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春花落了一轮,赫连晓还是没等着那位惊云姑娘来喝茶,谢子缊倒是来了一趟又一趟,时不时还在这儿蹭顿午饭,听赫连晓讲讲《朝青丝》的新章。
他有时会攀上院中的杏树,拿着折扇字画的那一面,想起京城风光,热闹繁华。
又别过枝叶远看霁州的景象,倒也不差,也远比京城那头清气。
赫连晓受封在霁州。
遥看着天影渐阴渐暗,谢子缊也来赴约。他二人”二人要今夜无眠,在亭中畅饮下棋话天下,无论晴雨。
天际浓云滚滚,风猖獗在昏暗的天地。未及遮住的夕阳落日从空隙中破处金芒,宛若数道光箭穿梭云层,亭中草野也被点亮。
然而很快,这点余晖也被浓云吞没,木石的光泽也被削去,满处昏沉,山雨欲来。
他二人目不离棋,似浑然不觉。
侍人掌了几盏灯,便退下不再扰他二人。
“这是我们家那老爷子新研究出来的残局,专门让我带来给你破的,嗯?”
谢子缊饮了口酒,好像才注意到如此天时。
“又要下雨了。”
“嗯,是如此”
“京城那头,也早就在下了吧”
赫连晓没有应声,瞧了半天才瞧出一点生机。
破风声直冲面来时,他才意识到谢子缊已噤声多时了。
抬首,他对上了一把沾血的利刃,和一张阴桀的面容。
是楚为欢。
楚为欢似也未曾料到,她挟持了谢子缊,本想着威胁对棋之人以求一条生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赫连晓抬头对上她的目光,楚为欢也一时茫茫然了一下。就这么一个空挡,谢子缊乘虚,一把反制,也一下掀翻了棋盘。
棋子撒了一地。
“挟持谁不好?偏偏找到你谢小爷头上……”
谢子缊压着楚为欢一时气急。
赫连晓弹出没来得及下的那一枚棋子,砸在谢子缊手腕上,力度不大,但足以引起注意。
然后,他就看到赫连晓蹲下身来,对这那刺客说:“惊云姑娘可要喝杯茶?”
谢子缊一听这话,虽仍有疑,却也是在说赫连晓与这人相熟的,便松了手。
楚为欢站起身来,捂住腰间的伤。谢子缊的力气许是大了些,她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右肩道:“未尝不可。”
赫连晓扫过她身上的伤口,望了望亭外瓢泼的雨,沿着廊坊走了。
“茶还是待会儿再喝吧。”
赫连晓这么说道,谢子缊撇下楚为欢跟了上去,伴着他们离开,赫连府门也被敲响。
……
赫连晓二人哄走了门外那群追兵,转到亭中,领着楚为欢进了正堂。
侍从不知从哪儿翻来一套素白的衣裳,按赫连晓的意思递了她伤药,让两个丫鬟领她去偏室8自己安顿妥当。
待楚为欢再出来,雨中狼狈的模样已消失不见,但眸中的温度却还是冷的。
侍人沏完茶,经赫连晓的授意便离了,一堂中只剩他们三人。
“喝茶”赫连晓先持了茶盏,轻抿一口。
楚为欢也不推脱,落拓坐下,敷衍了事般的饮了,然后道:“好茶”
赫连晓笑笑倒也没说什么。
谢子缊倒是按捺不住了,张口便问:“这位惊云姑娘不打算解释解释?”
“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去京城玩了一圈,一个不小心听了大人物的谋划,结果被发现追了这么些天,狼狈逃窜了许久而已。”
楚为欢并不想搭理谢子缊,出于救人一场,勉强说了个囵囤。
赫连晓并不想追问,京城那头发生了什么事也扯不到他这个闲散人身上,更何况什么大人物的筹谋,也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那惹人厌的大哥从不会将注意力散在一些他认为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如此,想来外头这几日也不会太平,惊云姑娘不如留下,待养好伤再商榷。”
赫连晓抬眸望向楚为欢:“意下如何?”
