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郎对健夫深感抱歉。这是他第一次由衷地感到抱歉,也觉得必须感谢父亲允许自己自一由发展。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叔叔刚才也说了,父亲的身一体似乎真的很差,所以,不知道这家鲜鱼店能够开到甚么时候。即使暂时由加奈子张罗,但还必须同时照顾健夫,有可能不得不突然歇业。
果真如此的话该怎么办?
明年春天,荣美子就要去上班了。因为是本地的信用金库,所以可以从家里通勤,但是,光凭她一个人的收入,难以养活父母两个人。
怎么办?自己要放弃音乐,继承“鱼松”吗?
这是现实的路线,但这么一来,多年的梦想怎么办?听母亲说,父亲也不希望克郎因为他的关系放弃梦想。
克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环视周围后,停下了脚步。
他觉得周围的环境很陌生。因为附近建了很多新房子的关系,所以不小心走错路了。
他快步在周围跑了起来,终于找到了熟悉的路。小时候经常玩耍的空地就在这附近。
那条路是缓和的上坡道。克郎缓缓走了起来,不一会儿,在右侧看到了一栋熟悉的房子。那是他经常买文具的杂货店。没错,又黑又旧的广告牌上写着“一浪一矢杂货店”几个字。
关于这家店,除了来买东西以外,还有其它的回忆。杂货店老板的老爷爷会为大家消烦解忧。当然,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烦恼,类似可不可以教我在运动会上赛跑得第一名的方法,怎样可以增加压岁钱的金额,但一浪一矢爷爷总是很认真地回答,还记得他回答增加压岁钱金额的方法是“修订一条必须把压岁钱放进透明红包袋的法律,这么一来,一爱一面子的大人就不好意思只包一点点压岁钱了”。
不知道那个爷爷是否还健在。克郎充满怀念地打量着那家店,生锈的铁卷门紧闭,二楼住家的部份也没有灯光。
他走到隔壁仓库旁。以前经常在仓库的墙上涂鸦,但一浪一矢爷爷并没有生气,只说既然要画,就画得好一点。
很遗憾,现在找不到墙上的涂鸦了。那时至今已经过了十多年,可能因为风化消失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店门的方向传来脚踏车煞车的声音。克郎躲在仓库后方探出头。一个年轻女子正从脚踏车上下来。
她停好脚踏车后,从斜背的皮包里拿出甚么东西,投进了“一浪一矢杂货店”铁卷门上的投递口。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克郎忍不住“呃”地叫了一声。
虽然他叫得并不大声,但因为四周一片寂静,所以听起来格外响亮。年轻女子害怕地看着克郎,随即慌忙想要骑上脚踏车。也许她以为克郎是变态。
“请等一下,妳搞错了,,妳搞错了,我不是甚么可疑的人。”克郎挥着手冲了出去,“我并不是躲起来,只是在看这栋房子,觉得很怀念。”
年轻女子坐在脚踏车,正打算骑走,用充满警戒的眼神看着他。她的一头长发绑在脑后,虽然只化了淡妆,但五官很端正。年纪可能和克郎差不多,或是比他小几岁。不知道是否从事甚么运动,她在T恤袖子下露出的手臂很结实。
“你看到了吗?”她问。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克郎不知道她在问甚么,所以没有答腔。“你刚才没看到我在干甚么吗?”她又问了一次,语气中带着责备。
“我好像看到妳把信投进去……”
听到克郎的回答,她微微皱起眉头,咬着下唇,把脸转到一旁。然后,又再度转头看着他。
“拜托你,请你忘了刚才看到的事,也请你忘了我。”
“呃……”
“就这样。”说完,她打算骑走。
“等一下,请妳告诉我一件事。”克郎立刻冲了出去,挡在脚踏车前,“妳刚才投了信,该不会是有事要谘商?”
她微微收起下巴,抬眼看着他问:“你是谁?”
“很了解这家杂货店的人,小时候就找这里的爷爷谘商烦恼……”
“你叫甚么名字?”
克郎皱起眉头,“在问别人的名字之前,不是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吗?”
她坐在脚踏车上叹了一口气。
“我的名字不能告诉你,而且,我刚才投的不是谘商信,而是感谢信。”
“感谢信?”
