系。
听了这么个大概方案,凌希拍了拍哥哥的肩膀,眼睛冒光:“不错不错,不愧是上海滩小诸葛啊。”
凌致抽嘴角:“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这么响的名号。”
凌希笑眯眯:“我这不也是现想的嘛。”还不忘自我肯定:“多合适,多贴切。”
说完,不够一支烟的功夫,凌希又跑回病房,赶紧跟曲曼婷交代大概的情况。
听完,曲曼婷附议,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于是,决定马上实施起来。
毕竟到底能逃多远不重要,眼下能先逃出帅府才是要紧。
分别选在一个明媚的日子。
曲曼婷穿着水蓝色的病号服站在门口,那是她第一次见凌希骑马穿军装,匹油光水滑的棕红马,因为有了凌希骑在上面显的愈发俊逸绝尘。
她娴熟的掌控着马匹,认真的停在她面前。墨蓝色的军装穿在她身上像量身定做的,整个人看起来干练挺拔,训练有素,骨子里都透着军人那股劲儿,跟平时软塌塌的陷进沙发里,埋头喝牛奶喝出一圈儿白胡子的样子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一双大大的桃花眼含着笑,细细的看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个角落也不落下,唇角微微上扬,而后深邃了目光:“最快三天最慢可能要一个礼拜,去去就回,我刚刚可都记下来了,我走时你什么样,再见时必须还得什么样。”
“霸道死你了,我要是就不小心磕了碰了,或者胖了瘦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曲曼婷抱着手臂,鼻子一酸,赶紧把脸扭到一边儿。
“小瞧我?”凌希瞪着大眼睛,浓浓的鼻音对她说:“小爷我手段多着呢,一辈子都用不完。”
曲曼婷挥手,眼波止不住暗暗流动:“行了行了,老娘什么手段没见过。”这会儿胸口忽然酸胀的厉害,她紧紧的抿着唇,猛的吸了下鼻子,深呼吸:“你快赶紧走吧,成天在我眼前晃,晃得我眼晕。”
可下一秒,细密诚实的睫承不住晶莹饱满的泪珠,未曾划过脸颊,却整颗剔透滴落。
即使是这样快的速度,仍然被凌希捕捉。她眸中闪着光,氤氤氲氲,温和开口,语气不能再柔软:“宝宝,等我再见面时,到时候,无论是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凌希轻微的扬起下颚,挑眉:“这段时间我不在,要是谁来找你麻烦,不要忍着,更不要有丝毫顾忌,该骂的骂,该打的打,天塌了我给你顶着,一切有我。”
“这还用你说,我是谁啊,曲曼婷哎,怎么会被人欺负。”她摆摆手,装作不耐烦:“你就放心去吧。”
副官来催促凌希启程。
凌希抬起手腕看表,十一点十五分。
再等等。
她深深看着曲曼婷一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来告别好,
这一眼,太深,深的像一口古井,漆黑的,无波无澜。
曲曼婷轻轻的说:“凌希,我喜欢你。”
风吹过,模糊了声音。
“啊?”凌希没听清。
她微笑着改了口说:“凌希,早点回来。”
时针分针,刚好一个直角偏一点。
高头大马上,凌希伶仃着背,走远。
这一场风花雪月,像是上天的恩赐。
永远这回事儿,随着凌希的背影永远定格,被秋风掠走,被深冬掩埋,一春又一夏。
如果把凌希的出现当作开始,出现在生命中不过短短一季的时间,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何时才算结束?
