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欢为什么不喜欢咖喱呢?
这个味道会在味蕾中无限扩大,像一碗发酵的纳豆,粘粘稠稠地散发刺鼻的气味。她记得辣椒精的味道,软绵绵的土豆,硬邦邦的胡萝卜,还有冬天飘雪的蜂蜜牛油烤饼,褪色的蓝粗布裤的膝头。
为何流出来的肠子那样凄惨?为何一看到人体的内部就觉得难看呢?为何溢出的鲜血会给人冲击……早就在应该惧怕的年纪里习惯了它们的拜访,像是不请自来的客人,一边往别人怀里塞着纸币一边还要拽着那人往里屋走。
吃到咖喱的第一口,她便想起女人的长相。
晒得发黑的面孔上露出一对柔润而醇温的眼睛,嘴唇红红的,像是摆在乡下水果店展示柜里快要腐烂的苹果,妆化得浓一点的话,看上去大概三十五岁左右。
奇特的香料在嘴里化开,褐色的料汁盖在米饭上,伴着土豆的软糯,有胡椒的香气。
那是福利院逼仄的三铺席房间,一角的洗手台代替壁龛,上面散乱地摆放着地藏菩萨和招财猫,墙上贴着细长的红字条,挂着年历。顶棚吊着一盏昏暗的白炽灯,滋滋发着声,最里面的床铺传来嫖-客悉悉索索的声音。
刚用电饭煲煮出来的米饭稍稍烫口,做饭的学生掌握不好火候,有一点夹生。
那人会用手摸她的发顶,大拇指指甲用凤仙花染成了红色,每缕长发都分外柔顺,声音又轻又软。灯光下面,黑发妇女一条腿踩着被子,去拉电灯罩上长长垂下的绳子,然后用那种温柔的眼神看她,体温和香水如渐渐高涨的洪水。
“祁欢觉得怎么样?”
清脆的少年音询问着,使少女恢复了清醒的意识,一只鸟张开巨大的羽翼从头顶飞了过去。
“嗯,挺好的,和便利店里卖的没什么区别。”女生回答,语调里不见丝毫阴郁和气馁的影子,橘紫色的夕阳照亮了她的纤细而舒缓的眉毛。
金闻言咧嘴一笑,透亮的眼睛漾起笑意:“真的吗?”
“祁欢,你别逗这个笨蛋了。”凯莉扶着额头,握着银勺子默默往嘴里塞了一口咖喱,“真的难以言喻啊这个味道……”
“啊?我觉得明明就很好吃!”
“别以为本小姐不知道这块奇怪的土豆是你切的白痴金——”
风突然停息,接着又强劲了。山峰对面,浓云攒聚,犹如一面巨掌在天空展开,翻卷飘动,滚滚而来,声势浩大。每当薄云飞过,都能窥见上弦月透过云彩,描画着一轮朦胧的光环。
“我吃完了,多谢款待!”
“祁欢好快……”安莉洁偏头看了一眼,继续慢条斯理的吃着自己的咖喱,顺带问道,“还要吗?”
“不用啦,我稍微走开一下,马上回来。”欢姑娘站起身,离开干干净净的桌盘。
她转头就走,微微扬起下巴,像高傲的国王巡查领地般经过其他还在吃饭的学生。卷翘的睫毛半遮住金宝石一样的眼睛,脸上是如雾如利刃的矛盾神情。
嘉德罗斯翘着二郎腿支着下巴窝在座位上,跟大爷似的。祁欢瞥他一眼,马上就移开目光,假装没看见,继续往森林边缘走。
少年还在不耐烦地抖着腿呢,见小咸鱼这种态度,立马心里的火苗蹭蹭蹭窜上来。他炮弹一样地冲过去,像是学校里的小混混约人打架,双手插兜,金色的眼睛不愉又愤怒地瞪着她:“喂!祁欢!你要去哪!”
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咸鱼姑娘,被这么一搞,也不免心里发毛。想想看,平时从来没正经叫过名字的家伙忽然字正腔圆地喊人,这种场景多么可怕啊。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抬起脸望着他:“你这么关心干什么?”
“你该不会要去找那个风纪委员吧!”嘉德罗斯竖起眉毛,按住她的肩膀整个人凶神恶煞,还特意加重了嘉德罗斯的语气。
“我的白色领主还在他那,见面是很正常的事情啊。”
眼看着对方还有话要怼,祁欢无奈地叹口气做了一个让他calm down的动作,表情镇定:“而且我现在是要去卫生间,怎么,你也想跟来看看?”
少年顿时哑然。
暴躁老哥流转着岩浆般的眸子如同亟待喷发的活火山,半晌,他才啧了一声,恶声恶气地目送少女的背影:“一点都不会掩饰……”
当然,嘴上说是去卫生间,实际绝不可能执行的某人慢慢悠悠晃到离人群最远的位置,拎着准备好的垃圾袋蹲在草丛里直接把刚刚吃的咖喱全都吐了。
太恶心了,这么苦的东西她刚刚还得全部吃下去,明明难吃得要死却又要强撑着说好吃,不知道表情有没有控制得漂亮……想想就觉得滑稽。
[你在害怕什么,小欢]
她抬起头,近在咫尺的棕色树干倒映着女人面孔的幻影。松树针叶在头顶发亮,如果树干倒下,能直接将她的脊背砸碎。
“啊啊啊,烦死了——”
少女发狠地握拳抬手,对准树干的纹理就打算锤过去发泄。在皮肉即将接触的那刹,一只手掌却骤然伸了过来,挡在她的拳头与坚硬的树皮之间,完完全全承受住这一毫无保留的攻击。
她下意识抽回手,愣愣地扭头看着来人。
对方有着一双明亮、温柔的绿色瞳仁,手背因少女全力的一击而流下鲜红的液体。可他却温和地朝她露出微笑,嗓音柔和:“祁欢小姐,没事吧?”
