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前,有个故事,故事里有个老头,不是那些故事里白胡子飘飘白头发飘飘的老头,他只是个很迟才长大的小老头,小老头有个破败的宅子,虽破败也很宽敞,里面住着他的一家人。宅子里无数间房,他一间,他娘一间,还有一间,他留给了一个等不到的人。其余的,他都给了一个乞儿,乞儿娶了妻生了子,不过一转眼,那小孩就到了上房揭瓦的年纪。
白果望着院里的银杏树,掂量着自己的身高能不能揪下一片银杏树叶下来,他垫着脚,动作很轻,因为他爷爷就在银杏树下的躺椅上打盹。他脸上盖着一本书,手顺着躺椅的把手滑落了下来,手上的褶子揭示着他已步入暮年,半只脚早就踏在了鬼门关上。
白果的爷爷并不喜书,却极其宝贵这棵银杏树。春天时,他在这底下等风;夏天时,他在这底下等黄昏;秋天时,他在这里等月亮;冬天时,他在这里等雪。
银杏树掉落的每一片叶子他都知晓,每片叶子他都珍藏,或压在书里,或放在床头,收集的太多便晒干做成枕头,夜夜相伴。
白果不宝贝银杏树叶,他宝贝他爷爷宝贝的银杏树的叶子。他垫着脚,伸着手,指头还差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再往上升,够到了,刚想往下扯,有一道目光不太友好地瞧着他,不是他娘,他娘总是笑眯眯的,不是他爹,他爹的目光会更锋利点,更不会是隔壁的王二蛋,他想了想,那只能是他爷爷了。
他爷爷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拐杖,正指着他,想触摸甚至嵌进他的皮肉,白果一闭眼心一横,不管不顾地还是扯下了叶子,然后撒腿就跑。
白果爷爷在后面骂着脏话,很符合他以前武夫的身份,同时说明了他没多少文化,“格老子的,你敢动你奶奶!”
前半句是脏话,后半句白果也以为是脏话。
白果爷爷瞧见白果一阵风似的跑远了,气得直喘,手里的拐杖也没力气再举着,便扔在了地上。他躺在了躺椅上,以一个绝望的姿势,就像黑夜等待太阳,没有希望。
他望着银杏树,浑浊的眼里出现了眼泪,没流出来,也就谈不上什么老泪纵横。他低语,像是在和风说悄悄话,又像是在和树说心里话,或者另一个不太合适的形容,他在和他的心上人说,说什么,遗言。
没什么风花雪月的感叹,只是一种遗憾,到死都不能方休,他道,“你要是再不回来,你就见不到我了。”
哪管是你要见我,还是我想见你。
人老了,总爱回忆当年,每个人都用着衰老的借口来掩饰自己的懦弱,他也不例外。这一回忆,思绪就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河水都得倒流个四十年。那里有个小姑娘,她不小,只是记忆总是将人美化,他希望她比他小,那在他的记忆里,她便是小的。
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两人靠的太近,甚至到了鼻尖碰着鼻尖的地步,各自的眼睛里只有对方的眼睛。
“格老子的,老子这是撞邪了。”他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大热天里出了一脸冷汗。
银杏树里伸出了个头,他汗一滴滴地往下掉,闭眼一睁,头没了,少了立体感,树里多了一张天真烂漫的脸,一双眼睛看着他笑得那么可恶。
人是要壮自己的气势的,他喝了一声,“那什么,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我认识道士的,对,道士,他......他很厉害,会收......收妖。”
他现在结巴又神神叨叨的模样,就像个道士,只差个桃木剑在手里使。
可树里哪里有什么脸,银杏树上传来声音,声音清脆得像铃铛,从那么高的地方伸入他的耳朵。银杏树长得那么高大不容易,这也是白果爷爷所痛恨的地方,她活了那么久,他都来不及参与,甚至一度在仅有的时间里浪费了只属于他的光阴。
“小结巴,那你把他请来给我过过眼啊。”
他望上去,银杏树叶飘下来,那姑娘在上面显得好小,嘴里似乎还叼着一片叶子,像极了传闻中闯荡江湖的女侠客。
“我......我......,这等高人岂是你等妖怪想见便能见的,狂妄自大。”他死撑着自己的气势。
这等小人岂是他想请就能请的,何况那老道士昨天刚说过他是孤寡之命,孤寡那是用来形容天子的,他消受不起,于是,他很客气地拆了那老骗子的道观。
“喔,那你是结巴啊。”她的语气一转二转三转,就差唱出个调子。
树太高,他瞧不清楚,站在下面更妨碍到了他与生俱来的强者气概,“你......你下来。”下来后看我不弄死你!他带着莫名的自信,都忘了现在自己依旧紧张到结巴。
“那你上来啊。”这么高你能爬上来吗?
