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晚上陈梓安掀开我的被子:“小景,你生气了吗?”
我又把被子蒙头盖上,闷声闷气地回答:“没有!”
有一个硬硬的物件塞进我的被子里,我拿起来一看,是个变形金刚!
“啊!唔……”我叫起来,却被陈梓安捂住了嘴:“别喊!小心爸妈听见!”
我扒开他的手,兴奋地问:“你哪来的?”
他微微一笑:“用学校发的奖学金买的。”
我睁大了眼:“你不是说你这次没考到第一吗?”
陈梓安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骗爸妈说我考了第二名,没有奖金,其实我是第一名。奖励的50元给你买了这个。”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语气里有些抱歉:“都是因为哥你才没有什么玩具,哥也没钱买最好的,这个你收着吧。”
我摆弄着变形金刚,心里酸酸涩涩的,我一心想摆脱他,他却什么都想着我。
“你可收好了,别让爸妈看见了,不然挨骂的可是我!”他一本正经地叮嘱我。
我想了想他挨骂的样子,好像抓到了他的把柄一样开心。他看我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佯怒道:“小没良心的。”
“你不想等我就不要等,我们再和这些天一样,出了事都算在我身上。”等两人都躺下了,他又说。
我翻个身抱住他,感到他的身体骤然间僵硬,故意不耐烦地说:“我都答应爸了,你就别啰嗦了!”
他的身子渐渐软下来,声音里有藏不住的笑意:“那就,辛苦我们小景了。”
其实,我越长大,越明白陈子安对我好。的确,他分走了父母大半的目光,可这并不妨碍他爱我。他会把碗里的肉偷偷夹给我吃,他会把冬夜里唯一的暖水袋让给我,他还会在老师罚我抄30遍课文的时候帮我分担20遍……他自觉有愧于我,于是就像他所说的,他从我出生开始,就在认认真真地对我好。
然而我生于这世间的意义,却从未变过。
五、
2010年的夏天格外炎热,7月份骄阳似火,空气里是升腾的热气,路面上反射着耀眼的白光。
我和陈梓安放假在家,爸爸妈妈都去上班,只有我们自己看家。
陈梓安安静惯了,捧着一本书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可我是个皮小子,在家里闲不住,总趴在窗口张望,就盼着听到有老头在楼下喊:“卖冰糕了!卖冰糕~”一听到这吆喝我马上就去缠着陈梓安,让他给我一块钱下楼买冰糕。
陈梓安大多数时候都会给的,爸爸给他的零花钱,他大多都花在了我身上,只是他自己要忌口,不能吃冰糕一类的东西,每次看我吃时都会咽口水。
终于有一天他犹豫了很久,小声地对我说:“小景,给哥哥吃一口好吗?”
我咬着嘴唇想了想,把冰糕举到他嘴边:“就吃一口啊!”
他虔诚地咬下去,闭上了眼睛。
“好吃吗?”
他迷醉地点点头:“好吃!太好了!”
我看他那样子也笑了,干脆把冰糕抵在他唇上:“吃吧吃吧!”
就这样,我们两人合吃了一根冰糕,陈梓安大概吃了有小半条,满足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爸妈回来的时候我们谁都不敢说,吃完饭就钻进房里聊天,直到睡觉之前还好好的,可到了半夜,哥哥忽然就发病了。我睡眠深,等我听到动静时,哥哥已经摔下床不省人事了。
爸妈连忙将陈梓安送进医院,一整个晚上我抱着腿坐在床头,陈梓安乌青的嘴唇映在我眼前,我第一次真切地觉得他会离我而去。
直到中午12点爸爸才回来,我听见门锁响动的声音连忙跑出去,迎上去刚想问哥哥怎么样了,就被一个大耳刮子打蒙了头。
“昨天是不是你要钱去买冰糕的?”爸爸的声音疲惫却充满了怒火。
“我,不是!是哥哥自己要吃的!”我急忙分辨。
“是不是你跟你哥要钱买的?”爸爸寸步不让。
我哇的一声哭了:“是!可我,我没叫他吃!”
爸爸扭头四处看了看,捡起沙发后面的一根竹条子就朝我抽过来:“吃!我叫你吃!你不买他能吃吗?你在他面前吃他能不馋吗?”