楚为欢回望他,蓦然跟京城和其他封地那些个太子比对了一下,竟生生读出些尤怜病弱的气态。一恍惚,却又没了。
“惊云姑娘?”
楚为欢回过神来,从脑中甩走这些莫名其妙的比对,应下声来。
留便留,无伤大雅,她还没乐得寻了个免费的庇护所呢。
--【肆】
楚为欢算是发现了。
她本以为赫连晓同那些个面热心冷的王爷一样,面儿上用与世无争做伪,实则掰开来看,全是计谋,没一个是好东西。
赫连晓刷新了她这个认知。
她想:赫连晓大抵是真的在好好做一个闲散王爷。
成日不若是窝在书房写画,就是在院里拈花逗鸟。若非谢子缊来扰,怕是赫连晓有做隐士的意味,一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架势。
“其他的王爷权贵若像你这般,倒也没有这储君之争太子顺位……不对,那太子也不是个好东西。”
楚为欢倚在亭柱旁咕咕叨叨,赫连晓一旁坐着阅书。
“赫连晓?”
赫连晓抬眸:“怎么?”
“你就没想过谋权篡位?”
楚为欢好像对撺掇此事略有些兴趣,扬着一双美目,手中把玩儿着赫连晓的折扇。
“怎么夺?怎么篡?”
“这便是你这霁州王爷、四皇子的事了,我呢——只是好心提个建议。”
“官场之事,帝王之未,非我等能左右。”
也无能左右。
楚为欢撇撇嘴,对上赫连晓那双眼睛,不说话了。
“太子秉性的确不好这点我不可置否,但我也无能为力 ——没有手段,没有谋臣,没有兵权,只有一个霁州而已。像如此,夺位何尝容易?你又怎的知道?”
他合上书,不打算再看的样子。
楚为欢见他如此说,心下已将他的处境猜了大半不差。
看这空落落的院子和零星几个家仆,多半是那太子殿下将亲眷给扣了,便以此为挟制,让他安生待在霁州,做这么个闲散行当。
她忽的想起她的爹娘来,没由得回忆起那段逃荒时日来。
“你是王爷——你同样也没有机会知道,一个明君对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有多重要。”
楚为欢对赫连晓这么说着:
“我五岁那年,闹荒了。百姓们都携带着自己的孩子老娘老爹,夹着大包小包,弃家往富足的地方去。”
“人流如潮,一条街上集满了人,吵闹中混着孩童的哭叫,老人的呓语哀声,官兵还在后头赶着骂着打着。”
“尽管这种境地,救灾的粮食始终没有下放。我们不知道是官员谋计还是君王无心。”
“不知道的。”
“到后来,便是一片死寂。百姓没有吃食,饿的也是累的,满街满巷都是恐惧的死亡味道。”
“我亲眼看到过,体会过的。”
“但我没死,在那之前,我与爹娘失散被师父捡走了。那次饥荒过去,我便一直跟着师父,再也没见过爹娘。”
赫连晓顿了顿,别过脑袋:“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我自己提起的陈年旧事,也早就没那么在意了。”
“反正那时我才五岁。”
楚为欢将折扇丢换给他,翻出亭外。
“告诉你这些事,就是想让你知道太子野心,若他上了位,十成十这个这场饥荒似的民灾会再次出现。”
“你应该比我清楚。”
“走了,伤真没什么好养的,祝你好运。”
赫连晓眼睁着看她翻完亭子翻墙消失没影了。
他一直有办法的。
他只是一直在逃避。
他将自己寄于《朝青丝》里那个深处幽宫的公主,望着宫门瞧啊瞧。有千万个法子逃出去却只能望而祛步。
因为她是公主么?
