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队叛乱自平定至今已有月余。
一个月来,安稳无事。
残破的黑灼石山被皇家卫队查封,正式并入国王私有土地版图之内。
突遭不幸的山茶村——地处偏僻、向来要被人遗忘的小村子,也在这一个月的阳光雨露中恢复了过来。
赌城没有如约建造。
村民的生活一如既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谐、平朴、缓慢......
不久前红极一时的圣兽队,青少赛暨职业赛的冠军队伍,在历经那样一场生死之战后却也倏地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
他们消失了。人们也由他们消失。
红色屋顶的蘑菇形小屋内,一位老人静静地坐在木桩桌前饮茶。杯中褐绿色的茶叶浮浮沉沉,在清亮的茶汤表面轻轻漂动。
茶水微微颤出了几圈涟漪。悬挂在屋檐下的铜制风铃叮叮地发出了些细碎声响。
老人抬起头来,将似乎有几分迷离的眼神投向那挂摆动的竹篾门帘。渐渐地,他的目光会聚在越来越近的垦泥车上。
垦泥车停在了小屋前,一个红铠少年飞了下来,向老人走去。
“做完了?”赤焰尘风倒了杯茶给那人递过去,“坐吧。一会儿去把那五筐明前茶挑出来,还是老规矩,做不完不许睡觉。”
“是,爷爷。”赤焰七星习惯性地立正,表情严肃地答道,随即低下头来,两触角相互碰了碰坐了下来。
“爷爷,你说竹叶青倒底在盘算些什么?我们要做什么准备吗?”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我们——该怎么准备呢?”
“如果命中注定历史会重演,那么无论祸福,我们都躲不过。我们什么也没有,还要做什么准备?”赤焰尘风抿了口茶,“如今,只能增强你们的实力,以不变应万变。我们一家已经连累这个村子很多了,再不能拖累他们了。所以——”他忽然抬头盯住自己的孙子,眼神中流露着决绝与痛惜。
“所以?”赤焰七星似是不明白地问道,尽管他隐约猜到了答案。
“所以,你要做好‘死’的准备。”赤焰尘风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沉默,又是沉默。
令人窒息的寂静压了下来。
赤焰七星低头,轻晃着手中的茶杯,黑灼石山海岸的场景再次浮现在他眼前。
昏黄暗淡的落日霞光洒在粼粼的海面上,冷得噬骨的厉风呼呼地咆哮着,乱石散落,早已轰塌的黑灼石山似无奈地被击倒在地的巨人发出悲哀的呻吟。
那呻吟,肃杀而凄厉,许是源自曾葬身于此的冤魂怨灵。
“赤焰爷爷,”铠甲神转向赤焰尘风,“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竹叶青引爆黑灼石山,显然是想要把我们跟魔鬼队一起消灭。所以,他恐怕不会放过我们。”
赤焰尘风深深地看了看铠甲神,又把目光移向了海面。
“这十年来,竹叶青暗地里招兵买马,不断扩大自己的力量,各地都有不少他的暗线。国王年迈,贵族们不理朝政,甚至为了自保争相谄媚依附于他。所以甲虫王国实际上的最大掌权人正是他竹叶青。一手遮天,一言蔽日呐......”
“那么竹叶青不就占尽了优势,”钢千翅上前一步,“他如果要干掉我们,不也是轻而易举?可我们难道就要这样坐以待毙吗?”
