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葛结九畹香,十年遗恨爱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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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命运就是一只掉进鸡窝里的凤凰,只要它是一只凤凰、只要它愿意翱翔,那么天空便会成就它的渴望。
然而,真实的命运总比这样的谶语来得残酷,就算它真的拥有高贵的凤凰血统,也或许不比只能在灌木丛里扑棱翅膀的山雀更令人看得上眼。
人,终究是活在了别人眼里。
蔚蓝的晴空染上了稍许金红,流憩的飞云如薄纱般光亮、滑腻,轻轻掩住羲和微红的脸,送她摇摇颤颤地晃入群山之间。广阔无际的田野上是一片半尺来高的草海,隐在高大的山影里,随着山影的扩展从柔柔的青绿过渡到浓重的靛蓝。汩汩的溪水、幽幽的野兰、从烟囱里飘出来的缕缕炊烟、踏着轻快的步伐晚归回家的农人......谈笑声在清新的空气中回荡。
“喂!在这里啊!”少女欢跳着冲那嚎啕大哭的孩子做出鬼脸,鲜亮的淡绿色铠甲在这个深色系的村子里异常显眼,“来呀~追上我就把糖给你!”她使坏地挥了挥手里的棒棒糖。
“呜呜,给我!坏人......大坏蛋......”小孩涕泗横流,但却不敢跑上去抢夺,扭扭捏捏地挪着步子,似乎很怕她,“奶奶!奶奶!大坏蛋抢我的糖!呜呜呜......”
“哈哈哈哈,小笨蛋、小傻瓜,”少女眉飞色舞地嘲笑着,“叫什么奶奶呀,我可还没儿子呢,哪来的孙子啊?哈哈,难道说——哎呀!”少女高举的右手被狠狠一抓。
“雅小姐,请您把糖还给他吧,”深灰色铠甲的老妇满脸堆笑,手下的力度又强了几分,“他是个笨孩子,如果对您有冒犯,也请不要跟他计较啦。”老妇威胁似的说道,一双浑浊的眼睛轻蔑地盯着她。
“哼,如果我不呢?”橙鸣雅不甘示弱地看向她,猛地一甩手挣脱开来,飞跃到空地上,“你能怎样?”她一手叉腰,满是挑衅地朝周围一扫——那些村人聚了过来。
“呜呜,奶奶!我要我的糖!”孩子在奶奶怀里哭喊。
“算啦算啦,就当是被狗抢走了,赶明儿奶奶再给你买新的,”老妇抱着孙儿,笑着安慰他,“好多好多新的,好不好啊?”她嫌恶地瞥向橙鸣雅。
“好!”孩子揉揉眼睛,傻傻地应承,“我要更多更好的,比大坏蛋手里的要好一百万倍!”
“......可是,我还是想要我的糖......”或许是看到周围的人多了起来,有了仗势,孩子又嚷嚷起来,“我要我的糖!”他突然来了勇气,竟敢直直地向橙鸣雅瞪过去,“大坏蛋,快给我!”
“这才消停几天,就又跑过来闹腾啦!”
“早就说了,她是个祸害,就不该留着她。”
“就是就是,一天天的都把灾气传到咱们这儿了!”
“......”
人群里窸窸窣窣,一如既往。
橙鸣雅冷眼看着他们,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嗤笑。
“雅小姐,一个棒棒糖而已,您就还给这孩子吧——您跟他计较什么!”一人打头站了出来。
“哦,”橙鸣雅双眉微扬,恍然大悟,“对啊,我跟他计较什么,”她缓和了脸色,弯下腰来冲小孩招手,“来,把糖还给你~”真的像是在叫一只小狗那样。
“啧!”老妇捏了捏孙儿的手不让他过去。
“奶奶你拉住我干嘛呀?”孩子高声道,“我要去把我的糖拿回来!”他不满意地嘟着嘴。
“听奶奶说,我们不要——”
“你这个奶奶可真奇怪,刚才还拉着我要,现在又不要了,”橙鸣雅讥讽地叹道,“本小姐给你们,你们还不要,是不给我脸还是你们自己不要脸啊?”说着,她又挥了挥手里的糖。
“没事的......”打头的那人递了个眼色给她。
老妇还是不服气,撇着嘴说道:“我们怎么能不给雅小姐脸呢!去吧。”她松开了手。
“这就对了嘛,”橙鸣雅满意地笑道,“给你。”她伸出手臂。
“哈哈,我的超级棒棒糖!”小孩欢跳着跑了过去。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细长的糖棍时,映着红光的五彩糖果便被砸在了地上,“咔!”一只脚踩了上去。
“我、我的糖......”小孩一愣,随即放声大哭,“呜哇啊啊!”
