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轻微的躁动不久后终于归于平静,原因是主上终于有意愿与中殿合宫并着宫人并就此事开始准备了。
中殿时年十五岁,在本朝已经完全到了合婚生子的年龄。待中殿产下子女,后宫嫔御的一切也就可以进入正轨了。吴昭容年纪尚小,尚且不急,但宋淑仪距离临受圣恩怕是就在这两年之内。
当日,整个王宫的宫女都在窃窃地讨论这次的合宫。
玉壶在进食的时候与妍伊咬耳朵:“主上真正奇怪,之前说什么都不愿意提及合宫一事,总是再三推托,对这事儿浑不上心。如今忽然却转了性子,巴巴儿地记着合宫。总不会是忽然喜欢上了中殿娘娘了吧?”
妍伊似乎对此没有多大兴趣,淡淡说道:“主上近来立意颁布新的政令,制约两班过于专横的气焰。说不准是为了给两班一个缓冲的地带先和永成县主及兵曹尚书达成一致。毕竟是祖制,若是此等大事都不兼顾,做什么又能顺利呢?”
玉壶偏头想了想,还是赞同了妍伊的看法:“也是。从来中殿和王都更多的是国之神职,以国本为重。生育后嗣是为国事,与喜欢不喜欢实在是没有多少关系。主上如此,大概也是终于想开了,不作那无谓之想。”
妍伊看着手中的针线活计,心里却不自觉地一咯噔,想起李润的话,和他之后的举动,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太安宁。
半年后,中殿怀孕的消息经由御医诊断传出。为了此事,永成县主特意入宫探视。而此次入宫,中殿赵慈的亲妹赵贞亦随母入宫探视。
交泰殿,永成县主李仪颖带领身后诸人双手交臂于胸前,倾身前拜,向赵慈庄重行了国礼。随后,兵曹判书府邸县主的亲随随即退出殿内,左右尚宫肃静恭谨地合上殿门,只留下赵慈母女三人和致密叶尚宫。
“娘娘初次有身,不知夜里可否安寝?妇人初次有身孕难免会有许多不便,有何不适还是及早告知家中为好。若是在宫中有何拿捏不准的劳神事儿,也可以烦请叶尚宫相助。无论有什么困难,只要娘娘让叶尚宫相告,家中自会为娘娘倾囊相助。”永成县主跪坐蒲团上,双手插在裙兜里,和声说道。长长的裙摆蓬松散开,铺散于地,开出一朵肃穆的花朵。
“这孩子倒是安分,这些日子不曾难为女儿,母亲费心了。”赵慈温温柔柔的声音响起,带着清云淡宜的笑意,显得满足又平静。她一手抚上小腹,眉眼中满是柔暖的笑意。
“月份大了,只怕这身子就没那么省心了,娘娘素来性子柔弱,体子也不甚康健,如今有了身孕,也该刚强自立起来了。”永成县主话锋突转,赵慈听出了几分意思,不由得肃了神色。只听得母亲语意逐渐凌厉:“慈儿你向来性子仁柔,心性上也不是好争胜的。从前你在家中事事不愿拔尖出头,争个高低,固然是贤妇所备,但是如今到底在宫中,终须有国母之威仪。为人贤良自是不错,可到底也不可失了防人之心这后宫中人,你到底知道几人几分,又怎能确信她们能恭顺谦卑?”
赵慈听出母亲话语中的意指,脸色微变:“母亲,宋淑仪与儿交好,平日对儿也是礼敬有加,意甚亲密。吴昭容年幼,却也是大妃所选,为人并无过错。”
“中殿自为最尊,与嫔御和善便是气度,何须交好以得亲近?”永成县主面露不快,加重了语气:“上对下,本就不应以平等待之。娘娘此言差矣!”
赵慈面露窘色,自觉不应忤逆母亲之意,只得讪讪不语。幼妹赵贞素来与长姐亲密,见状连忙插入话来:“姐姐向来柔善,从来待人和气。此亦是大妃主上看重姐姐的缘由之一。姐姐若生下世子,自然是未来的大妃。有咱家的帮衬,姐姐只要德行无亏自然可以高枕无忧。母亲何须在此时责备姐姐?”
永成县主面露不快:“若是贞儿你,母亲自然是不怕的。只是纵观近几朝事故,这世事又岂是仁柔就能安然的?慈儿之事又岂能仅靠上意?”
大妃殿内,大妃甄氏靠在软枕上听崔尚宫禀报交泰殿的事儿。此时四下无人,所有小宫女都被遣出殿外自行做活,殿内只剩她们二人。大妃听得崔尚宫禀报永成县主所说最后一句后倏然目露精光:“看样子,永成县主除了在朝堂上利用丰穰赵氏的人脉自成新党派,有着不菲的私财以外,恐怕在这王宫之内,还有别的事迹,没让咱们知道啊。”
崔尚宫低眉敛声答道:“大妃猜的不错,永成县主和兵曹判书府中私财甚丰,有许多怕是不能问明来由。在朝中结派是小事,混乱民生圣听则不可等闲视之。至于此言究竟是真有内情还是只意气为之,还需得细细查访,证得清明为是。”
大妃眯起眼,芳华未曾全然逝去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深思的精明:“这事儿恐怕和拣择脱不开干系,接下来的事儿,就劳烦崔尚宫了。”
崔尚宫心领神会:“洪内官向来是了解此道的一把好手,有他在,万事自然不怕。”
夜幕降临,星河璀璨,宫城进入了一片靠着灯火照明的时光。天上星河纵然璀璨,于人间也并非是每一个角落都能有心思欣赏的美丽。例如西南角的一处宫宇。宫城角落那一处殿宇内安静的落针可闻,室内光影摇曳,明晦不定。大殿中央坐着一个华服女子,持着一只狼毫在纸上写写画画,随着不定的光芒依稀可见“从容淡静,恪己以德”的字样。女子的发饰沉着古朴,身着沉冷的宝蓝色,从背后看去无端让人觉得此人至少三十余岁,如古井一般的死寂,背影写满孤廖。然而视线下移看到桌上的一双纤细的手,又觉得比起背影来,手的年纪显然并不曾那般老去。画面转到案前正面,是一张年轻女性的脸,五官端正秀丽,比例拿捏的刚刚好,看上去应是个美人,年纪约在二十出头。只是她的一双眼睛虽然秀美,却没有任何灵动的光彩。那双眼如同她的背影一般,枯静而缺乏神采。眼中除了死寂样的静,还是静。仿佛封闭了部分五感,对周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
此时,她一笔一笔,在纸上誊抄着文章书印,面上平静无波,一字一句,不带任何情感,仿佛只是为了聊以自慰,打发时光。身旁家中带来的侍奉宫女莲叶忍不住这古井一般的死意,终于开了口:“娘娘,夜深了,您写这字也有半日了,您今日不早些歇息吗?”
