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已经脱下了傩礼的衣服,王尧一直担任“唱帅”一角梨花是知道了,平时的他和这一天的他一直都是不同的。
梨花现在都还记得去年的他一身黑色紧袖劲服的外面套着一件毛裘,这个时候的他一改平日里的慵懒,额头上戴着一条黑色有纹路的抹额,整个人都看着十分利索、精神。
可现在梨花甚至闻得到他身上衣衫传来淡淡的熏香,他显然是沐浴更衣过的,这么一想,傩礼距离到现在,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
他走近,站在已经半起身的梨花眼前,勾了勾嘴角,王尧又轻声一笑,“你,是不是看见了?”
梨花是真不知这话何意,面露惑色,“看见什么?”
“那么巧出现在那个地方。”王尧伸出手,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又那么巧让我碰见,你,看见了吧!”
当杀光那些人的时候,他被血溅到了脸上,他恼怒之余,听见后面有动静,可转身看去,空荡荡无一人,等最后收拾残局后,他就看见了在不远处慌张又无措的梨花。
梨花没有躲他伸过来的手,只盯着他看,缓声说:“是宫里出事了吗?”
梨花的话音刚落,下巴又给他捏住,他微微弓着背,低下头,与梨花面对面道:“你装的很像,天赋异禀吗?”
似乎想起什么来,王尧的目光冷了一瞬。
“你还在忠州院的时候,骗了我很多次,有一次我们在床上,我问你,舒服吗?你竟然红着脸和我说,舒服。”
“现在回想起来,你真的太会演戏了,把我哄得团团转。”
“你当时应该在想,我真好骗,对不对?”
说到这,王尧又轻笑一声,“我警告过你不许和除了银儿以外的兄弟挨得太近,就是不知道你是怎么瞒着我,和旭相爱,亦或者背后有没有莲花的推波助澜。”
听他提起昔日床帏上的私事,梨花的脸蛋微微臊红,狠狠的咬着下唇,神不由的带着些怨愤。又听他提及莲花姐姐,心底里忽的打鼓一样快。
她强作镇定,“你忘了,我当时看不见,不知道那是八哥。”
“所以,你难道以为,是我?”王尧盯着她看,想要看看她脸上有没有撒谎的痕迹。
梨花没有否认,只轻声道:“事后被奴婢看见,陛下也知道了,米已成炊,我嫁给八哥已经是必然。”
“米已成炊。”王尧低声的念了一遍。
他默默地看了梨花一会儿,然后手一松,放开了她的下巴,而梨花方才被捏住的下巴,此刻也有明显的红印,王尧见了,眸子又是一黯。
他低着头,才注意到梨花的手微微攥着他的衣衫。梨花一直有这个习惯,紧张的时候喜欢攥着衣袖,自己的、别人的。
这是她第二次攥他的衣袖,他没甩开。
他又俯下身看着她,神色自然,好似云淡风轻,“你倒是比以前胆子大了不少,换做之前,你已经哭了。”
看着与她只有一指之距的脸庞,梨花双眸微闪,又不敢低下头去,只垂眸道:“人都是要长大的,三哥是,我也是。”
他没说话,她想了想,又道:“这是哪里?”
王尧重新站好,漫不经心看着梨花,“我的一处私邸。”
“我该回去了。”梨花垂着脑袋,她很担心不在自己身边的温古。
谁知王尧听罢,弯了弯嘴角,“我已经和你的婢女说了,你在我这里。”
他恶趣味的吓唬她,梨花果然又抬起头来,见她如他所料,他又道:“害怕了?”
才说完这三个字,王尧转念一想,想的也必然不是什么好事,他的脸色又微微一变,冷声道:“你是在害怕旭知道吗?”
谁知梨花却浅浅一笑,摇了摇头,看着他,温声回道:“不是,你是三哥不是吗?”
便是梨花真与人私下见面,王旭怀疑谁都不会怀疑王尧,更别说王旭从来不觉得他可以插足梨花的私生活,在他眼里,梨花还是妹妹,只是名义上的夫人。
不过王尧想到的却是另外一层,王尧风淡云轻,梨花就比他更风淡云轻,她的态度很明确。
他是三哥。
他们没有什么。
所以王尧心头里才会烦闷,更甚想扯出一个冷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的态度让他无处发泄,还有一丝不知所措。
在梨花嫁给王旭之后,他们没有什么,梨花没有说错。
在嫁人之前有,可王尧却不知从何处反驳。
好半晌,他怒极反笑,“也许,我可以让我们有点什么?”
这是他的气话,但是话一出,他难免心里一动,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来,就要抚上她的脸颊,梨花脑袋微微一侧,他的指腹拂过了她的脸蛋。
他眸子里的意乱情迷顷刻消散,手缓缓垂下,方才指腹的触感仿佛还留在上面,最后他低低的笑了起来。
他又似笑非笑道:“你是在,拒绝我吗?”
梨花低着头,轻轻一笑,“温古一个人睡会害怕,他还喜欢踢被子,他最近喜欢看书,看不懂的会问,他很好学。”
她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让人如沐春风。说起温古,梨花的小脸上总是噙着柔和的笑。王尧见她绕开话题,颇有兴致的问她,“所以呢?”
“我可以……回去吗?”