果然,得而复失更令人心痛。
“哈哈哈哈!”橙鸣雅大笑起来,“小笨蛋、小傻瓜!”她指着小孩叫道,但她的笑却是对着那群人。
“大坏蛋大坏蛋!呜呜......”孩子投进了奶奶怀里,“奶奶,呜呜,你去打她,去打她!可恶的坏蛋!呜呜......”
“真作孽啊!”老妇抱起孙子,恶狠狠地盯着她。
“您老别生气,没必要跟她这种人生气!”
“有的人是天生的魔鬼,你还能跟他们较真吗?总有一天恶有恶报!”
“......”
他们气愤地注视着她,攥紧了拳头,似乎只要她再敢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个动作,那拳头就会雨点般地落在她身上。
“哼,”橙鸣雅轻哼一声,她就是要惹怒他们,“哎呀,今天可真好玩儿~欸,我下次还来找你哦,小笨瓜!”她得意扬扬地笑着,“下次,我会玩儿的更久一点!”这句话正是说给村人听的。
“呜呜啊啊啊!”胆小的孩子哭得更痛了。
“再见啦,各位~”她故作高兴道,一振翅膀便连跑带跳地没入山脚下的阴影。
“小祸害!呸!”老妇咒诅道,连连啐了几口,“早晚死了也没人给你收尸!”
橙鸣雅,就是那只连山鸡也不如的凤凰。
她是甲虫王国橙鸣一族族长的私生女——一个不能公开的秘密、一个意外产生的错误、一个莫大的污点!
她的母亲是橙鸣族所属领地里的乡下女人,身份低贱,当然不可能被给予什么高贵的地位,况且在产下她时便已魂断香消。
橙鸣雅从父亲那里唯一得到的东西就是“橙鸣”这个姓氏——对橙鸣一族来说,留下她的性命、又给了她那么荣耀的姓氏,已经充分展现了对这个错误的优待,她应该觉得无上光荣并且再不该提出任何无理要求。
于是,她被送去乡下,被丢给了她那同样卑微且贫贱的姨母抚养。简而言之,任她自生自灭。
那里的人,没有谁不知道她的身份,他们同她的母亲和姨母一样卑贱,却没有谁不认为自己要比她们来的高贵、来的圣洁。她们,处于那个鄙视链的底层,以污石的浊臭衬托了尘埃的优越。
“不幸”,是一种链式反应。
四岁,她的姨母去世,橙鸣雅被托付给了临近的山寨照顾;十三岁,养育她的寨主夫妇双双去世,寨里的十几户人家纷纷迁走,橙鸣雅则带着三个弟弟和一个奶奶留在了寨里,自立为主;十五岁,随着老奶奶寿终正寝,最小的弟弟也因病去世,那寨子里便只剩下了一堆空荡荡的破房子和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直到现在,直到她十九岁。
而在那个偏远蒙昧的乡下,橙鸣雅,这个本就一身非议的错误,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人人厌弃的灾星,命犯天煞。谁靠近她,谁就会被染上灾气、就会倒霉。
可她生性执拗,她偏要去招惹他们、偏要去闹得他们恓恓惶惶、坐立不安。她为着好玩、为着解气,也为着,能听一听那么多人的声音......
“大泰二泰,我回来了!”橙鸣雅踢开山门,手上拖着一个袋子,“今天吃竹笋怎么样?没搞到其他的。”她把袋子往院子里的案上一扔,径直朝堂内走去。
“呵!”眼前的景象让她一惊:大泰和二泰正坐在厅内的方桌两侧嗑瓜子,一个黑铠少年静静地立在桌前,微微垂着头,两眼轻闭,双手背后。“他——”
“大姐头,你看我们把谁抓住啦?”
“那个在咱们地盘儿上晃悠还鬼鬼祟祟跟踪咱们的人!”
大泰二泰扑上前来邀功。
“你们俩,‘抓住的’?”橙鸣雅不信任地看看他们,随即推开兄弟二人,走上前去,“哒!”一脚踩在方桌上,身体前倾仔细看着那人,“他可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她回想起了那天看到的骑刃王对决,此人以一敌五尚且游刃有余,“嗯——长的还挺好看的。”她笑着伸出手去。
“姑娘,”突然,黑铠少年一抬头,那如琥珀般透亮的棕褐色双眸映在了橙鸣雅的眼里,“你好。”他礼貌地浅浅一笑。
“你——们没用药啊?!”她直起身子责怪地瞥向大泰二泰,“哒!”她加重了踏在桌板上的力度,“说!你小子是谁?来我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要跟踪我们?”这个人她从没有见过,但最近却总是在附近游荡,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名很强的骑刃王车手,这在这个荒僻的地方更是鲜见。
“姑娘你——”
“叫我雅寨主!”