那人手不停,只淡淡道:“还有些段落未尽呢,急些什么。”
莲叶忍着浑身的因死寂氛围带来的压抑的堵痛,继续说道:“这些时日,除了向大妃娘娘请安侍奉以外,您几乎足不出户。日日只在这殿里临字抄写。每日不是文章就是经书,几乎霉在了这殿里。不仅如此,这些年您是越发暮气了。虽然您现在是守寡的前世子谨嫔,可大妃和主上向来对您多有优容看顾。您也不必如老妇一般自苦吧。”
谨嫔宋氏依旧是淡淡的:“明面上,我是庄孝世子的遗孀,获封谨嫔的前世子嫔,即使寡居,还是尊荣犹在。而事实上,对于主上的王位来说,我这个寡嫂,实在是好不尴尬。前世子嫔看似拥有尊荣,实则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尴尬人罢了。严格说来,如今的中殿才是王宫内命妇之首,最高的长辈又是大妃娘娘。我这空占着一个主上寡嫂的身份,到底又算什么呢?想来也不过只能尽量少走动,少授人以柄而已。又怎敢以尊长身份托大呢?”
莲叶一张脸苦得都快皱了起来:“娘娘从前虽然端静,但也好歹是一个鲜活的人,偶尔也会淘气溜去街市上玩儿。自从嫁了悼敏世子后就生生收敛了所有气性。这些年来,您更是没了一点生气,比人偶还要呆气。您是忘了从前刚嫁进来时被林尚宫罚的那时候的您了吗?”
谨嫔手微微一顿,往事如烟尘散去,早已随着时间的淘洗深埋在了黄土之中,极少被掘出来重新观看。从前自己的模样,她已多年未曾回忆了。那时候初初入宫她还有些女孩子家的心性,虽然尽力恭顺守礼,但也还是有些时候未免略微有些倔强随性。十四的年龄,正是不安分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的时候,心灵深处那一点点离经叛道的因子随着身体的成长蠢蠢欲动,就要按捺不住。总也会让林尚宫废了点心思教训——世子嫔将来是要当一国之母的,哪能容你任性!可是仅仅一年以后,世子意外坠马而亡。由于她也未曾诞下子嗣,从此以后,一个“前世子嫔”的封号将她后半生关锁在了王宫之中,七年以来,日复一日,都死水一般度过。为了仅守本分,除了侍奉大妃,她几乎不曾出过这一宇小小的天地。
从前的自己,终归要葬在旧日的尘沙中,想也不能回想。到底如今,她已不再适宜如从前一般了。
手中的毛笔又开始缓缓开始移动,一板一眼,写下娟秀的字迹:“家门也早就不指望我能有怎样的前程了,却也不会希望我做出什么阻碍了族中其他人的前程的事。而如今,宋淑仪已然入宫为主上的嫔御,中殿虽然宽仁,可她身后的永成县主,兵曹判书,又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我这个做姑姑的,至少也应该避嫌,少给她沾染些是非,使她不至于成为别人忌惮的对象。”
慈庆殿,大妃看完手中的来信,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转手将信件收起,下一瞬却不轻不重地掷于案上,面色冷凝:“倒也真像是永成县主能做的事儿。为了长女成为中殿,竟然打通多方关节,在饮食里做手脚!”
崔尚宫低声道:“永成县主深知拣择会相看闺秀的额头是否暗淡,来确定其是否身体康健,足以诞下抚育未来世子成人,特地为此询问了宫中医女。得知了这等手段。只是这安插人手在宋淑仪的饮食里做功夫使得额色暗淡从而不能当上中殿,只怕不能立时就能达成。怕是县主多年以前就在多方筹备,布下暗棋了。”
“法子倒是不伤人根本,只是为了最终目的倒是多方思虑,丝环相合。”大妃微微后仰,微靠于后壁上言道。沉吟了一阵,最终将拾起那信,执于手中。
“娘娘觉得,此事该当如何?”崔尚宫依旧低首,恭声问道。
“今日看来,永成县主虽然心有权欲,在拣择之事上动了手脚,到底并未伤人发肤,尚还不算罪大。只是今后,却是万万不能让她为所欲为,插手王宫事务了。”大妃面沉如水,沉声开口道,“她既然能插手宫中事务一次,就必定会有第二次。兵曹判书府上钱财来路,主上自有决断,终会拔除后患。至于这些,也一并告知主上吧。”说着将信封与信,一并交与崔尚宫手中。
崔尚宫躬身接过信封,收于胸前衣襟内,曲身一拜:“小人定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