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青蓝色的布质窗帘拉开。浅淡的阳光从颇有些冷意的室外透入房间,投射到病床上,映亮了红铠少女的半边身体。少女的右腿和左臂打了石膏,前胸缠着厚厚的绷带,显然受了极为严重的伤,但她却是坐着的,脊背挺得笔直,显出几分高傲。
一张小巧精致的方桌放在她的身前。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来回地在一本张开的书页上摸索。厚实的书页上没有字迹,只有一些奇怪的小小的凸起。少女通过触摸学习阅读。她的眼睛背弃了她。
“把窗帘拉上,照得我不舒服。”
闻声,赤焰七星回头望向洪杏子。
“房间阴森森的,时间长了对身体不好,”他说着,把怀里的一捧花择空放到了地上,“这些花,有些花苞还没有展开,不见阳光也会很快凋落。”言讫,赤焰七星冲她一笑,“所以,今天要出去吗?”他再次问到这个问题。
“不用,我已经不再需要光了。”洪杏子的手停在了书上,斩钉截铁地回答了赤焰七星的问话,她的头仍旧稍昂着,保持同以往一样的姿态。
赤焰七星注视着她包了纱布和绷带的眼睛,默然不语,随后上前几步道:“还是有希望的。”
“......”洪杏子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冷静而淡漠,似乎他们所探讨的情况与她全然无关,“视神经管断了,有可能恢复吗?”她的语气十分严肃,不容辩驳。
“赤焰七星,”洪杏子抿了抿嘴,抑制住嘴唇的颤抖,继续说道,“用不着同情我,事情早就结束了,你走吧,”她长长地出了口气,两肩微微一动,似是冷笑,“这种结果——算我倒霉......”
凝视着洪杏子的尚结有深色血痂的半边脸,心痛与愧疚在赤焰七星的胸中翻涌。
灿若朝霞的少女于花样年华的时代失去了她的美丽和光明;争强好胜的骑刃王战士不得不永远退出她所热爱的赛场。
她质疑、她哭泣、她责骂、她咆哮,她茫然所措、无能为力,她疯疯癫癫、神志不清......那段时间,她如死了一般地活着。
而现在,她似乎决定与过去的已毁坏的自己作别,开始试着理解现在的自己、艰难地将破碎的信念拼凑起来。
但真这样么?赤焰七星疑惑着,发觉自己也并没有看透过洪杏子。在经历过那许多的事以后,他越来越觉得人就像一本厚极了的书,每一页都染着不同的颜色、藏着各种各样的秘密。人与人之间,是否能够互相理解呢?
“会的。”
赤焰七星或许不能够读懂别人的那本书,但他了解自己的这一本。
“我们去明渊,那里能治,”他坚定道,“洪帮主已经同意了。治病得趁早,所以我想,要不明天就动身吧?”
洪杏子的手再次停在了书本上,她偏了偏头,冷笑道:“我讨厌别人替我做决定。听好了,眼睛这事儿,我不想再提。明渊,我也不去。”
“为什么?”赤焰七星不解道,“你明明也希望能够痊愈吧。”
“哼,”洪杏子冷哼一声,“痊愈?那你来告诉我,他们能用什么方法、花多少时间让我痊愈?他们以前是不是也收过并且治好过像我这样的瞎子?”
“......”
对这个问题,赤焰七星难以回答,因为这一缕希望也只是从乌甲威龙那里听来的讯息——“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明渊的蜻蜓族!他们可是对‘眼睛’大有研究啊,很有可能治好她的眼睛。”
“......很抱歉,我不清楚,”赤焰七星垂眸,“但毕竟是有希望的,我想我们应该去试试,”他的声音逐渐坚定起来,像是抱了必定如此的决心,“如果不去,那才是彻底地不可能了。”
闻声,洪杏子扬起脸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似是轻蔑地挑起双眉,说道:“那么去了,等着他们再给我一张盖章的不可能证明吗?”
“......”
“等着,证明那个希望根本就不存在吗?”
“......”
“哼,”又是一笑,“以前我也不理解为什么很多病人哪怕选择死亡也不愿意活着等待奇迹,现在我明白了。奇迹这种东西,只是用来安慰除了病人以外的人的。对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人来说,‘奇迹’是个无比刺耳的词。”
“赤焰七星,”洪杏子继续说道,“你非要拉着我去治病,不过是因为你‘软弱’、因为你‘虚荣’。”她说着,缓缓将腿从床上垂下。“别过来!”她制止道,固执地扶着床侧的桌子起身。“你害怕良心不安、害怕会继续遭受圣域的非议、害怕我们鸿门帮会不放过你、害怕就此在圣域背上罪责,每每遭谗、处处受限。先是主动要求照顾我,现在又要带我去明渊,你不过是想让别人看出‘你真的尽了全力去弥补过失’,好让他们认为你是个正直善良的大好人,为你正名,说你作为一个被人设计而过失伤人的受害者究竟有多么伟大。照顾一个顶讨厌的人,你只是不得已为之,只是想要拿我来洗干净自己甚至成就自己的好名声——赤焰七星,收起你的那副伪善吧,你跟郎署黄,并没有什么区别!”
