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如同一根根银针刺痛着纯贵妃的心,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只见纯贵妃含病跪在养心殿门外,苦苦哀求:“皇上,永璋他一定有苦衷,他不可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啊,求皇上饶恕永璋吧。”
纯贵妃的掌事姑姑张倪在一旁急坏了,不知所措只好打着傘同纯贵妃一起下跪求情。
李玉走了出来,眼见纯贵妃如此拼命,也自知无法劝阻便前去承乾宫求皇后来说说情也是好的。
愉妃同皇后在承乾宫里正闲聊着,正沉默间,却见外头湿淋淋冲进一个人来,却是皇上身边的李玉。他像个水人儿似的滚进来,唬得愉妃避之不及。皇后慌了一拍,定睛看去,肃然道:“这个时候,你怎么慌慌张张过来?”
李玉想是急坏了,急忙行了个礼,哭丧着脸道:“纯贵妃现在正为三阿哥求情,都呕出血了。皇上叫她回宫养着,她也不听,正在养心殿外大雨里头跪着呢。”
皇后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紧,她是知道纯贵妃的身子的,咳疾伤了肺腑,已是重症,哪里经得起这般受罪。她听见自己的声调变了旋律:“她怎么如此糊涂,此事不仅关系皇上的颜面更关系着皇家的颜面,想来皇上是铁了心的要处死永璋,谁劝也没用啊!”
李玉“嗐”了一声道:“还不是纯贵妃放心不下三阿哥,挣扎着过来向皇上求情。”
李玉又道:“娘娘知道,太后如今是不管事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人命。奴才也是没个主意,所以还请皇后娘娘去瞧瞧。”
皇后听得心头火烧火燎,一壁撑着起身,一壁唤了容姑姑来更衣梳洗,又道:“愉妃,这事怕有得忙乱。你先去钟粹宫里候着,叫人烧好热水,备下姜汤,请了太医预备着。”
愉妃忙忙拭了眼泪去了。容姑姑悄悄扯住皇后衣袖,忧心道:“这件事关系着皇上的面子,娘娘真要去蹚这浑水?”
皇后行色匆匆,将宽大的衣袍系于单薄的肉身之上,拢起绿雾云鬟,“纯贵妃与本宫和愉妃相伴多年,纵有误会,但恩义不浅。本宫不想看她就此殒命。”
待皇后与愉妃赶到养心殿外时,分辨良久,才看到那伏在汉白玉阶前叩首不已的渺小身影,竟是病弱不堪的纯贵妃。纵有张倪打伞在侧,她浑身也尽被雨水浇得湿透,衣衫薄薄地贴附在身上,寒气顿生。
急忙解下金凤呈祥戏珠锦绣披风,兜头兜脸将纯贵妃裹住,沉声道:“有什么话回宫再说,不许在这儿作践自己身子。”
纯贵妃哭得俯仰不定,死死攥住皇后的袖子,放声悲泣,“皇后娘娘,臣妾的永璋被关在宗人府高热烧得昏迷不醒,实在快不行了!臣妾来求皇上宽恕永璋的罪,这孩子定是有苦衷的,他是被冤枉的!皇后娘娘,您别管臣妾,您替臣妾求求皇上,留永璋一条生路吧!”
容姑姑连忙扶住了纯贵妃,死命拖她起身,不让她跪在汹涌的急雨与水洼之中,“贵妃娘娘,您快起来,自己的身子要紧。皇上会顾念父子之情的。”
纯贵妃闻得此声,愈加悲切,“皇后娘娘,您不知道永璋病成那样糊涂,还心心念念唤着他皇阿玛,不停地说‘皇阿玛息怒’。臣妾身为他的额娘,真是不忍心啊!”
皇后示意宫女上前扶住,安慰道:“你别着急,过了这几日,皇上定会明白过来的。”皇后被拖扯着半倚在侍女身上,泪眼婆娑,一张脸青白得可怕。皇后定神望去,更是心惊。纵然有雨水冲洗,纯贵妃的衣襟上仍有斑斑点点暗紫的血迹触目惊心。”
皇后连忙道:“怎么呕血了,可是伤在哪儿了?”
张倪带着哭腔道:“皇后娘娘,方才我家主儿叩首过于用力,额头狠狠地磕在了这白玉龙角上,所以呕了血了。”
雨水猝不及防地扑上身来,春日的雨水尚有寒气,立得久了,雨水如鞭挥落,抽得脸上、身上一阵阵发痛。她犹自如此,何况纯贵妃是病久了的人。奈何纯贵妃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挣扎着往地上跪去,“皇后娘娘,求您开恩,让臣妾跪在这儿直到皇上息怒!”她仰起脸,痛声哭喊:“皇上,若有什么责罚,都让臣妾受着吧。臣妾教子不善,都是臣妾的过错。”她每说一句,便往前膝行一步,重重叩首。如此反复数次,直到行至殿前廊下,复又退回瓢泼大雨中,再度开始。皮肉碰击砖地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沉闷而悠长,仿佛重锤落于心间,恻然疼痛。
数次之后,皇后再忍不住,匆匆步上玉阶立于养心殿门外,哀求道:“皇上开恩,请顾怜纯贵妃有病在身,实在不宜如此劳动。皇上息怒开恩啊!”
