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条七海,对我来说是一个很特殊的人。
说他特殊不是因为他会给我什么,而是在这个人人都很虚伪班级里,只有他一个人会对所有人坦诚以待。
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小日向惠美,16岁,高中三年生。南条七海是我们班这学期新来的转校生——不过到了三年级还有人会转校我是真的没想到。
他的座位和我挨得很近,他在靠窗的位置,我在他的邻座——这么说或许不太准确,因为我们之间隔着一条过道。
他刚来的时候,连自我介绍都说不利索。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好好发音,说出来的话就像外国人一样充满奇怪的口音。
他说他来自法国一个名叫埃特勒塔的小镇,虽然现在是日本国籍,但是自己的日语水平完全没跟上。估计是刚回来日本吧?
作为班长,老师让我照顾他,所以安排他坐在我的旁边。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暗暗发着牢骚。
转校生——南条君在我旁边坐下了之后,用蹩脚的日语说:“请多多关照喔。”
我皱了皱眉,强硬挤出笑容回答:“请多关照喔,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我。”
我看到他表情僵硬地笑着,猜想着他是听不懂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巧这时候上课铃声响了,班主任讲了几句和高考有关的话之后就开始上课了。
高考什么的,果然也是很麻烦的事呢。我转头看了一眼南条君,他正瞪大眼睛看着黑板,一副努力想听懂的表情。接着他又在笔记本上“刷刷”写下什么,定睛一看,是一串字母。
“小日向,回答一下这个问题。”班主任看到我盯着南条君看,故意提问我。我站起来,轻松地回答了他的提问。老师满意地点点头,示意我坐下,我就在全班羡慕的眼神里坐下了。
我是好学生。这样的标签被老师和同学们贴得满身都是。我很讨厌这样的标签,我只想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不过就算如此,身边的人也会说:“是小日向/惠美的话一定能做好的吧。”
下课之后,果然又有很多同学赖奉承我。“小日向同学好厉害啊,在家一定拼命学习了吧?”
“小日向同学就算不努力也能学得很棒,要是我有小日向同学一半聪明就好了……”
真是吵死了,能不能都闭上嘴?!我在心里咆哮着。但是即使我很讨厌这样的事,我还是挤出笑容:“你们的话也可以的,有不明白的随时来问我喔~”
南条君一直在旁边看着我,等到同学们都离开了,他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喊了我的名字:“小日向同学……”
我保持微笑转头看向他:“怎么了吗?南条君。”
他皱着眉头看着我,半晌说不出话。等到下节课的上课铃响起,他才一副一定要说点什么才行的表情问:“我可以直接叫你‘惠美’吗?”
“可以是可以,”我侧着头,“不过为什么?”
“因为想和你做朋友。”他天真地笑着。
是因为我的名字比姓氏好发音吧?在这个虚伪的班级里,怎么可能有人真的想和我做朋友。
即使这么想着,我还是笑着:“好啊,我也想和南条君做朋友呢。”
南条君露出笑容,转过头去认真上课了。他真的会问我很多问题,不过大部分都是很简单的日语文法问题或者数学题。我会用简单的语法告诉他,以防他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虽然我觉得很麻烦,但是我每次都在他说完“谢谢”之后笑着回答“别客气”。
我讨厌所有麻烦的事情,所以我完完全全避开不必要的社交。我家是很大的财团,我总是要出席很多社交活动。我认为这是必须的,因为这和我们家的生意挂钩。
在宴会上我也带着很虚伪的笑容,和来宾们假装热情地打招呼聊天 ,必要的时候还要表演一点才艺让他们开心。
所有人都虚伪地笑着——修改一下前面说的话,不只有我们班上的家伙,所有的人类都是披着一层虚伪外皮的丑恶的家伙,包括我自己也是。
我总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所以我拒绝与任何人交心。但是南条君却很喜欢和我说话,大概是因为我很“和善”吧。
当然和他说话的时候确实很开心,因为他看起来无忧无虑,我很羡慕。他说他一直在找一个女孩,唯一一个不会觉得他很笨拙的人。我还记得那时候我说了一句:“怎么会呢,南条君记忆力很好的,怎么算是笨拙呢?”