安迷修单手抱着大白鸭,刚从餐桌那走过来就看见祁欢蹲在松林里一个人吐,模样凄惨又可怜。他打算小心翼翼地走掉,毕竟她肯定不希望别人看见,但在发现少女有自残的倾向后,马上又冲了过去。
祁欢看看鸭又看看他,神情有些不自然。
“这样会受伤的,不要冲动啊。”他眨眨眼,甩了甩手上的血点。
其实安迷修更想再摸一摸小恶魔的脑袋,但一只手受伤,一只手又抱着鸭子,实在是腾不出多余的,他只好默默放弃了这个计划。
黑发少女则像是受到惊吓后不敢靠近人类的小野猫,举起爪子喉咙咕噜着,眼神凶狠:“你看见了吧,给我保密!说出去就杀了你!”
被威胁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棕发少年无奈挠了挠脸颊,他都已经习惯了。若是被雷狮这样吼恐怕是要怼一顿之后就走人,不过如果是祁欢的话,他就不能置之不理啊。
——为什么会吐呢?是不合口味吗?还是身体的原因?这副表情也像是在难过,难道是想起了糟糕的回忆……
“好,在下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宛如哄孩子似的安慰她,明面上虽坚定不移,但实际还是有些自责。
“切,总感觉你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应该考虑杀人灭口才对。”祁欢垂下头,微长的刘海遮住她的双眸,“但看在你受伤的份上就算了……可恶,我果然应付不来这种类型……”
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听不清。
说完,她一把抢走大白鸭重新抱住,把它夹在左胳膊下面,很不自然地偏过头:“手。”
“诶?”
小咸鱼完全是以恶霸强抢民女的姿势,伸出右手拽住少年的手臂,在他来不及反应的同时迅速发动时间回溯的能力,等紫光消失后才撒开。
然后,她看也不看身后的安迷修,搂着鸭拎着地上的垃圾袋自顾自往前走,神情复杂且纠结。
“全都恢复了!但是为什么?!”少年在后面惊讶不已。
鸭鸭依旧是不理人的样子,瘪着嘴把脸埋在她的胳膊肘里,傲娇又任性,简直就是某咸鱼姑娘的翻版。
“祁欢小姐,你是漫画里的那种超能者吗,是超能力?如果不是的话只能是其他的能力,所以说……”
碎碎念ing——
金眼睛小恶魔不理会追上来的绿谷,绕开他继续走,单手捂着耳朵满脸的“我也不知道别来烦我”。
等回到学生所在的区域,大家还在进行饭后的消食聊天环节。看见她和安迷修一起回来,嘉德罗斯马上就炸了,扯着嗓子大老远就吼起来:“怎么回事!偷偷摸摸干什么去了你们俩?!”
安迷修左眼写着开心,右眼写着高兴,双眸亮晶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浑身散发着得意的气息。
他和祁欢共有的秘密越来越多了,这是件好事,总有一天,他会让她全部心甘情愿说给他听的!
欢姑娘懒得搭理暴躁老哥,随手把袋子扔到垃圾桶里,直接指着合宿旅馆平静道:“我们刚刚一起去偷看了B班的妹子,先走了,再见。”
安迷修:???
他立刻脸色涨红,双手一阵乱摆,语句都变了调:“并没有的,只是路上碰到了而已!”
结果一旁的格瑞突然凑上来,特别认真地看着祁欢,满脸正色:“你要回房间了?”
“嗯,洗澡。”抱鸭少女点点头,打量着他,“你也要去吗?”
白发的少年应声,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天然模样:“那我们一起吧。”
嘉德罗斯&安迷修:???
“好啊。”
眼看着祁欢和格瑞就要并肩往旅馆里走,绿谷彻底懵逼,他连忙跟上这两人,又惊又慌:“等等啊,格瑞同学?你们要一起去浴室吗?!”
“格瑞,你太让我失望了!!!”
直接点的例如嘉德罗斯已经在后面炸了,怒气狂飙且无比烦躁,他呲着牙从旁边怼上格瑞的脸,被对方避开后彻底陷入暴戾状态,像是“不解释清楚你们今天就都别想走了”的幼稚鬼。
好烦啊这几个人。
祁欢特别嫌弃地看着他们,最后直接一个人走了,连格瑞也没等,提着鸭子,头都不回地向后摆手:“算了吧,我跟白色领主玩去了,你们好吵。”
格瑞:???
排队陷入黑人问号的男生们默然望着少女远去的潇洒背影,心中居然升腾起一种[这家伙是渣男吧]的既视感。
而另一边抱着鸭鸭的欢姑娘不得不承认心情已经好了许多,她穿过走廊,透过中庭看见群山背后大块大块的云朵,有的浓厚有的稀薄,有的宏大,有的分成若干大的片断。这些云朵一概来自南方,掠过月面,覆盖着森林的表层,急匆匆向北奔驰。
黝黑的通道寂静无声,大部分学生都还在室外闹腾,耳门的灯光微微的亮,里侧那把吊着悬锤的生锈老铁锁发出响声。
原来这锁是开的。
走着走着,一个黑色的身影在对面出现,从相反方向走来,她注意到自己脚边摆着好几根五米长的木材,即使在夜间也呈现明净的木色。地面上分布着细细密密的黄色碎末,黑暗里浮现着浓密的木头气味。
来向的人经过月色投下的窗户,那一头银色的发闪着光,和她擦肩而过时,衣服的布料微微相碰。
某一瞬间,她感觉自己身上包裹的温度似乎有些不稳,假如控制不好的话,很容易出现那天在车站失去保护层的状态。
少女蓦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身后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