“我在半年多前谘商了一件事,得到了宝贵的建议,解决了我的问题,所以我来表达感谢。”
“谘商?这家『一浪一矢杂货店』?那个爷爷还住在这里吗?”克郎轮流看着女人的脸和老旧的店铺。
她偏着头。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住在这里,去年我把谘商信投进去后,第二天在后门的牛一奶一箱里看到了回信……”
没错。只要在晚上把写了谘商问题的信投进铁卷门上的投递口,第二天早上,就会在牛一奶一箱里看到答复信。
“现在还可以谘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最后一次收到答复信后,很久都没有写回信,所以,他可能收不到我刚才投的那封感谢信,但我在写的时候,觉得即使他看不到也没关系。”
她似乎得到了很宝贵的建议。
“呃,”她开了口,“我可以走了吗?太晚回家,我家里人会担心。”
“喔……请便。”
克郎把路让开了,她用力踩着踏板。脚踏车移动起来,一下子加快了速度,不到十秒,就从克郎的视野中消失了。
他再度打量着“一浪一矢杂货店”,完全感受不到里面有任何动静。如果这栋房子会针对别人的谘商提出解答,可能有幽灵住在里面。
克郎用鼻子吐了一口气。哼,太荒谬了。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回到家时,荣美子独自在客厅。她说睡不着,所以在睡前喝点酒。矮桌上放着一瓶威士忌和杯子。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大人了。母亲加奈子似乎已经先去睡了。
“你和爸爸谈过了吗?”荣美子问。
“不,我后来没有回去集会所,刚才去散步了一下。”
“散步?这么晚了,在哪里散步?”
“到处走走。对了,妳还记得『一浪一矢杂货店』吗?”
“一浪一矢?记得啊,就是那家开在很奇怪地方的店。”
“那里还有住人吗?”
“啊?”荣美子的声音带着问号,“应该没有住人,前不久歇业之后,就一直是空房子。”
“是喔,果然是这样。”
“怎么了?那家店怎么了?”
“不,没事。”
荣美子一脸狐疑地撇着嘴角。
“对了,你到底有甚么打算?真的要放弃『鱼松』吗?”
“妳别这么说嘛。”
“但事实就是这样啊,如果你不继承,这家店只能歇业。我是无所谓啦,但爸一妈一怎么办?你该不会连他们也放弃吧?”
“妳少烦我,我有在考虑啦。”
“考虑甚么?说来听听。”
“我不是叫妳少烦我吗?”
他冲上楼梯,连身上的西装也没脱,就倒在床上。很多想法在脑海中窜来窜去,但可能刚才喝了点酒的关系,完全无法理出头绪。
不一会儿,克郎缓缓站了起来。他坐在书桌前,打开一抽一屉,找到了报告纸,也刚好有原子笔。
他打开报告纸,写下“前略一浪一矢杂货店收”几个字。
第二天的葬礼也很顺利,参加的成员几乎和昨天没有差别。亲戚很早就到了,但不知道是否因为昨晚曾经发生那件事,每个人来到克郎面前时,都有点不自在,叔叔没有过来。
除了亲戚以外,还有不少商店街和左邻右舍来参加,都是克郎从小就认识的人。
克郎也见到了他的老同学。因为对方穿了西装,所以一下子没认出来,但那个人绝对就是中学时的同班同学。他家开印章店,和“鱼松”在同一条商店街上。
克郎想起以前不知道听谁说过,那个同学的父亲在他小时候死了,他向祖父学了刻印章的技术,高中毕业后,就在店里帮忙。所以,他今天是代表印章店来参加葬礼。
老同学上完香,经过克郎他们面前时,恭敬地鞠了一躬。他的举止看起来比克郎年长好几岁。
葬礼结束后,就是出殡和火葬。之后,克郎一家人和亲戚回到集会所,做了头七的法事。最后,,自健夫在所有亲戚面前致词,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目送所有的亲戚离开后,克郎他们也准备回家了。由于东西太多了,只能打开店里那辆厢型车的后车门,把祭坛和花都塞一进了车子,后车座一下子变得很挤。健夫坐在驾驶座上。
“克郎,你去坐副驾驶座。”加奈子说。
他摇摇头,“一妈一,还是妳坐吧,我走路回家。”