之后我们的关系稍微变得融洽了——当然只有南条君单方面,因为我还是和原来一样,一直把自己藏起来。但是他似乎早就察觉了,那一天中午我们一起吃便当的时候,他这么问道:
“呐,我说惠美。”南条君看着我的眼睛,“惠美过得很不开心吧,虽然看起来每天都很开心,但是其实惠美并不是真的想这么保持笑容吧……唔,或许我的表达很不明确,但是我能感觉到惠美一直在假装开心。”
我的笑容马上僵在脸上。被看透了呢,毫不留情地被扒出了真面目。我僵着脸挣扎着说:“你在……说什么啊……”
“想说什么就说就好了,想做什么就做就好了,这样生活才会更快乐喔。”南条君笑着。他阳光灿烂的表情在我眼里很是讽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要是可以,我也想像他一样生活。
我摇摇头,继续笑着说:“我很开心喔,谢谢你的关心,南条君。”
南条君皱着眉头,一脸担心地看着我,然后用法语小声嘀咕了什么,之后再也没说话。
那天以后,南条君再也没找过我说话。他似乎有意在回避我,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无所谓,反正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虽然这么想着,我的心里还是在隐隐作痛。
某一天晚上,我回家之后,看见爸爸妈妈吵了起来。他们吵得很凶,然而我根本不知道原因。我做出笑脸走到他们身边劝架,但是妈妈一把推开我,冲我大喊:“滚开,你这个扯着笑脸的笑面虎!”她哭喊着离开了。
爸爸瞪了我一眼,回了书房。后来我在下人的悄悄话里知道了
爸爸的项目破产的事情。父母关系不好我从小就知道,妈妈是因为钱而跟爸爸结婚的,爸爸则是利用妈妈家的人脉。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感情,包括对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家的情况马上就被班级的家伙们知道了,他们开始疏远我,平日里的奉承话也少了很多。上课我也听不进去,回家就要面临父母针锋相对,也根本无心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父母也不再看我一眼。
就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南条君又来找我搭话了。那天午后,我实在是听不下去课了,就翘掉去了天台晒太阳。
“你果然在这里。”我的身后响起了南条君的声音,回过头,他像以前一样笑着。
看到他的笑容,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的怒火。他向我走过来,我只是怒目瞪着他。
“发生了什么吗?”南条君坐在我的对面,这么问道。我冷眼瞥了他几秒,语气强硬地说:“明知故问。”
南条君挠了挠头:“抱歉,我不太听得懂。”
忘了他根本就说不利索日语的事情了,他估计也听不懂那些家伙在议论什么吧。也是,他之前和我一起的时候被议论,他也毫不在意。忽然感觉听不懂真好。
他看见我没回话,自顾自地说了:“感觉你在经历很难过的事情呢。说起来我不是说过我在找一个女孩吗?因为她是我的精神寄托。我的生父和妈妈感情不和,我十岁的时候他们就离婚了。妈妈带我改嫁到日本来,现在又有了一个妹妹,所以完全不理我了。”
南条君说到这里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妈妈嫌弃我连母语都不会说,嫌弃我眼里只有当年那个女孩子,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就离家出走了。”
“南条君现在是一个人住吗?”我问道。南条君点点头:“是啊,不过爸爸会给我寄生活费,帮我交学费,房租是我自己打工赚的,虽然很累但是很开心。”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我看着南条君,心情稍微平复了。至少我的父母还是维持着表面关系,还是会养育我,不至于让我在不安的日子里东奔西走。
“不过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也不错,虽然对惠美来说或许很难……但是惠美一直都是非常优秀的女性,所以一定可以的。”南条君说着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但是我理解了他的意思。不要做别人眼里的人,要做自己眼里的自己。他应该是想说这样的话吧。
因为有自己想成为的人,所以才能丝毫不理会别人的批评吗?真是自由。
我感到自己的虚伪日子在和南条君的对比之下过得非常讽刺,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我根本无法改变,亦无法逃脱。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侧过头看向南条君。南条君笑了笑:“因为我们是朋友啊,好朋友要互帮互助嘛。”
“如果遇到这件事的是别人,你也会这么告诉他吗?”我继续问。南条君的目光转向天空:“当然了,因为我想拯救所有陷于苦恼之中的人,即使我很笨拙。”
也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看着天空。冬日的午后阳光非常温暖,我们把升学考试的事情忘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个下午。
晚上放学的时候被老师谈话了。他指责南条君“带坏了小日向同学”。
“明明是很乖巧的女生,这段时间和你相处之后成绩就下滑了,今天居然还逃课了。”班主任看起来很生气,“马上就要升学考试了,如果你不想在日本考大学,请你不要影响小日向!”
我打断滔滔不绝的班主任:“不好意思,老师,今天是我拉着南条君翘课的。我早就不想当你们眼里的好学生了,现在您看到了吧,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学生。”
再也不想被贴标签了。我想做我自己。
我偷偷瞥了一眼南条君,他对我笑了笑,似乎在说“终于做回自己了,太好了”。
班主任似乎完全没想到,他瞪眼来回看着我和南条君,最后什么都没说地赶走了我们。
第二天他就当众批评了我,撤销了我的班长职位。但是我丝毫不觉得不开心,我可以任性做回自己。和父母也好好说出来了,但是他们只是冷冷说了一句“随便你”,便再也不管我了。
我和南条君每天都在一起。我会帮他补习功课,我也自学了法语,努力想帮他学好日语。
这个学期过后,我在九州的外婆就生病了。我家忙于一个新的项目,便没人去看望她。我决定转学到那里去,就连大学都填了九州的学校。
“这也算是离家出走的第一步了吧?”我笑着问南条君。他苦笑了一下:“才不是离家出走,不过有想见的人真的很好,能做想做的事也真的很好。”
“很舒服。”我赞同道,“我明天就走了,啊对了,有一句话想说。”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月色真美。”
南条君抬头看了一眼刺眼的阳光,不解地眨了眨眼,露出笑容:“今晚的月色一定会很美的,我如此相信。”
我笑了笑。第二天我离开了从小长大的地方,甚至没和南条君告别。我知道以后再也不会见面,所以这份心情,就算没有传达到,我也会好好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