“......”
听着她的话,赤焰七星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惊诧,进而却微微勾起嘴角,显现出一抹透着几分邪气的笑,似乎是了悟到了什么。
“不过,我也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不用了,我和老爹,还有鸿门帮,绝不会对你怎样,”洪杏子的那只绑了绷带的腿略有些抖动,“我不像你,那么软弱、那么虚伪,”她竟在忍痛向前挪步,“我瞎了就是瞎了,别人以后怎么看我那是他们的事,跟我无关、我不在乎!一个瞎子,一个再也不能开骑刃王的车手,一个跟废人没什么两样的人,是,那以后就是我了,可那又怎样呢?那又怎样呢!我洪杏子这辈子最讨厌认输、最瞧不起软弱无能的人,所以我不会输,老天逼我也没用,我不会就这么让自己输了的,绝不!”她昂起头,似乎是在用眼睛盯着赤焰七星的双眼,“我会证明,没有光,我也还是可以比他们强!”
“是么?”赤焰七星的语调带着些轻挑,“可实际上,你好像才更软弱吧?”他笑道,“因为你软弱,所以你要拼命证明自己比别人强,例子就是你始终不服郎署黄;因为你软弱,所以你实际上根本就不接受自己瞎了的事实,明明是个瞎子、保不齐还会变成个瘸子,却非要当自己还是个正常人,干正常人才会干的事,”说着,他抬手搭在洪杏子的肩头,将脸侧过去,“走过了,我在这里啊。”
“......”
洪杏子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同样的因为你软弱,不,应该说是脆弱得不得了,所以才害怕去明渊,怕自己接受不了‘又一次的失败’是不是?”赤焰七星故意凑近她的耳边挑衅似的说道,“你简直是懦弱啊,洪杏子。其实,你根本没法儿忍受痛苦,也只不过会装模作样罢了。”
“你!”洪杏子气愤不已,举起右手就要推开他,却不料因底盘失稳,抡臂的反冲力反倒令她重心一偏就要跌倒下去。
“你要打人么?”赤焰七星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往身前一带,“心虚了是不是?打人可是‘懦弱无能’的表现啊,洪大小姐。”
“不,你胡说,”洪杏子的脸涨得通红,额头微汗,明明本该是写满愤怒和斥责的一张脸却似不自觉地藏着几分胆怯,显现有哀求的意味,“我不是......”
“对,你的确说到点子上了,”赤焰七星似乎完全没有注意洪杏子的话,自顾自地说道,“我既伪善又虚荣,跟郎署黄一样。不过我还要再补充一点,那就是我特别自私,我要做什么就一定会做什么,根本就不会管别人怎么想。我说了我要带你去明渊,那就一定得去,谁管你愿不愿意。我好言好语地通知你,可你把我的耐心耗尽了,我也就不再跟你虚与委蛇。记住了,我们明天就动身去明渊。”
“哼~”赤焰七星笑道,“好像很不服气啊。可你怎么证明我是错的?我明明说的很对嘛。来,腿是不是很痛?我扶你到那边躺着吧。——凭你现在的状况,还是不要反抗的好。”他冷漠地说着,无视洪杏子的推搡和后退,将她抱起,“粉碎性骨折,你还敢这么玩儿,是真打算终身残疾了吗?”
“赤焰七星......”她咬牙切齿,极度的愤怒令她的呼吸颤抖起来,“你、你......”洪杏子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在她这十七年的人生里,她还从没有受到过这等羞辱。
“没错,因为我需要一个好名声,所以我会像一个真正的护工一样照顾你,”赤焰七星对她说道,“那么,你不觉得自己很蠢么?我是在利用你,但你为什么不想想自己该如何趁着这个时机利用我?人与人之间,不就是相互利用的吗?”
“哼,我根本不屑这么做!”
“所以说你蠢啊,”赤焰七星直起身来站定,“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会利用你,并且会成功。你以为你拒绝去明渊就真的可以不去了吗?所有人都知道现在洪杏子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不容易作出明智的决定,而你的父亲和医生在这种情况下也只会作出他们认为正确的事来,把你送到明渊接受治疗。你的智力应该还算正常,这个逻辑应该还能理解吧?”
“对了,我想起来了,”赤焰七星继续说着,“你真的不屑于干利用别人的事吗?我很怀疑。现在想来,群英会上你到底有没有意图利用那几个粉丝来赢我——”
“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让那几个蠢货去干那么白痴的事!”洪杏子打断了他的话,辩解道,“我想赢,但也不可能会想踩在人命上。”
“哦哦,也许也许,”赤焰七星轻飘飘地点头,“但你当时趁我救他们缺少防备,反过身来撞我、然后赢了比赛,这总不是假的吧?”
“那是因为你从侧翼攻击赤榴骑,我下意识当然会转身去挡!”洪杏子反驳道,“而且就算没有那一出,你也未必会赢!”
“怎么证明?”
“......”
“现在的你,怎么证明?”
“......”