许是她的声音带了两分哀求,又许是王尧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这般楚楚可怜的梨花,也许还有不知拿她怎么好的恼羞成怒,他还是同意了。
……
梨花还是回到府中后,才得知今天傩礼上发生的事,有人要刺杀正胤,四王子昭顶替了方相氏的位置,正胤逃过一劫,而四王子昭受伤。
她又怎么还不明白?难怪三哥和她说别去参加傩礼,怕就是因为这场闹剧吧。
等得知了哥哥王银安好,梨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微抿唇瓣,心底里万般滋味缭绕,三哥王尧竟是对她大发善心。
相比之下,她名义上的丈夫,王旭,竟是轻声问她:“傩礼上吓坏了吧?”
梨花眸子里的复杂转瞬即逝,只轻摇头,“没有。”她才说完,也让边上的明伊原本想要说的话堵了回去。
解树的脖子上被划伤,等得知了伤的来历,梨花又是轻叹,果真与她预料的不错,四哥他,确实凶了一些。
解树很委屈,她见到梨花之后更是哭哭啼啼个没完,述说今天的不幸与四王子的胁迫和放弃,完事儿了他还恶狠狠、凶巴巴的指责她。
“他怎么这样,我想活命有什么不对……”
梨花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部,以做安抚,她柔声细语的哄道:“不哭了,回来了就好。”
说着,梨花嘴角的浅笑淡去了不少,而后用手指点了一下解树的额头,“你跟过去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会发生什么?明明知道四哥脾气不好,你还跟过去,不是找死吗?”
听着她的语气微带训斥,让解树不由噘着委屈的嘴,可怜巴巴听训。
“还好你聪明保住了自己一条小命,可那也是因为你遇上了四哥和一个杀手,可是你要是碰到了一群杀手怎么办?遇到了……”
梨花的话戛然而止,想到那一位,她又不说了,只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解树耷拉着脑袋听完训,梨花看着她委屈的模样,心下不忍,也知她知错了,方道:“好了,没有下次了,知道吗?”
“知道了……”解树抬起头,噘着嘴看向梨花,“翁主虽然是妹妹,但是更像姐姐。”
梨花让她气的一乐,心叹她的心是够大的。
……
王银和梨花说他喜欢上解树了,因为解树是第一个敢这么对他无理的女人。
“……”梨花掩去无奈扬起一抹由衷的笑,“不过哥哥有胆色和陛下说出这样可以载入史册的话,让我作为你的妹妹很欣慰也很骄傲。”
王银嬉皮笑脸的承受这句话,又看见梨花的桌上摊着一本书,觉得有些奇怪,不像他看的那些,就走近看了看,拿起来念叨:“赵延年,三十二,私塾先生,熟读四书五经、史记……”
“王承,三十八,曾任私塾先生,熟读四书五经、三国志……”
王银一脸茫然,翻阅着这本奇怪的书,“这是什么啊?个人资料?”
“我想着温古长大了,就先给他启蒙……”梨花还没说完,就听王银先是不敢置信,随后激动的嚷道:“不要啊!不要这么对温古,他才三岁啊!”
梨花深知王银对读书的恨痛欲绝,她一说要给温古找先生,王银激动的就跟要给他找的一样,又悲又恨,他的温古怎么会那么快就迈入“地狱”了?
王银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觉得梨花像地狱使者。
梨花轻扶额,没有说话,她倒不是想让温古读书这么早累着,只是现在的温古太活泼了,她完全怀疑就是王银、王贞两位带偏的,她又恰好碰上温古对待书里的一些道理颇有见解也甚白的通透。
梨花这才动了心思找先生给温古。
见她默认,王银火了。
“你是地狱使者吗?”王银这么说着,又看见了往这跑来的温古,连忙跑过去把胖小孩抱起来,临走了还嚷嚷道:“我是不会让你这么对温古的!这辈子都别想。”
梨花无奈的笑了笑,看着哥哥一颠一颠远去的背影,又摇了摇头轻叹。她的哥哥一直这样下去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蓦地又想起王尧,还有忠州院王后。
她一直都知道他们母子俩野心很大,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敢这么光明正大的刺杀正胤,听哥哥说起过他听闻陛下似乎有禅位的想法,想来,这件不知真假的传闻,让他们都顾不得傩礼是陛下所在的场合。
梨花其实不懂,王位的吸引力是什么?
坐上了王位统治高丽,可是之后呢?他们并不是一家独大,中原如今虽乱,但辽国从来都是硬茬,还有那么多需要去平衡的豪族,那些新罗遗民、百济遗民都没有得到真正的安生日子。
因为那贪图权利的欲望吗?
梨花轻咬唇瓣,又自嘲的弯了弯嘴角。
可能这就是梨花与莲花最大不同的地方,在被欺负狠了之后,莲花记在了心里,忍辱负重,等着机会、等着有一天不再有人可以欺负她还有母亲、哥哥。
但是梨花不一样,她想过安生日子,想和哥哥平平淡淡的过没有糟心事的日子,她哥哥的性子比她还像后面出生的,那么单纯、天真烂漫,就像一尘不染的白纸,她又怎么舍得让哥哥脑子里塞进这些烦忧。
是以不管从前,梨花在王银面前,从来都是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