她的恳求在雨水茫茫中听来格外微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恳求是否会得到皇帝的回应。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如同阶下茫然叩首哀痛不已的纯贵妃一般,微如尘芥。
也不知过了多久,养心殿的朱漆填金门霍然打开,门扇开合间沉重的余音,为她唤起一缕希望。
心头阵阵发紧,连忙道:“皇上,纯贵妃有病在身,一时糊涂冲撞了皇上,还请皇上恕罪,容她回宫吧!”
皇帝冷然道:“朕从未要她留在养心殿前现眼。她自己执意如此,朕有什么办法?”
纯贵妃见皇帝出来,手忙脚乱匍匐上前,抓住皇帝的袍角,泣不成声,“皇上!是臣妾的错,是臣妾教子无方,要罚就罚臣妾吧!”
皇帝一脚踢开她的手,厌恶道:“这样的话你已经说了很多遍,朕听着也厌烦了。你从没什么好主意教你的孩子。永璋庸懦,永瑢无能,你不能学孝贤皇后当年怎么管教皇子,也大可学一学愉妃。同样生了儿子,永琪还比你的儿子出息,但她就不会钻营,懂得安分守己,懂得如何做一个好额娘。而不是像你这般,惹是生非。”
皇上的话句句戳着纯贵妃的心,最终还是受不了就晕厥过去了。皇后见了急忙命容姑姑送回钟粹宫好生照看。说完皇后便同皇上进了养心殿。
进了殿,皇上命皇后坐下了,皇后正了正身,劝道:“皇上,臣妾知道永璋所犯下的罪过是不容饶恕的,可作为永璋的嫡母又从小看着永璋长大,臣妾判定永璋不是一个坏孩子。还请皇上留住永璋的性命,哪怕看在纯贵妃自愿陪同太后修行三年的份儿上就饶恕他吧!”
皇上语气越略微变得柔和一些,道:“皇后啊,朕知道永璋是个好孩子,不过朕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简直对他失望到底。”
皇后见皇上仿佛静下了心,又道:“皇上,到底永璋是你的儿子,就算犯了天大的错您也该留条活路吧,再说永璋也是纯贵妃的命啊,如果永璋有什么事,纯贵妃也活不了的。”
皇帝终归也过意不去,缓了缓道:“念在纯贵妃侍奉朕多年,也算小心谨慎。朕今日又伤得她重了,便给纯贵妃恩典,晋封她为皇贵妃吧。至于永璋,朕会给他留一条活路的。”
皇后心中闷闷地难受,以母子颜面身体之损,换来一个皇贵妃的虚名,到底值得不值得?容不得她心思念转,皇帝已然道:“既然纯贵妃病着,封皇贵妃的仪式能简则简,不必过于张扬了。”
于是,皇帝气恼归气恼,事情终究是圆过去了。
纯贵妃受了这番折辱,心气大损,身体也急剧地败坏下去。皇后最放心愉妃稳妥,叫她时常打点着钟粹宫的事宜,其余人等一概不许去吵扰纯贵妃静养,才算把各色目光,都拦在了钟粹宫外。
然而纯贵妃的境况很是不好,虽则有晋封皇贵妃的喜事,但她的病情却毫无好转。反而像被蛀透了的腐木,摧枯拉朽般倒塌下去。
皇后与愉妃一日三次去看纯贵妃,她却只是面壁相向,嶙峋的肩胛骨凸显于湖色生绢寝衣之下,骸突可怖。她无力起身,只是对着床壁一味哭泣,背身不肯相见。唯有侍女含泪相告,纯贵妃每日呕血不止,怕是实在不成了。
无人时,皇后独自守在纯贵妃床边,为她梳理披散逶迤的青丝,说起宫外永璋府中的点滴。更多的时候,纯贵妃像一潭死水,平静得让人害怕。
良久,她才涩然应答:“皇后娘娘,臣妾罪孽太深,连累了自己的孩子。您就让臣妾安静等死,换回皇上对永璋的疼爱吧。永璋,他实在是太苦了。”
皇后握着一把象牙梳,低低道:“皇上已经遣太医去看永璋了。为了表示对你的歉疚,皇上也下旨封了你为皇贵妃。你呀,高兴点儿,想开些,好好活着。”
纯贵妃枯瘦的肩轻轻一动,像是骷髅的骨嘎嘎有声,她似乎是在笑,笑声里带了哭腔,“中年呕血,命也不得久了。也好,臣妾这一辈子的心血,都给了孩子,若能以臣妾一死,换来皇上对永璋的谅解,那臣妾心甘情愿。至于这个皇贵妃,皇上也知道臣妾快死了吧?当年慧贤皇贵妃死前,皇上也封了她为皇贵妃。看来皇上厌弃了谁,盼着谁快死了,就许她一个皇贵妃。皇上,他好仁慈啊!”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
乾隆二十五年四月十九日,皇贵妃,薨。谥号纯惠。
她在一个春雨沥沥的夜晚寂然死去,死得无声无息。宫女们为她送来早晨需要服用的汤药时,才发现她的身体已然凉透,头却依然向着宫外永璋府邸的方向。这个性格软弱的女子,就这样默默逝去。好像暴雨里枝头残弱摇曳的花朵,冥然凋零。
(小说部分背景参考流潋紫《如懿传》,以此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