她知道不是的,她只是在害怕。
后来宫中潜入了一个侠客,搅乱了深宫这谭死水,一时间纷乱不堪。侠客无意闯进了公主局势,问公主是否要跟他离开。公主咬了咬牙,跟着侠客出了深宫那红色的院墙。
公主消失了。
剩下一个心向往之的姑娘。
侠客带着姑娘走遍每一个他去过的地方,他们逐渐相熟相知,最后在夕阳落日的余晖下,表白心迹。
这本是一个完美收尾的爱情故事。
但他心中的那个郁结并没有因为《朝青丝》的收尾而化开,书中的佳人虽圆满,但他们仍在乱世。
因为浊堂。
因为昏君。
因为灾荒。
现实也如此。
他该放开春景美时与纸笔画卷。
去争。
谢子缊再来时,便听见赫连晓如此说:
“雨要下大了”
--【伍】
霁州花灯节,赫连晓独自出了府,沿着行川河岸向逐萤桥的方向转去。
“哎,公子,买盏花灯吧?”
那卖花灯的小贩眯着一双眼睛,用指节敲了敲挂满花灯的木架子。
花灯节。
总要提一盏。
赫连晓买了盏莲花灯,忽的回忆起往年的花灯节来,那都是些有温暖味道的带着无限眷恋的日子。他知道,过去那些日子不会再有了,安宁也不会再有了。
因为他即将迈出那一步。
他走到了逐萤桥下,桥上来往,只有熟悉的红衣轻倚在桥栏边。
那是楚为欢,楚惊云。
赫连晓对上她的目光,对方却落拓的冲他一笑,昨日相争仿佛不存在般的。
“怎么?你也对花灯节有兴趣?”
楚为欢看了眼他手中执的花灯,挑了挑眉头。
“从前还好,现在却不怎么能提起兴致。”
赫连晓回笑道:
“若惊云姑娘不嫌弃,我这花灯赠你如何?”
言语之间,他已走至楚为欢面前,将花灯递过去。
楚为欢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接过花灯同他打趣:“四皇子送的花灯,那可是千金难求,我可要好好存着。”
赫连晓笑意未减:“既然今日见着了,那便同姑娘道个一谢一别。”
谢那日院亭之启,决其心意。
别明日离程去远,何时相见。
楚为欢哑然失笑,似是没料到赫连晓如此迅速的想好了结果,做好了决定,下定了决心。
很快,平江王赫连晓回京,参与帝争。
其母柳氏被陷而死,究责为太子赫连庄,浒毓帝罚其禁闭一月有余。
平江王乘此发展势力,得霁州武臣世家谢氏相助,招揽文人墨客为己用,争得朝上一席。
平江王推新政,揽民心,受得百姓爱戴,太子赫连庄势力渐弱,前执恶事件件翻出,彻底落败。
安平年,新帝赫连晓上位,改年号安和,意喻民安世和。
后天下大治,实实民安世和。
《朝青丝》续章,姑娘在洑水桥畔弃别侠客做回公主,协弟弟登上帝位,而与侠客的相遇,别成了一场荒梦。
公主做她的公主,侠客走他的江湖。
也许他们心中还有曾经的那个爱人。
“你竟连皇宫都闯的进来,惊云姑娘?”
楚为欢一身深色劲装,向他行一礼:“不若怎么能见着我们的皇帝陛下。”
赫连晓粲然一笑:“我是不是该谢谢你的建议?”和你的故事。”
“陛下已拿这太平盛世谢过了,不必再谢。”
赫连晓仍像当年逐萤桥上那般笑意未减:
“要留下来么?”
楚为欢平视他:“我还未尝尽人生百味呢,留不得,留不得。”
赫连晓也不再留,望了望浓浓夜色道:“再会?”
楚为欢也笑了:“再会。”
离别再有。
上回记在逐萤桥,这回,换做了新帝的政堂。
侠客欢潇洒翻窗,轻就跳上屋檐,在朗朗明月之下回身冲帝王摆手。
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