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我们正龟缩在一间房间里孵着空调,舅舅不知从哪扇门闯了进来:“走,我带你们坐地铁去!”
那时地铁还是稀罕物,前不久刚通车了2号线,恰好有一站建在外婆家附近,然而我们还没有机会坐过。舅舅长得高高瘦瘦,脸上没什么肉,因而五官特别明显,或许是因为这个说话也显得有些疯疯癫癫,譬如后来把“微波炉”念作“微炉波”,把“易初莲花”改成“易花莲初”,在上海话里却颇合韵脚,仿佛一种新的修辞手法。最关键的,舅舅一些胆大的想法往往可以实现,我们便很放心他的计划。这样,我们,我与哥哥,便跟着去了。
地铁车厢空荡荡的,我们所在的车厢,连同前后的,只有我们三个人,或许是刚通车,或许是天黑了,又热,没有什么无聊的人像我们这样,为了乘地铁而乘地铁的。我甚至怀疑整辆车上只有我们,还有司机。舅舅凭他一贯的本领说服了站台工作人员不收费,仿佛这都是理所应当的。其实地铁上已经有了空调,冷气打得很足,可比楼下坐着藤椅摇着扇子要凉快得多,有一会儿我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家不来坐地铁,可当我想到我一个人也不可能叫得动所有的街坊邻居,而坐不坐得上地铁在我看来简直代表了亲近的优先级,我便作了罢。
地铁移动起来的时候我渐渐有些明白了。车窗大得可以躺下一个人,然而外面是霍霍地黑,淡黑中隐隐有几条更黑的线。我在车厢里坐着,耳边风声不绝,却完全丧失了判别自己身在何处前往哪里的能力。黑暗,连绵不绝的黑暗,相比之下打着光的站台仿佛只是缓冲,甚至是大煞风景的懦弱。
是了,地铁终归是地下的住民,是黑暗里的土着,许多年以后,当人们以越来越不堪的方式拥挤上已经四通八达的地铁时,他们在意的也只是目的地:疲惫地靠在近广告牌的车门上闭目的白领,插着耳机盯着手机从不伸手握住栏杆的青年,焦黑的手放在包带上仿佛随时要被赶下车的农民工。每个人都看似很安静,然而没有人听得清地铁的报站;报站的女音显得那么腼腆而羞涩,然而每个人都紧紧绷着自己下车所在的弦。车停了站,里面的人费了大力气才把自己从包与包中,人与人间夹了出来,而外面的人则见缝插针地往里面站——他们在人与人的里面,已然看不到黑暗。
这样便有了一股讽刺的矛盾,慢慢在我现在呆的车厢里酝酿:我的周围没有什么人,风声也掩盖不住轻柔的报站声,然而我是没有目的地的。我只是来体验地铁,现在我正在体验黑暗,从黑暗中呼啸而过的感觉。这感觉在十年后人们已经无法体验,而或许正因为此,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产生体验的需要,只有到达的需求。东方路站,我们的开始与结束,在十年后改成了世纪大道站,成了四条线路的交汇点。人们从这里去往各处,又从他处赶来这里;十年前这顶上是一个大型华联超市,人们在地面上,在太阳下推着手推车满载而归,而因为要改造地铁线路,地下的空间结构似乎不足以支撑起一家超市,现在顶上成为了永久的工地,至少在我眼里它已经鼓捣了五年。我总觉得,是黑暗吞噬了地上的一切,包括人们。可黑暗仍未满足,还在扩张,它由通向蜘蛛巢的小径般简直让人感到不存在,变成了蚁巢的通道。我不恐惧黑暗,那时是好奇,现在则是敬畏。
那次地铁之旅结束得很惬意,甚至令人感觉不到结束。从头至尾没有人说什么,蜂鸣器与穿堂风还在试探着我们,就像我们在试探它们,舅舅在试探乘务员。那是我唯一一次免费坐地铁,我想那是黑暗给的恩惠。站头后的美白广告效果逼真,可靠在门上的青年只是闭着眼,想着自己的终点站。
柒莹莹还是怀念当时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