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自具足,不假外求。”
——《六祖坛经》
两位姑娘行至山谷中的某处,随即停下了脚步。
其中一人似是作出了推门的动作。她的确推开了一扇门,只不过玻璃材质过于清透,门又隐匿在这幽深山谷的某个角落,被浓郁的林叶灌木所隐埋,太易被人所忽略了。
“菩提阁……”
“没错,应该就是这里啦。”矮个的姑娘合上手中的古籍,抬眼确认了几番,侧首对另一位说道,“我们已经进了菩提阁的外院。”
她们二人年纪都约莫二十出头,其实并无血缘关系,却胜似亲姐妹。许是高挑的那位因相貌眉清目秀,予人清澈明净的观感,便名叫阿清。阿清身旁个子小巧且相貌朴素的另一位姑娘,名叫阿浊。
据说,阿浊本名并不是阿浊,她只是为了与好友阿清以姐妹相称,才突发奇想取与“清”相对的“浊”为名,图个“般配”。但阿清自己却不这么认为,毕竟“浊”字作名字未免有些……任性不羁。
阿清闻言,便从随身携带的布囊中抖落出三颗菩提子。那是红心菩提,亦可唤作血菩提——周身赤红如血如火,油漆一般的外壳在光线下显得圆润而有光泽,艳丽却不妖冶。她小心翼翼地将菩提子放置在一个形如托盘的琉璃器皿上,菩提子即刻在环绕着托盘的镜面中被放大呈像。
血菩提在各个角度的镜中映像复映像,三颗菩提竟被摆放巧妙的镜面反射出无数虚像,交相辉映呈现出一棵菩提树的状貌。许是血菩提色泽过于浓郁,菩提树似被红芒缭绕,令人看不真切。
菩提树的色泽犹如燃亮整座菩提阁的灯火,将原本几不可见的透明内院照得亮堂。
据古籍中记载,这菩提阁原是数百年前一位隐世的居士修生养息之所,后被长期闲置在山谷中。直至数十年前一位艺术家以“纯粹”为主题,借菩提阁的原貌翻修,将木制的建筑替换为透明的琉璃,才变为了今人所见的样貌。
阿浊告诉阿清,自从菩提阁被翻修后变得神神秘秘,不知为何,很少会被人发现它的存在,即使是有心寻找。至于缘由,许是因为整栋透明建筑过于通透,亦或是须有缘之人寻到它才会浮出踪影。而所谓“有缘之人”进入这建筑外院后,若想摸到内院的门槛,就须在大门背后的托盘上放置三颗血菩提。
她原觉得这项规定荒谬而不可理喻,甚至怀疑是写书之人故弄玄虚。时至今日才知道原来菩提子是充当钥匙与灯火的作用,渲染出整座“菩提阁”的氛围来。
两人未在外院逗留太久,正当阿浊思绪飘远时,阿清便拉着她跨入了内院。内院的景象比外院更使人瞠目结舌:从地砖墙壁到桌案摆设,无一例外也都是无色琉璃制成的。
“琉璃砖,琉璃瓦,琉璃门框,琉璃墙。” 阿清打量着四周潋滟通透的奇异景象喃喃道,原先黯淡的眼神仿佛亦被琉璃交相映衬的光线所点亮。
两人面前是一座琉璃打造的喷泉池,池中浮着一个莲花造型的透明台。莲花底座上喷出水幕,便在透明台上方形成一面水镜。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阿清顿悟般念出了诗句,感叹道这间菩提阁的设计实在精巧。她伸手扶稳面前的“明镜台”,细细端详后发觉莲花底座上隐隐约约刻着一行小字——
“唯纯粹者存留。”
她将阿浊拉来,两人似乎都无法理解这行字的意图。
而正当她们打算放弃之时,阿清的手离开台面,在琉璃上印下浅浅一圈指纹。短短数秒间,指纹已逐渐褪去,彻底消失。
“唯纯粹者存留?”阿清仍盯着台面发呆,却又似悟出了些明镜台上文字的内涵,“嗯……原来是这样。”
她拍了拍阿浊,并朝来时的路望去。初看外院时,她们并未发现异样,而细思一句“唯纯粹者存留”,才惊异地发觉自己原先在泥沙上留下的足迹早已被覆盖抹除,消失得一干二净。