“你下来。”
“你往后走几步,然后看到桌上的东西了吗?端过来,我就下来。”妖怪道,眼光透过他望向了后面的石桌,准确点是望向了石桌上的糕点。
他往后看了一眼,心里一笑,有了底气:“你先下来。”
白果赖在墙头,打了个哈欠,“我不下来,有本事,爷爷您上来啊。”语气一转二转,吹了个口哨。
白果爷爷伸出手,斥问,“我的叶子呢?”
“吃了。”白果答的干脆,“味道不好,偏苦。”
这一说,气得白果爷爷吹胡子瞪眼睛,就差两眼一翻倒下去了。
青筋暴不起来,徒徒增大了喘气声,又问,“我的叶子呢?”
白果知道他爷爷要动真气了,虽不解,却还是软了语气讨饶,“爷爷,那只是一片银杏叶子,您给我又没什么,我向您讨了这么久。”
说着翻下墙头,摊开手心,手心里是一片被汗濡湿了的银杏树叶。
对啊,那只是一片叶子。
夜里,等月亮都躲在了云里,白果偷偷溜进了他爷爷的房里,轻轻摇醒了爷爷,他钻进了被窝,轻声道,“爷爷,我睡不着,你给我讲故事。”
白果不是睡不着,他只是害怕爷爷还在生他气,他爹他娘总说,爷爷是要走的人,他害怕。
白果爷爷刚在梦中见到了他的小姑娘,又有小孩在耳边低语,心里格外柔软,“好,那就讲故事。”
“青青山上青青水,青青山外有个城,城里有个小伙子,又帅又多金,芳龄二八的女子都喜欢他。有个姑娘叫小芳,被逼无奈嫁恶霸,小伙子身穿紫衣金甲,手持锋利宝剑,骑千里良驹,历经千辛万苦,杀了恶霸救了小芳。”
“然后小芳和那小伙子成亲了?”白果偷偷打了个哈欠,轻声问。话本子里的情节都是这么发展的,毋庸置疑,爷爷的故事也是这样。
“小伙子救了小芳,衣锦还乡娶娇娘,娇娇娘子道是谁?不姓小来不名芳。”白果爷爷用尽了他毕生的口才讲着这个故事
“那是谁呢?”
月亮从云中探出个头来,也想偷听。是谁呢?白果带着这个疑问睡了过去。
白果爷爷揉了揉白果的头发,瞧着从窗子里透过来的月光。
白果爷爷也不知道呢。
二、
他从宫中出来,兴奋异常,皇帝小子告诉他,也许要打仗了。他出身行伍,早就等着这建功立业的一天。
“老子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太他娘的爽了。”他锤着石桌,亢奋道。
水蓝衣裳的妖怪看着石桌上跳了几跳的盘子,心疼地端了起来,塞了个糕点在嘴里,颇敷衍地点头。
“你要跟着我一起高兴啊,别吃了,快,快问我。”他手舞足蹈。
“问什么?”她一脸迷茫。
“哪儿打仗啊,我为什么想打仗啊之类的,”他道,又等不及她问,嘿嘿一笑,“我知道你想知道,我来告诉你。”
“你这么傻,肯定不知道是边境打仗,老皇帝死了,那卫国便以为我们齐国倒了,格老子的,卫国老儿还不知道齐国有我这样的保家卫国的好儿郎,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还能以一敌百。”他翘起了二郎腿,还随风撩了撩头发。
妖怪抬眼望天,天上的云好蓝。
他在她眼前挥手,
“啊?”