是否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四季交替,一陌陌的过,一陌陌的等。
这也算是另一种永远。
大白天,厚厚的窗帘掩的严严实实,客厅中大大的水晶灯点亮,昏黄的玻璃质感灯光充斥着每一寸,水泽似的,好看极了。
女人穿着一身云纹旗袍,再素的色也敛不住媚,她翘起二郎腿儿,漆皮高跟鞋在脚尖儿上耷拉着,似有似无的笑,捏着麻将的手指涂着丹蔻色,随意的打出来。
四方小桌边的其他三位也一律穿着华贵考究,不过年纪看起来都比女人偏大。
其中一位丰腴的太太抬眼一看牌面儿,乐的合不拢嘴,拿起刚打出的那张牌,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儿,嘴上不停嚷嚷着胡了。
另一位太太黑着脸,抱怨,重重的上海口音,哎呦,不好打这张牌的呀,侬还是年纪轻。
女人浅浅的笑,囫囵推散了自己的牌,闭目:“我乏了,打了四圈也尽兴了,散了吧。”
这是下了逐客令,几位太太几家欢喜几家愁,可也都识趣的离开了。
偌大的客厅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声音,女人斜靠在椅子上揉着眉心。
就这么一小会儿,昏昏沉沉的竟然撑着脑袋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一个骑着棕红马的人,上面有个伶仃寂寥的背影,扭过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骄傲无敌的扬起下巴,嘴唇微微开合,好像在说很悲伤的话。
女人猛的惊坐起来,额上薄薄的一层汗。小丫头嘉励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她身边,为她递上手帕。
小丫头梳着娃娃头,双眼皮,也是薄唇,模样水灵灵的,只是眉头化不开:“大少奶奶,跟您说了几次了,一定要回屋睡,您要是着凉了,大少爷又该发脾气了。”
被称作大少奶奶的女人横眉,不悦的语气:“我说了多少次,人后叫我曼婷姐就行,别喊什么大少奶奶,你知道我最烦这个。”
嘉励笑了,见她没有要拿手帕的意思,便小心翼翼帮她擦汗:“对了,曼婷姐,刚才在大门口看见一个人,特别有意思。”
“怎么有意思了?上海滩那么大什么人没有。”曲曼婷觉得无聊,微眯着眼,把玩着儿凉凉的麻将牌,不想扫了下丫头的兴。
这一年来,只有这丫头能跟她说上几句俏皮话,其余下人看见她恨不得绕路走,说话也是恭恭敬敬的,实在没有意思。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骄纵任性的大明星曲曼婷了,上海滩虽大,变的却更快,少了谁都照样转,没了这个大明星还有别的前仆后继补上来。
没了大明星这个头衔换上个别的,更厉害的,那就是上海商会总会长夫人,这个头衔比大明星更好使唤。
从前的曲曼婷喜欢一切西洋的新鲜玩意儿,屋子里堆满舶来品,穿着也全是精致优雅的洋装,颜色还要越鲜艳明亮才好,发型也是最时髦的波浪卷发。
无论在哪都要做人群中最夺人眼球的焦点,她享受人们羡慕扭曲到嫉妒的可怜目光,她高贵时尚,精致张扬,有全世界的美好词汇都用在自己身上也不为过的自信。
如今,不过短短一年,颠覆了所有。她厌烦人多的场合,最不喜出风头,讨厌那些敬畏艳羡的目光,她现在只穿最考究的旗袍,留着短直发,连说话和语调都变得平和无争,直白,粗放,无悲无喜。
捏着麻将的指尖儿用力则发白,泄了力则涌上粉红,反复循环,曲曼婷把下巴放在麻将桌上,盯着看啊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嘉励见她没有拒绝,笑说道:“咱们这儿时不时也要办些宴会的,什么人我没见过,那家伙真是独一份儿。”
“多个鼻子还是少个眼?小丫头片子,真当自己见过世面呢。”曲曼婷推到麻将牌,撑起下巴,调笑她。
嘉励急了,赶忙解释:“那人虽然穿的衣衫褴褛的像个乞丐,可比谁都傲,就是咱们大少爷都比不了她,而且那人长的还特别的好看,真是美极了。”
这样的形容,再熟悉不过。
曲曼婷不由得僵了一下,心中无限的恐惧袭来,从头发丝到脚尖,像有一阵电流击过。
不会的,不可能,事到如今,还来做什么?她不是没打听过,可凌家通天的势力,藏一个人何其容易。
嘉励杵着下巴,疑惑的目光:“就是看不出来到底是男是女。”她顿了顿,得意的问,“你说这人有没有意思。”
曲曼婷忽的站起来,吓了小丫头一跳,她跌跌撞撞的上楼,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胸口起伏着,后背贴在门板上,蹭着滑落,她抱着膝盖,头埋的深深的,开始发抖。
