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晃动的涟漪,在渐暗的天色中恍若一条沉默的暗流。
船渐行渐远,河岸两边徐徐有肆意生长的苇草,浅绿色,在雨雾下会泛起银白色的光。荒草齐腰,形成巨大汹涌的波浪,好似随着风声一下下往人身上打来。
斗笠人的眉毛在夜色中微皱了一下,挺得笔直的背微微有些僵硬,双眸下的半边脸色在明暗交替的光影中显得有些狼狈。
他昂起下巴,用清晰无杂的眼睛看着音幻,“凭什么别人就得配合你?”
“你也可以不配合。”音幻掠过钳着斗笠人手臂的手指,不动声色间往他手肘处移了几分,威胁似的落在穴位上,这才平平淡淡地抬眸,“警觉性太低,要动手也来不及了。”
语气里竟有些音幻都意外的教训口吻。
斗笠人为之一怔,良久才极缓慢地紧锁眉骨,一丝怒意隐约可见。
音幻眯了下眼,一瞬间有些不确定面前这个敢对他生气的人究竟是不是邵然了。可初次见面就带上的熟悉感,让他不得不去确认。他阖了眼复又睁开,“你自己摘吧,别让我动手。”
斗笠人还是不说话,而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自听到‘邵音幻’这名讳时,不自觉地退开了几步,用很担忧的神情望向斗笠人,却始终不敢上前了。
“那就让晚辈一试邵庄主身手。”
说着斗笠人漫不经心地伸手将头上的斗笠压了压,零碎的目光从笠沿下透过,两脚忽然岔开,右肩向前一倾,直往音幻的手臂撞去,趁音幻反手躲开的功夫立马将桎梏的胳膊抽回。
却不料音幻早看破他的招式,反而借着他的力变指为掌朝他脸上劈来,斗笠人慌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狠狠撞上了门框,还没缓过疼来,头上的斗笠已经被掀落,掉在地上,顷刻间就积起了不少雨水。
音幻的视线垂定般的落向少年,在虚弱的光线照射下努力去辩认那张脸。
少年银白的头发在斗笠揭落的刹那沿着耳际散落,那种白并不是老态龙钟的花白色调,覆于细致的颈项和玲珑的锁骨之间,脸庞的棱角捎带冷峻。
“邵庄主看仔细了?我,是你要找的人吗?”少年歪了下头,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浅淡的没有一丝温度。他弯腰将斗笠拾起,朝音幻凑近了些,因身高不够,还将头仰了仰,对准音幻深不见底的眼,“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少年朝他朋友挥了下手,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船舱。
在他们的背后,音幻沉默地从少年的肩膀上望过去,甚至又向前迈了两步试图确认自己的视线。那被包裹在水蓝色宽袍内削瘦的脊背,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邵然。
可是,浮现的那张脸,除了一双眼睛,不管是样貌还是神态,都不是邵然。
并不是啊。
音幻沉沉地咳嗽了几声,吃痛得眯起眼。
他站了很久,才朝客舱走去,进了屋内点了火,便一动不动地闭眼坐在木椅上。
“不管这药喝过多少遍,我还是受不了这苦味。”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船上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屋与屋之间,仅用不算特别厚的木板隔开。
音幻睁了下眼,说话的是那斗笠人,他原来住在他隔壁。
“那要不然就不喝了?”回答的自然是他身边唤他喝药的人。
“不行,师父要是知道了,会不高兴的。他一直,盼着我好。”声音终止地轻了下去。
听见‘师父’二字,音幻当即想起了时一凡。
不可避免地又想起被时一凡温柔揽在怀里的那孩子。
孤寂昏黄的屋内,沉顿的心跳声几乎要震裂他的骨架。
天亮的时候,船靠了岸,舱里的人陆续走出,巧不巧地,走在最后的斗笠人和他朋友又撞上了音幻。斗笠人换了着装,他好像很怕冷穿得不少,最外面披了件青色的长衫,内衬的竖领将脖子遮了起来,整个人带起书生气的稚雅。
见到音幻虽没说什么,还是拉了身边的人退让到一边,让音幻先行。
音幻走了几步,骤然转身看向少年。
“你昨天躲闪的那招,倒是颇像时一凡的御风隐步。你认识他?”
“认识又如何,不认识又如何?”少年面色微愣,眨了下眼,“庄主要是不想先行,那让我们先过去吧。”
言罢,也不等音幻开口,就往前走去。
音幻略不悦地凝眉,睨了一眼少年的背影,往另一方向匿行追上。
“他不在了。”斗笠人身边的那人往后看了一眼,冲他说道,“大概走了。”
斗笠人拍着胸口像是终于松了口气,跟着回头望了望,见确实没了音幻的影,才说道,“他昨晚不会刚好住在我们隔壁吧?”
“看样子是的。你也别担心,昨夜你睡得早,我们也没说什么,他不至于听见什么去。”
两人边说边往封缘走去。
“孙少爷,您可回来了。宗主在大厅等您,已经备好膳食。”
侯在门庭处的是邵卿的心腹邵袁廷。斗笠人朝他点了点头,正要往派内走去,却听身后有人出声,“不知道阁下承谁的辈做了封缘的孙少爷?”
斗笠人大惊,猛地一回头,只见邵音幻负手站在不远处,目光凛然冲他望过来。
“少,少宗主。”邵袁廷面色亦变,呆了好一会儿,才跪在地上,“属下见过少宗主。”
邵音幻徐徐走来,也不叫他起身,站在斗笠人身前,“我竟不知道邵卿什么时候多了个孙子。”
斗笠人心下呸了自己好几声,他竟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邵音幻来了这里,岂会不来封缘?面上却还是作一副从容镇定的气派,“啊,承蒙邵宗主不嫌弃,怜爱于我,便认我做了义孙。”平静的语气兀自一顿,尾音稍稍上扬,笑问,“邵庄主有意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