“我要是功成名就,本身又有世袭爵位,你要是个姑娘,你愿不愿意嫁我?”这翘着二郎腿的汉子竟然娇羞了起来。
这分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长大了的姑娘又怎肯嫁他,妖怪只好望天。
“我......我有个青梅竹马,她还没嫁人,我想回来后娶她。”他道,语气里都是三月春天的气息。
妖怪吃了个糕点,提点他,“打仗并不是个能欢喜的事,你这么高兴,小心喜极悲来,能不去还是不去的好。”
“我知道你担心我,好歹你也吃了我家几年的糕点,”他凑过来,贼兮兮的,模样忒犯贱,“要不你给我个法宝,我防防身。”
妖怪坦诚道,“没有。”
“哈,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就是诈一诈你,你便这样了。”他装作不屑,带着点不属于小孩也不属于成人的狡猾。
轻叹一声,放下糕点,她甩开了水蓝袖子,“你想要啊?成啊。”
手里出现了一小根银杏树枝,在两只手里晃荡,消失不见,她双手握拳伸向他,“哪只手,你要是猜对了我便给你,左不过给你挡一时灾祸,人都是被自己的贪心给一点一点害的。”
要是这是白果爷爷的梦,他便不会选,找个借口糊弄过去。白果爷爷会瞧着她,瞧着她的水蓝衣裳,瞧着她披散到地的长发,瞧着她嘴边的糕点屑,再细细瞧瞧她的模样。
若是要选,左边?右边?知道是左边,那便选右边。
过了几天,白果他娘蒸了些糕点,白果爷爷便端了一盘放在了石桌上,他移了移躺椅,移到了石桌旁。
“今天天气这么好,太阳也不大,你要是醒了,就出来晒晒太阳,刚好我们儿媳妇蒸了点心。你要是没醒,我便给你说说话。”
“今天,白果他爹说要去从军,被我打了腿,现在在床上躺着。白果哭得厉害,那孩子生我气,不理我了。我知道你要是在,也不会让他爹去从军的,是不是?”
“这些年轻人都胡来,这三十几年太平哪能这么折腾,打仗不好啊,要死人的。”
“看着白果他爹,就想到了几十年前,那时候我推开门,你不在了,我娘也不在了,这宅子一点人气都没有,差一点,我也想跟着你们走了。”
“我忘了问你,我走之前,告没告诉过你......,人老了,说不出来了,你心里明白就好。”
白果爷爷躺在躺椅上,微微偏头瞧了瞧银杏树,银杏树没有动静,风都不曾飘过,“我都在说些小年轻才说的话了,你还是不醒。”
“你什么时候醒啊......”白果爷爷浑浊的眼里又闪了那么点泪光,他挤巴挤巴还是流不出来,“算了,你早点醒就行。”
“我不急......”
三、
妖怪花了几天,做了个挂链,链上挂着一根一寸长的银杏树枝,她把这送给了那少年,她给他戴上,“上古的时候,世上曾有迷谷树,传闻迷谷树枝能指路。我这儿只能讨个意头,也送你一根树枝,你就当做是寺庙里求来的平安符,但愿它能保你平安,让你找到回家的路。”
少年瞧着这么不用心的平安符,也不恼,初时他贪心,不过是想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现在却用不着了。
他故作高兴,竟然带上了点沧桑,“用不着了,仗不打了,老子要清闲到底了,这东西我还是收下,跟你说的一样,讨个意头。”
他扯下颈上的绳子,把树枝握在手里,收到了怀里。
妖怪不问为什么,问之无用,何必要问。
后来,她便知道了。
夜里,她被一股酒气熏醒,酒气带着热气让她难受,她便知道,那还没长大的少年喝酒了,不少,还是烧刀子的。她正想出来踢他两脚泄愤的时候,一辆马车撞了过来。
挡灾挡祸,那自然是她挡了。
马车看起来像是堪堪停住,少年拿着酒坛倒在了地上。月黑风高夜,一位知识分子从里面慢悠悠地出来,驾车的仆人点了个火折子,“呦,原来是小侯爷啊,怎么喝得跟个狗似的,这味儿。”说完掩住了口鼻。
少年从地上爬了起来,走近知识分子,学着他的口气,“呦,这不是尚书大人吗?这么晚还不归家,是去哪儿寻花问柳去了?”