我被竹条抽到小腿和屁股,疼得直跳,夏天的裤子薄,像直接抽在肉上一样。
“啊!我错了!我错了!别打了爸!”我哭得凄惨,狼狈不堪。
“生你是要你来照顾他的,不是让他来操心你的!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腿上都是檩子,委屈地大哭:“我知道了!”
“啪嗒!”竹条落地,爸爸简单收拾了衣物厨具,都没看我一眼,径直出了门。
我顺着墙慢慢地坐下,我知道哥哥已经脱离危险了,爸爸是来拿换洗衣服的,顺便打了我一顿,因为他们认为是我让哥哥生病的。
生你是要你来照顾他的。这样意思的话,我不是第一次听,但却是第一次听到它被说得这样直白。不同于以往的“梓景长大了,要照顾哥哥呀”、“哥哥和梓景是至亲手足,梓景要一直对哥哥好呀”,这句话简明扼要,剥去周身甜蜜的外壳,露出锋利的内里,将我重重击伤。
原来我的出生,是有条件的。
七、
陈梓安高三一年身体都不太好,多项指标不正常,但他咬着牙,夜里亮着灯,用掉了一本又一本的草稿纸,按时作息,遵循医嘱,终于把自己送进了考场。
高考结束那天他异常轻松,从考场出来,他舒展了一下肩膀,呼了一口气,对我笑意盈盈地说:“无论结果如何,命运何指,能走到这一步,此生无憾了。”
我跟着他嘿嘿地笑,是真心实意地为他欢喜。我想他已经走到了这里,也一定会陪我走下去。
但第二天他就发病了,救护车来的时候他正口吐鲜血,染红了身前的白衣。
陈梓安在ICU里抢救了整整7天才醒,我透过玻璃窗看他,只见他全身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子,被一大堆仪器所包围着。我的心揪成了一团。这世上最爱我的人,上天为什么不让他幸福?
醒来后陈梓安一直都郁郁寡欢,有时候自己看着书出着神,一愣就是一下午。我跟他说话他就应两声,没了高考那时候的神采。他的情况很不好,他自己是知道的,但我从未见他哭,他看向我的时候,无神的眼睛里依然有温柔的笑意。
高考成绩放榜了,他还没能出院,我拿着志愿表冲进病房,兴奋地大喊:“哥!你的分数够考Z大了!”
陈梓安没什么反应,只是放下书看了我一眼:“哦。”
我扑到他跟前去:“哥,你不是一直想考Z大吗?你可以去了,你不高兴吗?”
陈梓安摸摸我的头:“高兴。”
“那我们填表吧!”我兴冲冲地去找笔,却被陈梓安拽住了手腕。我回过头看见他整个人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悲伤,他轻声说:“小景,这表,不用填了。”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我注定去不了远方,就不要在此刻给我念想。他知道自己未必有活下去的希望,所以宁愿在这时候了却掉这一桩心事。
我抽回了手,第一次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我听见自己一字一句清楚地说:“哥,我从小就佩服你,你生病了还那么坚强,学习还那么好,你一直是我心中的标杆。哥,我以前不懂事,老是折腾你,你从来不跟我计较,只是默默对我好。”
陈梓安有些诧异:“小景……”
“可是陈梓安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你高三一年晚上开的台灯晃了我365个夜晚!我从小到大天天去校门口等你给你背了十年的书包!现在你说不填就不填了,凭什么!你读的书还有我的一半呢!”我悲从中来,咆哮出声。
陈梓安蓦然僵住了。
我红着眼睛求他:“你别放弃好不好?你别松手好不好?我和爸妈拽着你,谁也不能把你带走。”我慌不择路,握着他的手按到我的后腰:“哥哥你别担心,这颗肾我替你养着,你等我长大,只要你需要,我一定会给你!”
“你胡说什么呢?”陈梓安像被火烫到一样甩开了手:“再说,谁知道合不合适?”
我环抱住他:“你昏迷的时候我们已经做过配型了,我很合适。”
陈梓安,我不能想象没有你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我不敢去想,有一天我眼前的这个人会化为一捧灰一坯土,再也不能对我温和地笑,再也不能哄我睡觉,再也不能与我看见更多更美的地方。
腰上有手环抱上来,陈梓安的眼泪掉进我的脖子,他说:“我不会拖累小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