“你以前就不够坚强,现在更是软弱,也不过一直在装模作样,”赤焰七星笑道,“你到底怎么看待自己失明这个事实,自己心里清楚。”他俯身看着她,“既不敢正视自己的弱小,也不敢直面自己的恐惧,你啊......”
一阵寒风忽地从窗口涌进来,卷挟起馥郁的花香扑倒两人的脸上,将热火的气氛冰了一下。
“好好想想吧,”赤焰七星拉开虚掩的门,回头说道,“当然,无论你怎么想,明渊我们是去定了。”
“嗒。”
门关上了。
洪杏子静静地坐着,手里摩挲着粗糙的纸面。她感到眼睛周围火辣辣地泛疼,温热的眼泪缓缓地滑落下来。一滴、两滴......打湿了书页。难以形容的闷痛积攒在心头,她哽咽着捂起嘴来,随后,又放声大哭。
“呼——”
赤焰七星靠在外墙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的脸色微红,心跳急促。
刚才......
“星仔哥。”
赤焰七星循声望去,看到了转过墙角的苗纹纹。
“纹纹。”
苗纹纹像是担忧地看着他,一双灰色的眼眸闪着温柔的色彩,她顿了顿,接着又向他走去、站定,稍稍仰头注视着他的面容,突然间变了脸色,凤眉一竖。
“星仔哥,你过分了。”
“嗯?”赤焰七星张了张眼睛,随后赧然一笑,“你听到了啊,纹纹。”现在,他更加觉得不好意思了,抬手遮盖在额头上,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是啊,太过分了......”
苗纹纹看着他的样子,出声地笑了两下,说道:“唉,星仔哥啊......明明自己也紧张得不行,却还非得对人家说那么过分的话,所以,为什么呢?洪杏子她不愿意去明渊吗?”
赤焰七星点点头,怅然回答:“一个月来的反复检查、各种治疗手段......她当然早就不信还能治好。这些天看上去好像已经释怀了,但也根本没有啊,只不过故作坚强,全靠那点争强好胜的高傲心气在撑着,实际上非常消沉、没有希望。因此,得用什么方法刺激一下她才行。”
“哼~”苗纹纹歪歪头,抿嘴轻笑,“星仔哥,你就不怕‘刺激’得过头了吗?她可是个病人啊。”
“唔......”
赤焰七星似是认真地想了想,道:“对洪杏子来说,应该没问题吧。”
“哦?”苗纹纹好像是感兴趣地盯着赤焰七星,“看来,星仔哥其实很认可人家嘛。——不过,星仔哥,你有没有注意到有的时候自己会让人觉得很可怕呢?”她笑着,自己却并不感到可怕。
“我?”
“对,很多次了,在我们接触到骑刃王以后。”苗纹纹解释道,“想起来,最早,应该是在职业赛,在我们跟青飘飘和紫云金甲的那局比赛上。我那时候才发现,星仔哥其实也会说出一些过分的话。尽管会犹豫,甚至会自我谴责,但无论如何,就算是遭受非议,星仔哥对自己认定正确的事都会坚决地执行呢,”她淡淡地笑着,“其实——星仔哥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赤焰七星放柔了神情,无奈地笑看向苗纹纹,“纹纹啊......现在也是越来越‘可怕’了。——那局比赛......”现在再回想起当时的情状,竟有些许的缥缈沧桑之感,“三年多了,不知道飘飘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想到过青飘飘了,关于她的记忆虽不曾褪色,但到底失去了跟那时一般无二的震撼与激动。
紫云金甲曾告诉过他们,说青飘飘的记忆出现了一些问题,可能还被竹叶青施加了某种“控制”,她换了骑刃王,组了新车队,并且发誓要在父亲的身边、为他守护所深爱的王国,对涉嫌谋反的两任圣兽队都充满了敌意......
所以,他们算是要成为“敌人”了吗?
对这个想法,赤焰七星并不感到难过,只有些许惆怅。他或许会想要挽回曾经的朋友,但同样的,如果不得不站在对立面上,他仍旧会决绝地做他认为正确的事。
“诶,纹纹,都忘记问了,你怎么会来这里?”
“哦,是了,”苗纹纹也才从愣神中反应过来,“星仔哥,杀死鲍晖的凶手找到了。”
“......”
赤焰七星皱紧双眉,心下一沉,神情也不由得凝重起来。他知道这个凶手是谁,但正因如此,他才感到忐忑。
“是谁?”
“一个龙息宗的前辈,不知道星仔哥你知不知道她,”苗纹纹回答,“名字是叫‘剑如虹’。”
“剑如虹......”听到名字的那一刻,赤焰七星揪紧了的心终于放松了几分,于是,他摇了摇头。
“剑如虹......剑如虹?”再次沉吟这个名字,赤焰七星竟然觉得好像的确在哪里听过到、甚至是见到过这个名字。不过,那一瞬间挤进他脑袋里的东西实在太多,极快速地将他对这个名字的印象冲走。
但,那个凶手不是剑如虹。
这是赤焰七星唯一可以确定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
赤焰七星似是茫然地盯着地面,七宗联赛的阴影再次蒙上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