说着一踉跄,朝着知识分子的方向倒了下去,把他压在了下面,酒坛正巧摔碎了,酒倒了两人一身。
仆人傻了。
“你......你起来,这......有辱斯文!”知识分子恼了。
“大人恼什么啊,朝中的人都是知道的。”少年说得那么隐秘。
“小侯爷,您这不怪我,她是公主,她的责任在这儿,朝中大臣都表态了,这怪不上我,您别拿我撒酒疯。”知识分子知道自己的身子骨不强,占不了便宜,只好讨饶。
少年翻了个身,才晃着身子站起来,语气里是他少有的狠辣,“要是能怪得上你,你现在已经死无全尸了。”
妖怪听着,才知少年也不见得是多好的少年,一夕之间,他好像长大了。
这夜之后,少年便是彻底清闲了,本就无心朝政,且被人记恨,领了个闲职已是很好。唯一不同的是,那银杏树里的妖怪出来的少了。
他不能算是以前的他了,他变得安静了,因为他的青梅竹马走之前还给他补上了一刀。她道他的性子还是个孩子,就是因为他不够成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所以她走了,被当做礼物送给了别人。
人的长大就是那么突然。
所以,现在,即使他想见那妖怪和她说说话,也不只是瞎嚷嚷了,他会摆上一盘糕点,然后静静等着。
她要是醒着,便会出来陪他说说话,他看着她吃点心,看着她喝水,看着她伸手抹掉糕点屑,他想着,这世上若还有人真心待他,那也只能是这妖怪和他娘了。
有一天,他从下午等到夜里,直到夜深,那妖怪才出来,还是那一身水蓝衣裳,在他旁边坐下来,也不吃点心,也不说话,颇倦怠的样子。
“你现在出来的越发的少了。”他道。
“你的灾祸也不少。”妖怪答非所问,“你颓废了这么两年也该好了,人还是得有能力保护自己。”
否则我迟早要折在你手里,妖怪想说。
这时他才一笑,很不在意的样子,“也没见到他们真的伤害到我。”他倒是希望自己被朝廷里这些明枪暗箭给伤到死去,现在这样活着好不痛快。他已经成了落水狗,以前看不惯他的人都想踩上两脚。
妖怪颇无奈一笑,“算了,把我送给你的挂链还我。”
他护着怀里的东西,才有了几分紧张,和以前一样的习惯,他变得结巴,“为......为何还你?你......你都送给我了。”
也不知自己宝贵这平安符还是她送的东西。
“送你这东西,不过是想让你平安,你既然保不了自己的平安,这东西也不能保你一辈子。”要是再这么下去,她又哪能保他到一辈子。
妖怪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拿到了挂链,挂链在手中消失不见,这一说完她便往银杏树方向走,那一盘糕点一个都没尝过。
“你是不是要走了啊?”他突然出声问,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紧张。
“走?”妖怪转身,面上带着疑惑,兀的一笑,一语双关,“你要是再这么下去,我怕是真的要走了。”
“今夜收回了送你的礼,便送你一场雨,”她飞上了枝头,水蓝衣裳的摆随晚风飘荡,银杏树叶也随风飘落了下来,好一场银白夹着金黄的雨。
铃铛般的声音从高处又伸入他耳朵,“这本来是哄小女娃子的把戏,今天我也来哄哄你,你这颓废的日子也该到头了。”
他隔着夜色瞧着枝头上的妖怪,心里某处似乎释然,这妖怪是真心实意地对他好。有人从那儿空了出来,这么几年,今夜又有一个不是人的妖怪住了进去。
他现在单身,她活了这么久也是孑然一身,似乎她就是等着现在这时候的他的,好的语境果然会让人心神荡漾,“好啊,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你就多出来陪陪我,我一个人无趣。”他软着声音,都不知晓这是在讨好自己喜欢的人。
白果爷爷在梦里迷迷糊糊地想,他似乎忘了问,他的小姑娘是不是也喜欢他......
