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最终谢含章还是拒绝了队友们的好意，提前坐车走了。

路上新浪微博特别关注的发博提示音突然响起，晕车状态下的谢含章忍着胃里一片波涛汹涌，强打精神点开。

【从此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

看得谢含章心里“咯噔”一声。

发微博的人名为Pluto，是一个人气很高的英雄联盟主播，主玩的也是打野位。谢含章直播排位的时候跟他撞过车，觉得他操作和意识都很不错，于是就互相关注，加了微信好友，平时没事的时候经常混在一起打游戏。

算算日子，两个人认识快五年了。谢含章默默无闻的时候就在跟Pluto双排，现在一个是冠军打野，一个是知名主播，两个人都功成名就。

跟谢含章这种家底殷实深厚豪门少爷不同，Pluto的身世比较凄惨，他生在离异家庭，父母都嫌他累赘不想带，就将他寄养在爷爷家。

Pluto是被爷爷带大的，但这个唯一能给他亲情与温暖的慈祥老头儿却没能健康长寿，半年前就染了重病，上个月刚转的ICU，今天看样子，是终于不行了。

思绪流转间，谢含章已经给Pluto拨了好几个电话。

接通的时候，Pluto的鼻音很重，声音压得很低，却不难听出其中的沙哑和颤抖：“含章？”

“你在哪呢？”谢含章单刀直入。

“……”Pluto深吸了口气，“老家，广州。”

“等我。”谢含章本就晕车晕得厉害，加上刚刚喝了酒刺激得胃病复发，强撑着说完这两个字就已经没力气再讲别的，索性直接挂了电话。

“钟叔，去机场，顺便帮我买最近一班的机票，”谢含章一手握着拳头，直按入小腹内，艰难地朝专门来接自己去私家医院的司机钟叔道，“我要……去广州。”

“去广州？”钟叔吓了一跳，“小少爷，别胡闹，你前两天可才刚吐过血，进医院开了瓶止疼消炎药就硬要出院打比赛。当初说好比完赛就乖乖回医院治病，这路都走一半儿了，怎么突然又要去广州？”

“胃病而已，广州又不是没有医院，一样能治，”谢含章挣扎着将座椅的靠背调低，蜷缩着身体躺下，“我歇一会儿，到机场再喊我。”

趁着等红绿灯的空档，钟叔偏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这人平时看似温和好说话，实则是个倔驴脾气，做什么事情都好，只要认定了，就会一条路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当初执意退学打电竞是这样，前两天执意出院打比赛是这样，今天非得去广州也是这样。

身为家中独子，他从小是被宠着大的，溺爱得过了头，难免不服管教，娇纵任性，自父母双亡后，亲戚下属们对他更是说一不二，什么都由着他惯着他，导致谢含章长到现在也还是从前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孩，还养成了副一意孤行的性子，只做自己想干的事，别的什么都不在意，仗着年轻就透支身体，搞得小小年纪就落了满身病痛。

钟叔现在只盼着自家少爷在将自己折腾死之前，能遇见一个管得住他的人，让他赶紧长大，倒也不需要到独当一面，能够回企业处理公务的地步，只要学会好好照顾好自己，对自己负责就行。

毕竟是自己亲眼看着大的孩子，钟叔只求他能健康快乐，长命百岁。

杭州到广州的机程差不多两个小时，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他在飞机上吃了药，又喝了点热粥和牛奶，暂且安抚住了气焰嚣张，为所欲为的胃。

Pluto已经在接机口等着了，带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一身生人勿近的气场。

谢含章见到他，缓慢地将按在胃前的手挪开，故作轻松道：“唷，这不是Pluto大神吗，我关注你好久了，能不能给我个好友位，带我上分？”

“比了一天的赛，还有精力上分？”见到他，Pluto这朵高岭之花才难得发自内心地勾起嘴角笑了笑。

“比一天赛那是冠军的待遇，”谢含章用手臂勾住Pluto的肩，“我们头一场就被打得屁滚尿流收拾包袱回家了，轻松得很。”

“我看直播了，”Pluto也不介怀他过分亲密的举动，“你们那个ADC……”

“失误太多，可能在打假赛。”谢含章轻笑了声。

跟以往人畜无害，温和友善的笑容不同，这是个颇有些嘲讽讥诮意味的冷笑，对于熟悉他的人来说，这是个很陌生的表情。

Pluto有一瞬间的怔愣，却没表现出来，脸上仍是波澜不惊的淡漠：“你看出来了？”

“废话，送得这么明显，弱智都看得出来。”谢含章摇摇头，无奈叹气。

Pluto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节哀顺变吧蝉神，回头我帮你举报他。”

“甭讨论这闹心玩意儿了，”谢含章跟着他一路往外走，“讲真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Pluto顿了顿：“还好。”

“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说句矫情的，一直以来，我都拿你当我亲弟弟看，”谢含章拍了拍自己肩膀，“所以要是难受的话别憋着，哥结实的臂膀让你靠。”

“真的还好，”Pluto打了滴滴，等车的空档里带着谢含章走进E口的星巴克叫了杯牛奶，“我爷爷自生病起，一共进行了二十多次化疗，大手术小手术不计其数，本来挺健硕一人，才一年而已，就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精神萎靡，话也说不利索，只能吃流食，每回清创都疼得鬼哭狼嚎……”

这个点店里基本上没什么人，Pluto接过牛奶递给他，又帮他拿了包糖：“很早以前我就觉得，如果要经历这样的痛苦的话，爷爷是不是真的想继续接受治疗活下去呢？”

谢含章将糖撕开，开盖倒进牛奶里，拿吸管缓缓搅拌，视线一直停留在Pluto身上，耐心又专注地听着，昏黄灯光下显得无比温柔。

“其实在收到病危通知书的时候，我就有想过，如果这回，爷爷真的挺不住了，那对他而言，或许是种解脱也说不定呢，”Pluto将帽檐往下压了压，深吸口气，“说句不孝顺的话，我其实……在第八次化疗，医生给他胃里开了个洞露在外面的时候，就已经盼着他能早点死了。”

谢含章以前见过Pluto的爷爷，是一挺健康精神的老头儿，整天乐呵呵的，衰老与贫穷都没折损他对生活的期待与向往，当时空蝉就觉得，跟着这样一个慈祥又有趣的老头儿长大，Pluto一定能成为襟怀坦白，光明磊落，善良勇敢又优秀的少年。

现在老头走了，失去太阳的少年，会不会从此陷入阴霾当中呢？

素来不敬鬼神不信青天，无所畏惧的谢含章难得有了种害怕的感觉。这种负面情绪一出，被药物安抚好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

两个人面对面，沉默良久。

直到一滴眼泪顺着Pluto被帽檐盖得严严实实的脸上滑下来，落到谢含章的牛奶里，溅出乳白色，细微而滚烫的水粒。

“怎么会不孝顺。”谢含章动作轻柔地帮他将鸭舌帽摘下，露出一头蓬松的黑发，然后用手擦去另外半颗挂在他眼睑上，欲落不落的晶莹泪水。

他站起来，紧紧将他抱住：“你从未放弃过你爷爷，你爷爷也从未放弃过自己。顾冥，你尽力了，爷爷也尽力了，你们都尽力了。”

职业电竞圈内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话——只要竭心尽力，无论输赢，都是最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