“哦,好,雅寨主,你好!”他十分坦然,“你别紧张,你看我的手是绑起来的,”他起身背过身去给她看,“我叫钢铁龙,从钢之城来。”他一字一句地认真回答,语调不急不缓。
“哇撒!首都的人!”大泰二泰眉飞色舞,“我也好想去首都!”
“闭嘴!”橙鸣雅扭头高声喝止道,“然后呢?你继续说。”
“我到这附近是为了找一个人,他叫羊天霸,”钢铁龙回答,“如果不错的话,他该是这座寨子的前任寨主。”他跟着橙鸣雅正是为此。
“羊天霸......不、不是我们老爸吗?”大泰二泰面面相觑。
“果然如此,”钢铁龙微微颔首,一抿嘴,“那就不好办了......”
“我老爸六年前就不在了,你要是来‘寻仇’,可也太迟了!——说,为什么要找他,谁派你来的?!”橙鸣雅从背甲里抽出一把小刀扎在桌子上,“你知道我们这些‘绿林’都有哪些手段对付敌人吗?”她吓唬道,“会很疼的哦~”
“雅寨主别误会,我不是您父亲的仇人,是有事要请他帮忙,”钢铁龙解释道,“星之谷地区的稻禾山庄被您叔父羊天道施计强占,山庄的人遭到驱赶,流落街头,所以我才希望羊寨主能够出面帮忙解决下这件事,好让那些人有个地方住。”
“哼,强占?那就抢回去呗!”橙鸣雅手里转着那把小刀,不在意地回答道。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养父还有个弟弟。“你是稻禾山庄的?前些天——”她站好扭了扭脖子,“我看到你跟那几个人的对战,你不是很厉害的吗?多找几个人,抢回来不是问题!”
“不,”钢铁龙摇了摇头,“‘抢’,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就算一时抢了回来,也还是不免会被再抢回去。这样你争我夺,是没有止境的。”
“哦?”橙鸣雅歪着头,饶有深意地盯着他,“那你说,怎么才能有止境?”
“和平协商,找到一个平衡点,既能让您叔父得到他想要的,也能让稻禾山庄的人有个家,不至于流浪。”
“你有方法?”
“还没有,”钢铁龙诚挚地看着她,“所以我才希望雅寨主您能帮忙,让我跟您叔父见一面,好好谈谈,找到那个‘平衡点’。”
“我——”橙鸣雅的目光投向地面,“我为什么要帮你?我可不想惹毛他。”她只是不想见到那个陌生人。
“......”钢铁龙眉头微皱,安静地望着她,似乎很明白她不想惹恼叔叔的矛盾,“我理解你的顾虑,雅寨主。但是,你可以去稻禾山庄那里看看,看看那些人过得多么的凄惨,不仅仅是没了房屋住处,他们还不得不背着巨额债金受人驱使,就像奴隶一样。虽然我不是稻禾山庄的人,也不能感同身受,但我希望能够为他们做些什么,让他们好过哪怕一点。”
“你不是稻禾山庄的,他们又关你什么事?你帮他们、对他们好,就以为他们会感谢你而不是厌恨你?你知道吗,其实只要一句话、一件事,你帮过的人就会立马反过来与你为敌!”她身边的那些村人正是如此,无论她和她的亲人曾经怎样地帮过他们,现在,在那些人眼里,她就是个克亲克友、十恶不赦的灾星祸害。
她是错误本身,错误本身就不该被原谅。“不管做对了多少,只要错了一步,你就是个公认的坏人......”
“雅寨主,”她脸上的失望令人心痛,“不是的,我们不是活在别人的眼里,而恰恰是活在自己的心里,”钢铁龙劝解道,他隐隐感到了她的哀伤,“我心自证,无愧于己;他人毁誉,莫如风过。”
“你......”橙鸣雅微微一愣,心底轻颤,她静静地盯着他,盯了很久。
“说的真好。”她突然爽朗地笑着,向前迈了几步,一只腿跪在桌上,朝他凑近,“钢铁龙......一点儿也不像钢铁啊~”她伸手抚上他的脸,“真好看。”
“雅寨主,你、你愿意帮这个忙吗?”钢铁龙脸一热,连连后倾。
“好啊,但我有个条件,”橙鸣雅跳下来,走到他身侧,歪着头笑看着他。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真的吗?”她的眼睛闪着光,“我要你做本寨主的‘压寨夫人’!”她正对着钢铁龙,抬手勾住他的脖子。
“啊?”那张波澜不惊的如玉面庞上终于漾起了一丝涟漪。
“呵呵呵......”那笑声很难不令人觉得她是在玩闹,但她知道自己是很认真地在说这句话,“或者——你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