又过了几年秋冬,白果爷爷越发地衰老了,连卧房门都出不得,只能躺在床上。白果他爹在正对着银杏树的方向开了一扇窗,挪了挪床的位置,这样老爷子也就能时时看着他的小银杏树。
白果到了上私塾的年纪,每每从课堂归家,便会看见望着银杏树痴痴发呆的爷爷。如今爷爷收不了银杏树叶,这树叶便满地都是,他从院子里捡上两片叶子,走到爷爷的房里,放在爷爷满是褶子的手里。
他在课堂上误看了一本同桌递过来的春宫,里面讲的是书生和狐妖翻云覆雨的事,白果也就壮着胆子猜了猜。他在床头坐下,“爷爷,你是不是在等奶奶?”
白果爷爷回神,笑着,有些费力地出声,“是啊,白果也懂这些了。”
“那奶奶叫什么名字?”白果问。
“爷爷也不知道呢。”白果爷爷望着手里金黄的银杏树叶出声。
四、
他被收回了那挂链,却多了份只有自己知晓的喜悦,在朝堂上也不再闷不做声,还多了以前没有的沉稳大气,也不过三年的时间,皇帝便把兵权交到了他手里。朝廷纷争,只有他和皇帝有伴读之情,也只有他独独效忠皇帝。
这三年,是他过的最好的日子,他以后的媳妇常常出来,在他旁边边吃糕点边唠叨,两人少了因为阅历而带来的隔离。他看着她,越发地觉得她比自己小,尤其是护着糕点不让他碰的时候,他想碰的哪里是糕点,这话却不能明说,只能眼神传递。
一天夜里他批阅着公文,眼神不经意一转就看见了在旁边端着盘子倒在案头昏睡的她,那模样不免让人发笑,他取下她手里的盘子,放到案上,想轻声叫她,才恍然发现,他从不知晓她的名字。
只好轻推她,她直起头来嗯了一声,眼见着又要倒下去。
他趁着她迷糊把她揽了过来,靠在了自己怀里,“你倒是回去再睡,这样睡着不舒服。”她不出声,在他怀里睡得格外地好。
虽也享受这个时刻,但到底还要批阅公文,只好又轻轻推了推她。她啊了一声,才清醒了些,他松开了手。
“我突然想起,你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他装作漫不经心地出声。
穿着水蓝衣裳的妖怪手支着头,打着哈欠,“知道我名字的人都比我走得早,那还是不知道的好。”她说得那么轻巧。
这话是实话,却也让他有些恼,说明着她的过去他从未参与,而未来也很难全部参与,而人都是很贪心的。
“那总得公平些,你都知道我名字,那我也得知道你名字才是。”
“你叫什么?”穿着水蓝衣裳的妖怪一下子就变得很不通情理。
静夜无声。
置气归置气,也不能置一辈子气,他还想以后和她过日子。过了几日,气消了,又巴巴地等她,等她出来,放一盘点心在她手里,温声道,“我姓白,名白砾,字乐石,你不要装傻,你知道我的名字的。”
你也知道我对你的心意的,虽然有时候你很傻。
“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就亲口说出你的名字。”到时候我就来娶你,你总归不会让我等一辈子。
“卫齐两国边境犯冲突了,我过不了几日就要离开了。”所以你得对我好些。
“你送我的平安符还我,送出去的礼哪里能像你一样收回来,没听过覆水难收这个词吗?”我知道我用错了成语,但有个形容却很恰当,我对你的心意也是覆水难收。
“我得讨个意头,免得找不到回家的路。”免得以后也找不见你。
妖怪看了看手中的糕点,又瞧了瞧眼前的人,有些发愣,像是懂得了什么。
