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下雨了。
早晨的天气预报还是晴天，现在突然就落下了淅淅沥沥的雨点。祁欢站在仓库门口看着屋顶的雨水连成一线，形成了屏障。金色的校徽透过五叶松的树丛映在玻璃上，她半阖着眼帘，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
从校舍的房檐，亭榭的景观，四周的林丛，都齐齐传来了清脆的滴水声，不远处花圃上的粗糙花岗岩横断面已经覆盖着一层雨水，反射出细密的光。
神近耀原以为祁欢肯定会向他诉说部分秘密，但又不愿承认自己在等她的坦白。一半是希望祁欢什么也别说，一半是忍受不了自己像是接受恩惠般的态度。于是，少年主动绕弯子说：“什么时候去纹身的？”
“前段时间。”黑发少女低着头将衬衫最高的一粒纽扣紧紧扣上，“怎么了？”
“没什么，挺好看的。”
“你指的哪方面？”
“样式。”
“诶——”
“不然呢？”
“谁知道。”
少年抬起头来，深深地瞥了她一眼，表情有些无奈：“都好看。”
咸鱼姑娘侧过脸，靠在木门旁边，有雨水反射了山茶的树叶，耀光闪闪。她小幅度翘起唇边，和他对上视线，露出饱含深意的笑容。
“可是，只有你看过啊，其他人的看法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我只想知道你的看法。”
神近耀愣了一下。
不可否认，在听到女生的回答时，他的心无法避免得漏跳半刹。这家伙只要想做，她就能得到这世上的任何东西，包括人心。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既知道这也许是少女的社交辞令，是她习惯性的表演动作，理智在提醒他一定要警惕，但感情却在拼命的拖后腿。如果有尾巴的话，一定早就使劲地摇了吧，他只感到高兴，高兴得要死。
真没出息。
草莓的清甜香气仿佛还萦绕鼻尖，像是果冻的甜味，连他的身上都沾染了些许，只要轻轻呼吸就能闻到。
“我记得你以前偶然跟我提到过”神近耀顿了顿，将视线投到花圃的长长影子上，“那个人曾经给你买了一袋草莓……”
她的表情终于发生变化了，标准化的笑容收敛半分：“嗯，因为特别好吃，所以一直念念不忘。后来等我有了很多很多钱，自己又去买，却再也不觉得甜了。人生不就是这样，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反而百般挑剔，觉得任何珍馐美食都比不上当年那袋甚至都没洗过的普通草莓。”
她就这么跌进了买草莓的人的笑容里，然后一辈子都没能爬出来。
……
“每当说起［他］，都是你最真实的时候。”
神近耀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滞留，他抿了抿嘴唇，刻意忽略掉内心微妙的不愉滋味，轻轻问道：“你愿意，跟我说说他的事情吗。”
——我想，再多了解你一些。
“抱歉。”
沉默半晌，祁欢终于开口：“那家伙死了，我还没有做好谈论他的准备。”
死了的人就一直死了，活着的人却走不出来。
“……”少年近乎于呢喃的低音未能传入少女耳中，他把死了几个字眼在口中反复咀嚼，脸上是少有的恍然。他想，他好像离她更近了一步，不过可能是错觉也说不定，万一是更远了呢？蓝发的少年不敢去打这个赌。
祁欢睁着那双和宝石一般鲜艳色调的眼睛，那漫天的金色尘埃粒子就映入瞳孔深处，让她的眸子在这一瞬呈现出仿佛发光的明亮。
柔软的夜黑色发丝顺着她特有的少女光泽的肌肤滑落，她眨了眨眼，目光中仍带着些茫然，然后顺手摸了摸跟前少年的脑袋。
待她发觉这种像是对待小孩子的动作时自己也不禁愣神，搭在对方发顶的手放下。
可是祁欢的手一缩回来，神近耀却是突然凑过头来差一点撞到她的下巴，把她吓了一跳。
“神近耀？”
男生不吭声，只是保持着凑近对方的姿态一动不动。
“诶？”
祁欢困惑不已，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蓝发的少年仍是抿唇不语，稍许之后，他握住了少女的手慢慢抬起来，重新放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欢姑娘呆了几秒后恍然大悟，她翘起唇边，一边笑着一边又摸了摸他的头：“软软的。”像个收起利爪慵懒蜷缩在主人膝头的忠犬。
【反派手册第九十二条：该出手时就出手，不吝啬对下属适时的鼓励】
“回班吧，正好雨停了。”
“嗯。”
“啊，还有药。”
“什么药？”
“你说呢。”
“……我马上去买。”
---------------------------------------------------------------------------------
凹凸学园自上一届起就开始了野炊后的家长会传统，大概内容无非是前段时间的体育祭以及总结职场体验出现的各种问题。
一时间班级内热闹非凡，各自的家长坐在A班学生的座位上，旁边站着他们的孩子。因为没规定必须要父母哪一方来，所以男男女女已经聊得热火朝天。
只有班级最后那张桌子孤零零的空着。
安莉洁不经意回头瞥了一眼那个位置，眉头不着痕迹地微微蹙起一瞬。她咬着嘴唇沉默了半晌，随后侧身和站在自己旁边的凯莉小声说：“祁欢她……没来呢。”
“啊，是呢。”
少女的桌面堆着好几本教材，最底层露出漫画书花花绿绿的一角，一根极为普通的黑色签字笔歪歪斜斜地横在中央，右侧还放了只折纸兔子——是霍金斯送的。
格瑞的父母也没来。
格瑞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书，空间内吵闹的氛围似乎不能影响他丝毫。少年又往后翻了一页，这本《如何成为理科大神》已经快要看完了，上次去图书馆还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也正是在那天遇到了祁欢。