赤焰尘风垂下眼眸,长叹一声,陷入某种思考。
一瞬间,四周只余海风的呜呜呼啸。
“我可以先回我的基地跟我的兄弟们商量一下,也许——他们愿意在关键时候帮我们一把,”铠甲神道,“就像您所说的,竹叶青势大而我们力微,但事在人为,我们还活着,就不能白白等死。”
“我也是。狮鹫山庄跟我父亲有些渊源,应该会愿意帮我们一帮......山庄是星之谷数一数二的大庄,在国内也有些影响力,如果愿意出手,我们在很多方面都会好过很多,”钢千翅说着,稍稍一顿,“不管怎样,我会尽力去争取一下的。”
听罢两人的话,赤焰尘风并没有太多表示,只抬手捋了几捋胡子,缓声道:“如今,妥协确实只有死路一条,尽力一搏,或可有一线生机......那么,你们就先按自己的想法试着去联络他们,不过不管结果怎么样,一个月后都要到山茶村来,那时我有些话要告诉你们。当然——”老人朝他们各望了一眼,“务必保证自身安全。”
“是。”铠甲神与钢千翅相互换了眼色,望向赤焰尘风点点头。
“呵,没想到钢大木头也有这么正经的时候啊!”乌甲威龙突然跳起来扒住钢千翅的肩膀,“真是的,有没有听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我们和竹叶青斗,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我相信,上天是眷顾我们的。看看到现在有多少奇迹都发生了!”
“嘿,边儿去!你要把我耳朵吵聋吗!”
“哥哥你小心摔了!”苗纹纹捂嘴笑着,明亮的眼晴弯成了两道月牙。历经生死,不后怕是不可能的,但苗纹纹所坚定的,却也是无论如何,她都会同所有人一起在那条冥冥之路上走下去,因而那飘渺的未来倒也不显得多么可怖。
零落的几声欢笑让死寂的气氛终于有了一丝活跃。
“呵,真有意思,没想到乌甲威龙跟钢千翅还能闹得有来有回的,”铜角王抱胸而立,还是一贯的冷讽语气,让人总难分清他究竟是在嘲笑挖苦还只是在调侃取乐,“你说是吧,大小姐?”
霎时,众人停止了嘻闹望向站在一角的青飘飘。只见她左手扶着右臂,寂然地立在夕日颓丧的余晖里。她的神思不在此。她好像也没有听到铜角王的问话。
赤焰尘风拄着拐杖走向她。
“他为什么要置你们于死地呢?”
青飘飘忽地开口,扭过脸来看向越来越近的赤焰尘风。平静、冷淡,那似乎来自第三个世界的声音令所有人不禁一诧。
“或许是因为他跟星仔他们的父母、也就是上一代圣兽队的死有关。”赤焰尘风答道,一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映出了青飘飘的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脸——他心底笼上了一层阴影,一如多年以前那样,“你可以选择信或者不信,但以我的角度来说,事实即是竹叶青连同魔鬼队谋杀了他们。”
“......”青飘飘没有即刻搭话,而是同样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位衰老却依旧威严逼人的老者。她看不出来老者的心思,就像此时的赤焰尘风也看不出来她的心思一样。
“飘飘……”一旁的紫云金甲担忧地望着她。那张熟悉无比的脸此刻却显得更陌生了许多。紫云金甲此前想过青飘飘在面对这一切时会有怎样的反应,但唯有如今的平静是他未曾料想得到的——似乎就如他没有料想到她可以独自前往黑灼石山、取回黑灼石一样。这样的他,又究竟敢说自己有多了解她呢......
“这样啊......”青飘飘闭上了眼睛。
“那么,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您应该很恨他吧,”青飘飘接话道,葡紫色的眼睛突然掠过一道冷光,“所以您没有想过杀了我吗?”
此言一出,众皆大骇。
“虽然他放弃了我,但杀了我,还是会让他痛苦。尤其,杀我的还是你们,”青飘飘继续说道,“他一定会感到痛苦......让他也体会一下跟你们一样的痛苦,不好吗?”