两人陷入沉默与冥思,进入菩提阁以来短短一小时,便已接受了来自追求“绝对纯粹”的艺术家,升华般的颠覆与洗礼。
阿清与阿浊此行,是来传说中神秘而颇有境界的菩提阁寻找灵感的。阿清是一位醉心于绘画与雕塑的艺术家,而阿浊是立志踏遍大江南北的摄影师。两人从数年前便因研究禅学的共同爱好结缘,于此次前来探险游历的同时为创作与素材收集作准备。
如此看来,她们应会不虚此行吧。
偌大的菩提阁中,起居室、厅堂、院子等隔间及各类设施应有尽有,阿清阿浊两人的身影兜兜转转,也不显院内冷清枯燥。她们各自在菩提阁各个角落探寻,各自收集艺术创作的灵感与素材。
院外,夜幕悄悄降临,菩提阁中静谧依旧,月光与星辰透过透明的天窗映照下来,是一派静谧清澈的景象。
既然菩提阁中应有尽有,她们也自备了不少食物可供消耗,故两人选择在院中多待几日再踏上归途。这夜,她们各自进入摆有床榻的房间,而床榻上苍白色的被褥似乎便是整座菩提阁中唯一除却透明以外有颜色的事物。
两人隔着透明的墙对望,在疲惫中很快沉睡,进入了梦乡。
“阿清……”
“不是妈妈不支持你,可是家里现在的状况真的很拮据,没有经济实力去……”
“阿清,妈妈希望你现在好好读书,将来才有能力追求你的艺术……”
“有句话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要想在阳光里生活,必须先拥有步入阳光的能力啊’……”
“阿清……”
恍惚之间,她恐慌地一下从床上坐起,眼眶盈满了泪水,气喘吁吁难以平息。
她忆起了数年之前,自己尚且在高中时代时,父母及师长以各种方式极力劝阻她学习艺术的场景。当时的她不听劝阻,自说自话在填选志愿时放弃名牌大学的金字招牌,转而进入了外地美术院校,随后家人因她的执拗与隐瞒,与她彻底闹僵……
自那时起,阿清的生活被颓丧的自卑所充斥。
她没有家里提供的经济支持,在学校被嘲讽诋毁,自己独树一帜的艺术观念不被认同……她的自尊在一次次风雨中屡屡受挫、被磨损地破败不堪,她的信心与信念亦在摧残中土崩瓦解。而眼下,阿浊已是她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
只可惜,她更乐于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活在不被伤害的范围内。
“或许,绝对的纯粹是能够屏蔽这些外在的纷扰与纠葛的。”她眼眶中的泪水滑落,嘴角却蓦然上扬,“没有任何杂质的世界,让人安安稳稳地摒除那些烦心的事物。如此一来,或许才是纯粹的真谛。”
一人一夜安梦,一人一夜未眠。
清晨的菩提阁没有鸟鸣声,或许是被密闭的琉璃所隔绝弱化了。阿清调整好情绪后,将隔壁的阿浊叫醒,两人便来到了菩提阁中的“小厨房”内。
她们似乎已经对屋内“绝对纯粹”的陈设物不再意外或感到稀奇,阿清摆着透明的餐盘与碗筷,一旁的阿浊负责下厨。她心中想着:那位追求纯粹的艺术家,是否也曾在菩提阁中居住过一段时日?亦或是她早有预料,因此……
“哐当——”
“啊——”
正当她一不留神时,手一滑,硬质的琉璃刀刃落到地面上,将她吓了一跳。琉璃与琉璃碰撞后又弹开,那清脆的巨响好似重重地敲击在耳边,足以让心神不宁的灵魂被砸开一道裂痕。
阿浊未从被吓的情绪中缓回,“哐、哐”的回响缭绕在耳畔。颤颤巍巍地拾起琉璃刀,她瞥见原先完好无暇的琉璃地砖被生生砸出了罅隙。
“阿浊,你没事吧?”阿清闻声走来,关切地询问她。
“绝对纯粹,亦或,绝对脆弱?”