极其强烈的预感,她想过无数个可能性,随着时间一点点湮灭。其实最可怕的不是此生不复相见的煎熬,而是希望,抱着那点可怜的希望,期待着。
她不曾停歇的复习着那人的样子,生怕时间将她带走,更渴望时间能将她送回面前。
天色渐晚,她维持着这个姿势,浑身酸麻。
屋外有人轻轻敲着房门,嘉励的声音传来,“大少奶奶,很晚了,该吃晚饭了,别饿坏了身体。”
半晌,像是叹气的虚弱声音:“你去看看,那个人还在不在。”
不多时,嘉励回来了,说那人还在。
她艰难的站起身,打开房门,一下午的时间,面容竟然如此憔悴,嘉励吃了一惊,想起某些传言,不敢多问,默默的跟在她身后。
“别跟着我。”她说。
嘉励停下脚步,注视着曲曼婷的背影,唏嘘不已。
她头一回觉得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大少奶奶是被逼嫁到沈家的,为了凌家大小姐的名声,如此看来,刚刚的疑惑瞬间明了,那人应该是个女的。
曲曼婷快步走出大门口,四下寻找也没看见人。
她停了停,笑了,失望透顶的模样,如释重负的模样,不停变换,她快被逼疯了,扭过脸,有个人蹲在角落,哆哆嗦嗦的点着一根烟,吞吐间,星光明灭。
是她。
不会错。
她日复一日的练习,眉眼,轮廓,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大步上前,夺过她的烟,狠狠的踩灭。
那人诧异,抬起头,漆黑的发蛰着明眸。
透过发丝,居高临下的人,面容渐渐清晰。
曲曼婷就这么静静的站着,清瘦孱弱的身体,白衬衫上满是脏污,即使是这样,也不耽误她眼中的傲气,更不耽误她美的肝肠寸断。
她移开视线,避开那双眼睛,说:“最快三天,最慢也不过一个礼拜。”
“你骗我,说好的,说好的啊。”
她不断重复,泪止不住流下来,她捂着脸,蹲下来,嘴里还在念叨,最后泣不成声。
凌希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沉默。
一年了,原来她没走过,她还在等,所以第一句话便是诘问,一切仿佛回到她骑着马离开的那个午后。
她不知所措,眼睛里的傲气化为乌有,急促地说:“凌慕樵这辈子没打过败仗,可我赢了他了,我回来了,可不容易了,真的真的很不容易呀。”
凌希伸出手紧紧的抱住她,曲曼婷怔了一会儿,开始剧烈的挣扎,疯了一样的挣脱,凌希没有力气,虚弱的跌坐在地上。
她眼眶通红,满脸的泪水,睚眦欲裂的吼着:“老娘管你赢不赢,管你容不容易,你老子再狠能杀了你吗?还是他能毁了你?就因为你们凌家的名声,我被逼着嫁给了我不喜欢的人,我这一生,就这么完了,我不想做少奶奶,我只想做大明星,我想做曲曼婷,我想嫁自己喜欢的人,你凭什么要老娘等,等你这个混蛋!”
凌希却兴奋不已,激动的像个孩子,拍打着地面:“我就知道!你不会喜欢他,你一定是被逼的,是他们逼你的,对吧?”
曲曼婷不解,继续吼着,破了音:“凌希!我愿不愿意你心里还不清楚吗?你个骗子,我就不该信你,我不会再信你!”
凌希苦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好不好,看看你是否真的愿意。”她眼睛中满是不可抑制的悲伤,无从消解,无从抵抗。
“我不好,我也不愿意,你还要我说的多清楚,现在看过了,你能怎么样?”她很疼,疼的快要撑破胸腔,血气翻腾着溢出喉咙。
凌希又一次抱住她,这一次拼尽了全力,紧紧的锁住她,这一次,曲曼婷只是轻轻挣扎,凌希却闭上了眼睛,哀求示弱:“宝宝,我想你。”
曾经她用最柔软的声音说,宝宝,等我再见面时,到时候,无论是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这一次,她说,宝宝,我想你。
曲曼婷的手指攥紧了她的衬衫,心一横,骂道:“妈的,凌希,你如果没有办法改变现状,就立刻给我滚!”
凌希不说话,面孔煞白,眸子隐藏在黑发下,她轻轻站起身,转身而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曲曼婷没有拦她,安静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小声呢喃:“凌希,我还喜欢你。”
我恨你,可再无可能的情况下,我还是选择喜欢你,毕竟恨是对还有机会的人才能有的情绪。
多好,如果真的没有可能了,我还能继续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