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
她原不觉有什么。
昤昽望着偃旗息鼓的中原将士,望着他们彻夜把酒笑柔然,奸杀她柔然的女子……
倏忽便想起了她的燕姨,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的燕姨,待她亲似阿娘的燕姨……
昨日,燕姨就倒在她如今的一方土地,衣不蔽体,眼球突出,死不瞑目。
那时她慌了神,颤着一双小手轻轻触上燕姨的面庞,是她马儿死了后那样冰凉的体温。
昤昽这才清醒,悲恸大哭,瘦弱的身子勉强抱起她的燕姨,晃啊晃,她想说什么,喉间独独余下一点呜咽。
燕姨定是随燕姨的阿娘去了,燕姨生下来便没了阿娘,就像昤昽没了阿娘一般。
昤昽从天南想到地北,即使燕姨比起柔然人来更添了冷漠,但她却只记得燕姨的笑和欢喜。
可是燕姨转眼没了。
彼时昤昽已然换上一身中原的服饰,那样软那样柔的布料,却是那样冰冰凉凉的。
缓缓的,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是她名义上的母后。
昤昽猝不及防心脏一抽一抽的疼,她的柔然从来没有什么母后,她从来只欠着一个阿娘。
“欢儿,”母后小心翼翼呢喃着她的小名,隐隐带着哭腔,昤昽扯唇,自嘲的冷笑。她的母后将她拥得更紧。
“母后带你回中原可好?回中原后,你大可不必遭这份罪,你大可像我们中原的女孩娇养,你大可……”
她的母后说着说着,已是哽咽至斯。昤昽垂眸,一切都听不真切。
“我们柔然的女子性情刚烈、爱憎分明,你们现下这般践踏,将来她们定会上军营作祟,百倍千倍的讨还回来。”
母后身子一僵,昤昽在她怔愣间挣开束缚。大抵,她的母后以为她疯魔了罢。
夕阳渐落,乌云叆叇下的草原黑压压一片,远远的到处亮起了篝火。星火煌煌。
昤昽眼里心上只有一个执念——她要报仇。
她恨她的母后,那个无所不用其极弑了柔然可汗的母后。
可汗……是她阿爹啊……更是……那样心心念念着母后……
中原的女人,怎么可以?母后怎么可以……
昤昽的心脏苦苦支离着破碎,这样无能的她未免令自己生厌。昔日载歌载舞的大草原,今日却是横尸遍野生灵涂炭。
远远的,又听女子悲凄的咒骂求饶,以及一片片一层层不绝于耳的,男子的哄笑。
昤昽藏好匕首,眼里闪过一道决绝的光,正打算抄近路过去,颈间却被人横砍一手刀。
她缓缓倒下。
“对不住,欢儿。”
是母后,那个形貌昳丽,心如蛇蝎的美人。
“母后知你感伤,你且心安,以后再不会有。”
“你且忘了,欢儿,你且与我们回中原去。”
昏睡中,昤昽终是落下一滴泪,从小到大,燕姨没让她哭过。唯独近些日子,眼泪就仿佛掉了线的珠子,没断过。
㈡
我这双脚走过很多地方,大漠里的黄沙莽莽,江南楼的烟雨蒙蒙,陂池岸的弱柳扶风,万物生的命理折玟。
我这双手,也沾着花耍过少年,也提着剑斩过敌人,也为你绾过发,也为你放下剑栽起花,待在家里乖乖地听话。
……
我看到那个少年右手执剑,一丝丝暗沉的血随着剑刃冷厉的光落在草地上,销声匿迹。
“阿爹——”
我的叫声尖锐得几乎刺穿我的耳膜,大豆一样的泪水沿着脸颊滚滚而下。
我看到我的阿爹跪在少年面前,也跪在我面前。他从没这么屈辱狼狈过,如果他还有一口气,那他肯定会跳起来遮住我的眼,说他只不过同我开开玩笑。
他肯定会狡辩道:“阿爹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会和你燕姨一同变作夜空中两颗最亮的星,守护在你身边。”
少年听见我的声音,轻轻侧过脸,墨色的发随风懒懒的飘,面容精致若谪仙下凡。
他站在那,就是一幅画。
我浑身浮起不适,他转头,用剑抵住阿爹的额头,微微发力,我就见我阿爹沉沉倒下去。
就像我,在去往中原的路途中,沉沉坠入冰凉的水里,身子缓缓下落,轻得似乎被白云渐渐托住,心绪反而浮了起来。
不久却被人捞了上来,着力抢救,一道极熟悉的女音说:“将昤昽安置妥当,事情办好后,我会将他许配给你。”
我挣扎着微睁开眼,日光惶惶,恍惚里见着一位身姿颀长、气质清冷的少年。
同大草原的柔然人不一般,那位少年看向我的目光,淡淡的,淡得我一阵痛苦。
我咬紧牙关强撑着跌撞站起身,发梢不断往下落着水珠,他垂眸不再看我。
日光渐渐大了起来,照得我睁不开眼。熟悉的女音柔声安慰我,我又模糊听得那女音小心翼翼呢喃着我的小名,隐隐带着哭腔,剜着我的心脏和血管。
那时,我们就互相算计着,在沼泽里徒劳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