阿浊似乎未听见阿清在说话,自顾自吐出一句奇怪的疑问,随后冲着阿清莞尔一笑,又走回了灶台前。
饭后,阿清告诉了阿浊,她的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
她想留在这菩提阁中。
“我希望把我对于艺术的追求,保留在绝对纯粹的地方。”阿清娓娓道来了大半个小时,可阿浊堪堪记得她说的这一句话。
阿浊翻看着相机中的照片,每一幅都是菩提阁中流光溢彩的景象。譬如这张拍摄的是莲花池旁伫立的玻璃风铃塔,那些光影映衬的透明薄片,随风飘摇,忽明忽暗。整座塔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假的,风铃伴随阵阵凉风叮当作响,似是共话菩提阁里的嘈杂,不免让人在心醉神迷的同时,莫名有压抑而寂寥的情绪滋生。
“是啊……这里现在除了我们,没有任何闲杂人士阻挠,没有任何流言蜚语干扰。你可以追寻你的艺术,做个像这菩提阁里的玻璃一般绝无杂质的艺术家。”
“可是,艺术本身就是在精神世界的‘杂质’中诞生的。你的情感、你的思想是塑造艺术的源点。”阿浊轻叹着放下手中相机,转过身对阿清说道,“你或许不该止步于自己的舒适圈。”
可是另一人似乎已然心意已决,并未多言便回到了自己房中。
“阿清,你知道吗?”她垂首以极轻的声音说道,“我给自己取名为‘浊’,本来就是想给你一份慰藉和自信。”
夜深了,阿浊望着一墙之隔的阿清,静默着独坐了一会儿,随后躺下,为自己盖上苍白色的被子。她凝视着玻璃天窗外的星辰,脑海中浮现与阿清初识时的情形。
“你拥有清秀的容颜,可眼神常常是暗淡无光的。你拥有独到的艺术才华,却一直不被认可与接受。你对自己的能力并不是不自知,你或许只是自卑。自卑的来由不是旁人,或许只是自己……”阿浊在将眠未眠时念叨着几句话,也不知一墙之隔的阿清是否会有一天听进心里。
“我曾经和你说,不要活在别人的眼里,也不要活在别人的嘴里。你是你自己的,你该好好活自己,而不是畏缩顾忌他人闲话而退却。”
次日,那位名唤阿浊的姑娘打算离开了。她或许,畏惧了所谓“绝对的纯粹”。
她拾走一颗血菩提,突然瞥见透明门板前的箴言——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
“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她张大了眼眸,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忽然出声道。
另外两颗菩提子的形体,在这行潋滟着红芒的文字出现后,闪烁着消散殆尽了。血菩提的红芒褪去,菩提阁渐渐回归透明的原样。不出片刻,已然看不见踪影。
原来苦苦寻觅的灵感与答案,从她们踏入菩提阁的一刻起,就一直被抛却忽略了。阿浊怔楞着从自我中苏醒,回首望向菩提阁的方向——血菩提湮灭了,菩提阁亦看不真切了。
只可惜……阿清未能看到。
微风扬起林间的沙土,几颗尘埃飘向亦真亦幻的菩提阁,未能沾染上琉璃墙,便被引力拂落在地。
尘埃转而吸附在离去之人的衣袖上,她挥了挥衣袖,捡起被放在一旁地上的古籍。
揣着一颗血菩提,阿浊独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