“那么他即将加在我们身上的会是万千倍的痛苦。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利用的机会,你清楚的,这就是你的父亲竹叶青。”
“......”青飘飘握紧了拳头,转过身去。
“十年来,我也总是在想,冤冤相报何时了,今日是他杀了我,明日是我杀了他,可焉知后日不是他重又杀了我呢?这一切究竟怎样才能结束?”赤焰尘风背着手向前踱了几步,“这一切,或许可以通过遗忘、通过放下来结束。所以我不曾告诉过星仔任何有关他父母之死的情况,也不希望他再次走上他父母的老路。可是......”说到这里,老者淡淡地哼笑了一声,“我们永远不能猜到这个世界的变数。”
“爷爷......”赤焰七星此刻的心中五味杂陈,眼前赤焰尘风那副瘦削的身体令他无比心痛。他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呢?赤焰七星深深地望了一眼自己的爷爷,举目环视一周——为了爷爷、为了他的朋友,他到底该怎么做呢......
“我打算怎样?”青飘飘重复了一句,一股浓厚的悲哀涌上心头。
“其实你我都是失败者,只不过是竹叶青手中的一颗棋子!”
“师哥,我们先回钢之城吧。”
“回去?大小姐,回去恐怕——”
“会有危险是吗?”青飘飘打断了铜角王的话,“我只是一时任性,违背了他的意思而已。他的女儿不总是这样的吗?”她的声调略有上扬,似有几分自嘲的意味,“钢甲炮是不能跟我们回去了。铜角王,你也不要跟我们回去了。他多疑,怕是也不会再信任你了。”
“大小姐......”
“对不起!”
猛地,青飘飘转身深深地弯下腰去,眼泪滑过脸颊滴在地上。
“对不起......我......”她好像有些什么话要说,但口中却只是不停地重复“对不起”三个字。
“.....”赤焰七星看着她,心绪杂然。今天揭开了那个真相,那么从今以后,青飘飘对于他来说就多了一个明明白白的身份——与赤焰家族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的女儿。
“青飘飘,那是竹叶青的错,不是你的,你......没必要这样......”苗纹纹走上前去想要扶起她,“就像你说的,你父亲很多疑,那他怎么不会怀疑你已经知道了这些?他怎么不会担心你可能会做出些不利于他的事情?所以要是回去了,你很可能会——”
“他是我父亲,”青飘飘抬起头来,晶莹的眼眸汪着未干的清泪,“竹叶青,是我父亲。”每一句“父亲”都令她无比心痛,但偏执如她,却也一定要去承担那份心痛。
“你们会需要一个‘内应’,而我,也想知道他想怎样利用他眼中的棋子。”青飘飘苦笑一声,歪了歪头,“另外——”,她感激地看向他们,“非常、非常、非常感谢你们救了我。”她再次弯下腰去。
“怎么?大小姐是觉得我胆怯了?”铜角王迈步上前扶起青飘飘,“我铜角王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死我都不怕,还会怕什么呢!我也回去!”他拍了拍胸脯,“身正不怕影子斜,难道他还能无故栽给我什么罪名、把我抓起来吗?说实在的,救了国王的我们,难道不该是功臣?难道国王他还要效法百多年前的暴君,诛杀功臣吗?”
“他不能,他们都不能。甲虫王国可也是讲法律的!”钢甲炮突然双拳一握,插口说道,“高科技队怎么能少了我?我也回去!——哥哥。”他看向钢千翅,似乎是在征求这唯一亲人的许可。
“……”
钢千翅微微顿了顿,伸手在钢甲炮肩上拍了两下,淡淡笑道:“好,我知道了。去吧。只是一切小心,注意安全。如果可以的话,一个月后在山茶村见。”
“放心,我会尽力保护他们的。”紫云金甲出言承诺道。
“嗯,”钢千翅信任地点了点头,“紫云金甲为人还是很值得相信的。”
“那就这样吧,”赤焰尘风决定道,“钢千翅和铠甲神试着去联系其他人,高科技队先回钢之城伺察消息,但也不要轻举妄动。纹纹,星仔,威龙随我回山茶村。一个月后,钢千翅和铠甲神务必赶回山茶村。”
“好。”
夜幕压了下来。众人异道而行,消失在黑夜中,只留下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石岸,粉碎着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