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阜正端坐在桌边喝茶,手上的缚腕迦幻化成了如镣铐般的细链子,松松地挂在手腕上,乍看之下倒会让人觉得,是某种好看的装饰品。
他见到我倒是没有流露出很惊讶的样子,似乎正等着我的到来。
“神官大人,”我先拱手施了一礼,再毕恭毕敬道,“刚刚晚膳食,见你没怎么动筷,现特备了些美酒和小食,想与你同酌,如何?”
刚回王府,苏伯顾得周全,弄了几碟小菜给大伙果腹,倒也没人将他视为囚犯般特别对待,只是这神官自有脾性,倔着性子闭目养神。
灵阜倒是没有料到我和他来这么个软招,眉毛微敛,半晌口中才吐了个字:“好。”
紧接着,酒菜被苏伯亲自端进来,走的时候,还小心地关上了门。
我执起酒壶,在灵阜面前斟满空杯,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便是头也不抬,自顾自地仰头便喝,大口大口地吃起菜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灵阜抹了抹嘴,对我抬手晃动了腕上的链子,道,“如今落魄至此,兄弟还记得送个酒菜进来,这份情谊记下了。你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也不欺瞒你。”
言语中的江湖义气爆棚,着实让人吃了一心惊。
一顿酒菜就满足了?这个结果倒是出我意料之外,不过这神官估计也是个养尊处优,没怎么吃过苦头的,这次也算是栽了个跟头,有人雪中送炭,表关怀示好,自然是感激的吧。
“那既然大哥是如此豪爽之人,小弟也不再遮遮掩掩行事,第一个问题,你是天上的神仙吗?”我立刻抓紧机会,甩出第一个问题。
“这是分身术,我的真身还在天庭。”灵阜简短地答道。
“哦,那幻境里的小金是谁?”我马上又问。
“那是啻吻的前世。”他轻蔑地说,“只不过是一条妄想成龙的蛇妖。”
“他想成龙,和你有关吗?难道是他抢了你老婆?”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话出口后才觉得唐突。
“你看到什么乱七八糟的……”灵阜低喝一声。
“。。。难道不是吗?那是怎样?”我怔了怔,继续追问道。
虽然之前的猜测有误,但我仍旧牵引着话头,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获得更多的信息。
“就是他害死了柯儿。。。”灵阜突然暴喝一声,瞪大双眼,牙齿咬得咯咯响。不一会眼神复又黯淡下来,失了些颜色,“柯儿。。。柯儿是我的妹妹。”
“你的妹妹?”我惊讶得失声喊了出来,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是的……我的妹妹……”他仰头喝完杯中的酒,攥了攥拳头,一巴掌把酒杯捏碎了,“我的妹妹……玄灵柯。。。”
我的心沉了下去,心道,原来是丧亲之痛,这结该要怎么解呢?看着他悲痛不堪的神色,自己也捋了下被感染的情绪,定了一下心神。
“你是玄灵阜,你妹妹叫玄灵柯,司淮江灵流之职。”我喃喃的理顺头绪,“那玄灵神女是不是你妹妹玄灵柯?”
“她掌管淮江山地灵,山中树木,鱼虫鸟兽都是这么叫她的。”灵阜醉眼惺忪地看着我,目光好像穿透过我的眼睛进入了往事。
“那她死了?不是还可以转世么?”我只得安慰他,“她是不是转世了?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灵阜恍恍惚惚地,好像喝醉了,又像是清醒的,也不再答我的话,就那样看着我。
“那这样说,小金和柯儿都死了,然后他们都喝了孟婆汤,重新投胎成了凡人。”我捋清这层关系,只得替他总结了一下,继续替他分析道,“后来小金投胎转世成了啻吻,你放不下他带给你的伤痛,然后就搞个分身下凡,二十多年来,一直矜矜业业,如影随形地想要谋害他。”
“不是!啻吻是魔龙转世,是个不祥的人,这辈子带大凶,会给凡间带来灾难。”灵阜辩解道。
“魔龙?还是蛇妖?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你们神仙活得太长久了,是不是都活糊涂了?”我正色道,“你也看到了,这一世,他就是个倒霉的孩子,但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强大,恪敬职守,爱国爱民。你路上也看到了,嶂城百姓都如此拥护他,他做了那么多利国利民的好事,如果你将他杀了,才是给篦虚国带来最大的灾难!”
我义正严词说了一长串的道理都没打一个梗。
“未来的事……你一介凡人,未来的事怎么知道。”灵阜对我怒道。
“我只知道,未来,就在眼前每一天的努力里藏着。”我坚定无比地说,“你们是神,有长长久久的生命,可你们知道凡人吗?那么多凡人如蝼蚁,朝生暮死,而你却为了上辈子的是非,就要把凡尘蝼蚁的一线生机掐灭,给你们神仙长久的生命就是干这等勾当的么?人间灾祸横行,他们祈求神明屁佑的时候,你们却还在为点前尘往事,怀恨在心?”
我说的话针锋相对,毫不客气,并且再也不想忍让这种窝囊神仙,一股脑地把心里话都吐了出来。
“……怀恨在心?”
灵阜突然悲伤地掩面,“如果不是他,柯儿就不会死……”
“对于柯儿的死,我很难过。”我放低声调,继续说,“但是,你有没有问过你妹妹,她想用哪种方式活着?”
“哪种方式活着?”灵阜喃喃地低语,眼神迷离,“我不应该听父亲的话逼她,从小到大,她的要求我都会满足,唯有那一次……”
灵阜仿佛陷入绝境,一把抓住酒壶,仰头将酒全数倒入了喉咙……
我默默地退了出来,再关上门。
世间事,很多都是死结,剥离那些自欺欺人的花招,最终还是得逼着自己去面对那个接近残酷的真像。
院中,满树的蔷薇在月光下吐露着一片芳华,在风中摇曳着无边的腥红。
愿红尘少一点错付,愿人间疮疾遇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