加奈子露出不满的表情,可能以为他不想坐在父亲旁边。
“我想去一个地方,很快就回去。”
“是喔……”
克郎不理会一脸无法释怀的加奈子他们,快步走了起来。他担心他们问他去哪里。
他一边走,一边看着手表。即将傍晚六点了。
昨天深夜,克郎溜出家门去了一浪一矢杂货店。他的牛仔裤口袋里放着牛皮纸信封,里面的报告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下了目前的烦恼。那封信当然是克郎自己写的。
虽然他没有留下姓名,但毫无隐瞒地写下了目前的状况,并询问自己该怎么办。到底该追求梦想,还是放弃梦想,继承家业──一言以蔽之,这就是他信中所有的内容。
但是,今天早上醒来之后,他立刻后悔不已,觉得自己干了蠢事。那栋房子根本没有住人,昨晚的女人可能有神经病。果真如此的话,问题就大了。因为他不想被别人看到那封信。
然而,他也抱着一丝期待,搞不好自己也可以像昨晚的女人一样,得到很恰当的建议。
克郎带着半信半疑的心情走在坡道上,很快就看到了一浪一矢杂货店的老旧店铺。昨晚来的时候太暗了,所以看不清楚,现在才发现原本一乳一白色的墙壁全都变黑了。
店铺和隔壁仓库之间有一条防火巷,沿着防火巷走到底,才能绕到屋后。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以免衣服碰到墙壁弄脏了。
屋后有一道后门,门旁的确有一个木制的牛一奶一箱。克郎吞了一口口水,拉开侧面的盖子。虽然盖子有点紧,但还是打开了。
克郎探头一看,发现里面有一个牛皮纸信封。克郎伸手把信封拿了出来,答复信似乎重复使用了克郎原本使用的信封,在收件人栏中用黑色原子笔写着“致鲜鱼店的艺术家”几个字。
他发自内心地感到惊讶。果然还有人住在里面?克郎站在后门前竖一起耳朵,但是完全听不到任何动静。
难道回信者住在其它地方,每天晚上回来确认是否收到了谘商烦恼的信?这么一来,就合情合理了,但是,那个人为甚么要这么做?
克郎偏着头纳闷,转身离开了。这种事根本不重要,搞不好一浪一矢杂货店有一浪一矢杂货店的隐情,但此刻他管不了那么多,只在意回信的内容。
克郎拿着信封在附近转了一圈,想找一个可以安静的地方看信。
不一会儿,他发现了一个只有秋千、滑梯和沙坑的小公园,公园内没有人影。克郎在角落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用力深呼吸后,拆开了信封。里面有一张信纸,他按捺着剧烈的心跳看了起来。
致鲜鱼店的艺术家:
得知了你的烦恼。
谢谢你和我分享了这么奢侈的烦恼。
原来你是祖先代代相传的鲜鱼店独生子,真让人羡慕啊,即使你甚么都不用做,也可以继承那家店。那家店应该有不少多年的老主顾,所以你也不必辛苦地招徕生意。
我想请教一下,在你周围,没有人因为找不到工作而烦恼吗?
如果没有这种人,还真是一个繁荣美好的世界啊。
再等三十年看看,你就会知道这个世界没这么好混,到时候,即使大学毕业,也未必能够找到工作,有工作就要偷笑了。这样的时代绝对会出现,我可以和你打赌。
但是,你不读大学了吗?你休学了吗?让父母付了学费,好不容易进了大学,如今你舍弃了这所学校。是喔喔喔?
然后,你投入了音乐的世界?想要当艺术家吗?不惜放弃代代相传的店,想靠一把吉他闯天下吗?啊哟哟哟。
我已经不想给你任何建议了,只想对你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天真的人,就应该让他四处碰壁,话说回来,我也是在因缘际会之下,扛起了一浪一矢杂货店这块招牌,所以还是要回答一下。
听我说,赶快放下吉他,继承那家鲜鱼店。你父亲的身一体不是不好吗?你哪有工夫游手好闲?你现在根本没办法靠音乐养活自己,只有那些有特殊才华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你不是那块料,不要再痴人说梦了,面对现实吧。
一浪一矢杂货店
克郎看着信,拿着信的手渐渐发一抖,当然是因为愤怒。
这是在搞甚么啊?他忍不住想。自己为甚么要被人指着鼻子痛骂一顿?