他捏着纸页的手指蓦地一顿，但也只有半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频率。男孩子斜后方的位置空无一人，这样的感觉有些微妙。
格瑞刻意忽略掉这种奇怪的心情，他向窗外看了一眼，花了大约三秒的时间思考，然后放下书，平静地走出教室。
很普通的动作，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白发色的少年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栏杆前俯视下面的走道，那里的人影有一个黑色的小脑袋。
对方大概是感受到了视线，慢吞吞地仰起头望了他一眼，那双金瞳原本无所波动，在看清来人后骤然亮了起来，像是一颗被水洗干净闪着光泽的草莓。
祁欢朝他挥了挥手。
少年平淡地点点头，继续盯着她，他的嘴唇微动，好像是想说些什么。
“喂！蠢货你去干什么了！赶紧给我上来！”
格瑞愣了一下，马上侧过脸去看走廊另一端的少年。那个有着灿金发色的暴躁男生正撑着栏杆向下张望，脸色狰狞，和少女同色系的眸子微微眯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下方的女生。他的目光带着刀削般的锋芒与戾气。
嘉德罗斯居然也出来了。
就在格瑞望着对方陷入沉思的时候，这位颜艺老哥突然也偏过头打量了他一下，两人正巧不偏不移地对上视线。
然后嘉德罗斯挑起唇边，颇有挑衅意味地笑了起来。
格瑞歪了歪头，不太理解地看着他。嘉德罗斯嘴角一抽，额角暴起青筋，像是嘲讽未果的小孩子带着满满的不爽，他咬牙切齿道：“你是故意的吗？！”
格瑞不明所以地摇摇头。
“可恶！”
暴躁老哥嘴都要气歪了，他捏着栏杆的手默默收紧，握得铁皮嘎吱作响。
楼下的欢姑娘完全不知道上面两人什么情况，她向前走了几步，抬起头，金色的瞳孔或许是因为正好对着雨过天晴的太阳显得明亮非常。
咸鱼少女笑起来，还带着些许孩子气的稚嫩脸颊沾着光线，青春特有的明快笑颜让人觉得格外清朗。
“开——始——了——吗？”她喊道。
“没有！”
嘉德罗斯马上就扯着嗓子回答，不耐烦混着凶狠的语调让他看上去像一只站在高处炸毛的幼狼。
“嘉德小斯——你的头发好像一颗大菠萝——”女孩子继续大声喊道，不过这次她的语气明显带上了笑意。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噗嗤的笑声，还有喷水的声音和重物掉落的咣当声响。
“哈啊？！你是不是找死啊！”
男生抽着眼角，顶着数个巨大的十字路口，背景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格瑞低头看着笑得不含杂质的女孩子，又再度偏头看了看火冒三丈的另一人，莫名其妙的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膈应感。
“有本事你不上来！”
“那你下来啊？”
“靠！你以为我不敢吗！”
说着，骂骂咧咧的男孩子就撸起袖子拔腿冲下了楼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蹦到一楼，抬手就给站在原地的少女一个巨大的弹脑门。
欢姑娘嗷呜一嗓子立刻捂住额头。
“还敢不敢骂我了？”
敲。
“还敢不敢乱跑了？”
敲。
“还敢不敢……”
敲敲敲。
话还没说完手就已经自动敲上了女孩子的脑袋，跟打地鼠似的，那种一听就十分酸爽的咚咚声延续了蛮长时间。
“呜哇——嘉德罗斯同学我脑震荡了！”
“……”嘉德罗斯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句你活该，“现在得到教训了吧。”
祁欢睁大了眼睛：“嘉德罗斯你左边有一个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的人，是你的孪生兄弟吗？”
“好好听别人说话啊混蛋！”
少女与他同色的眸子划过四周，目光完全没有停顿，眼看着就要向楼上望去，高傲少年立刻伸手捏住了她的脸，强迫这姑娘跟自己对视：“喂，我说你，该不会喜欢格瑞吧。”
“嗯？为什么？”
少年啧了一声，很不爽地用眼皮掀她：“哪来那么多问题，给我回答。”
“嘉德罗斯同学一看就没有女生缘啊。”即便被人用力捏着下巴，祁欢的身上也有一股恍如夏天西番莲花的浓郁和艳丽，她正色道：
“这种属于女孩子的小秘密怎么可能会告诉你呢？”
没等对方发难，少女又紧接着开口：“就算我喜欢的是嘉德小斯你，也不可能当着本人的面承认吧。”
“……为什么？”
“诶？非要说理由的话，不正是因为对方很重要，所以才特别在意吗？”
祁欢理所当然的话语就像是沉浸在群花凋零的温室里，几乎接近腐烂的花瓣搭垂在泥土中，散发出阵阵靡糜的香气。
——啊，又来了。
他想。
［就有一种人，这个世界对平时的她来说是遥远的“过去”，但又在惯性谎言的时候变成“现在”的性质］
“你——”
少年松开手，目光偏移至不远处的花坛，单手自然插在兜里：“之前那个紫堂幻给的笔记，全都扔掉了吧。”
“……”
“我不管你是讨厌他还是怎么样，总之别给人留下把柄啊，这不是都被看见了吗。”
女孩子宛如蝶翼的睫羽轻轻扇动，她沉默半晌，才慢慢抬起头——那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原先灿如晨星的金眸黯然失色，沉寂得仿佛一口枯井。
“是么。”
——祁欢，是不爱笑的。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