“你真的要去战场了啊?”她问,这种迟疑对她而言也是个意外。
他点头,没经她同意,抱她入怀里,可惜有盘子隔着,这个怀抱不那么圆满。
然后,在他离开的时候,她送了他一支木笛,对着吹一口气,又变成了以前那一寸长的银杏树枝。
“木笛雅观些,便于拿放。”她道,“以后要是找不见我了,就不要找了。”
“有这树枝,哪里会找不见你。”他笑着道。
这些话,白果爷爷现在想起来才觉得怎么都像是在告别,还是永别。
三年光阴,这场仗不好打,偶尔闲下来,他便看看笛子,想想家,他吹过笛子,奈何技艺不佳,只好作罢。三年的时光,他在生死线上徘徊过好几次,好在都挺过来了。他以为,那是因为他还想着他的家,想着他以后的媳妇。
五、
夜里,狂风大作,白果爷爷惦记着他的树,却又无法动弹,连发出声音都难,他的眼皮一点一点合了下来,回忆就如倒流般的水一样流淌了过来。
树枝埋下发出点芽的时候,他收了那乞儿当义子。
他在街头遇见了一个乞儿,那乞儿告诉他,树是要种在土里才能活的。
他推开门,院子里一堆废朽的木头,荒草萋萋。
他作为被放的俘虏回到了京城,却被贬为了庶人。
他被困在敌军帐中,被俘虏的三千将士全被坑杀,那一年里,他被磨尽最后一点傲气。
记忆就这么倒流,终于到了,到了,到了,这是起点,也是终点,白果爷爷悄咪咪地走进了营帐。
那是他第一次在生死线上徘徊,军医给他上好伤药,手一直在抖,不知道的人会以为那是害怕元帅病逝。
他半清醒着,听见那几个军医在窃窃私语,“你们刚才看见了吗,元帅的影子里有个女人的影子......,怕是撞了邪了......”
影子,什么影子,这些军医也这么神神叨叨,他那时心想。
白果爷爷要是他,从那儿以后就不会再把木笛带上战场,即使它被放在盔甲里保护地那么好。
终点到了?没到,记忆又顺着流淌了会儿,白果爷爷又走到了一个战场,血流成河的战场。他躺在地上,满是鲜血的手里拿着那银杏树枝,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回不了家了啊......”
连轻吹一口气都疼,胸膛里疼,似乎连着心也在疼,可是银杏树枝却怎么也变不回木笛。
对的,这里才是终点。白果爷爷颤颤巍巍地躺下,闭上了眼。
你要是醒过来了,还会不会记得我......你能记住我的名字吗......
我还不知晓你的名字呢......
世上少了一个人,天上也许多了一颗星。
“各位客官,今天就讲到这里,明天相同时间相同地点,精彩继续。”说书人笑眯眯地从堂上走了下来。
堂下一穿水蓝衣裳的女娃娃,吃着糕点,心道:这故事无聊地很,哪有那么痴情的人和那么像人的妖怪,果真故事无论悲喜,都是按着人的想象来的。
茶喝了,点心吃了,该回去了。
而她在的宅子已经被重新装潢了一遍,那宅子里的小孩也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白果儿子也到了活泼好动的年纪,娃娃在阳光下伸着手去够银杏树叶,白果轻轻打下了他手,“嘘,你太奶奶在睡觉,你不要动她。”
娃娃问,“那我太爷爷呢?”
去另一个地方等他的风,他的黄昏,他的月亮和他的雪去了。
还有他的小姑娘。
文/何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