赶快放弃音乐,继承家业──他猜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从现实的角度思考,这么做的确比较妥当,即使是这样,也不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损人也该有个限度吧。
早知道就不要去谘商了。克郎把信纸和信封一揉一成一团,塞一进口袋,站了起来。他想找一个垃圾桶丢掉。
但是,他没有找到垃圾桶,只能带着信回家。父母和荣美子正在神桌前设置祭坛。
“你去了哪里?这么久才回来。”加奈子问。
“嗯,就在附近……”说完,他走上了楼梯。
回到自己的房间,换好衣服后,他把一揉一成一团的信纸和信封丢进了垃圾桶,但随即改变了主意,把信捡了起来。他抚平信纸,又看了一次,但是无论看多少次,还是一肚子火。
虽然他想要无视这封答复信,但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写这封信的人显然有很大的误会,看到祖先代代相传的鲜鱼店,该不会以为是规模很大的店?以为上门谘商的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
信中叫自己面对现实,克郎觉得自己并没有逃避现实,正因为面对现实,才会烦恼,但答复者根本没有了解到这一点。
克郎坐在桌前打开一抽一屉,拿出报告纸和原子笔。他花了一点时间,写了以下这封信。
前略致一浪一矢杂货店:
感谢你的答复信。因为没料到会收到答复信,所以很惊讶。
但是,看了信的内容后,我很失望。
恕我直言,你完全不了解我的烦恼,不用你提醒,我当然知道继承家业比较稳当。
只不过在目前的时间点,稳当并不等于高枕无忧。
你似乎有所误解,我家开的是一家门面只有四公尺宽的小店,生意并不是太好,每天好不容易赚一点生活费而已。即使继承了这家店,也不能保证未来就一帆风顺。所以,我认为鼓起勇气摸索其它的人生之路,也不失为一种方法。我在上一封信中也提到,目前我的父母都很支持我,如果我现在放弃梦想,会让他们感到失望。
你还误会了另一件事,我把音乐当成职业,希望可以靠唱歌、演奏和作曲养活自己,但是,你似乎认为我只是把音乐当成兴趣,认为我在享受艺术的乐趣,所以才会说我把成为艺术家当成目标,关于这一点,我可以断然否定。我的目标并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而是职业音乐家,是音乐人。
我也知道,只有具有特殊才华的人才能够成功,但是,你凭甚么断言我没有才华呢?你没有听过我的歌吧?不要用成见妄下结论,任何事不是都要在挑战后,才能知道结果吗?
期待你的回信。
鲜鱼店的音乐人“你甚么时候回东京?”
葬礼的第二天,克郎正在吃午餐,头上绑着毛巾的健夫从店里走进来问道。“鱼松”从今天开始营业,克郎从自己房间的窗户看到健夫一大早就开着厢型车去进货。
“还没有决定。”克郎小声地回答。
“你可以在这里一浪一费时间吗?你说的音乐之路,可以走得这么轻松吗?”
“我哪有一浪一费时间?我也有很多考虑。”
“你考虑甚么?”
“没必要一一说出来吧?”
“三年前,你说得斩钉截铁,既然这样,就要带着誓死的决心冲到底。”
“少烦我,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啦。”克郎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加奈子在厨房一脸担心地看着他们。
傍晚时,克郎走出家门。当然是为了去一浪一矢杂货店。昨天深夜,他把第二封信投进了铁卷门的投递口。
打开牛一奶一箱,发现和昨天一样,放着克郎使用的信封。回信者果然每天都来检查有没有收到谘商的信吗?
克郎和昨天一样,在附近的公园看了回信。回信的内容如下。
致鲜鱼店的音乐人:
不管是大店还是小店,店就是店。你不是因为那家店,才能读到大学吗?既然生意不好做,身为儿子的你,不是应该想办法吗?
你说你的父母支持你走音乐这条路。只要不是作一奸一犯科,无论儿女做甚么,正常的父母都会支持,但是,做儿女的可以把父母的好意当成挡箭牌吗?
我并没有叫你放弃音乐,你可以把音乐当成是兴趣一爱一好。
恕我直言,你并没有音乐的才华。这种事不需要听你的歌也知道。
因为你努力了三年,都没有任何成果,不是吗?这就证明了你没有才华。
你去看看那些当红的歌手,每个人都没有花太多时间就受到了瞩目。身上有特殊光环时,一定有人会发现,但是,至今没有人发现你,你就必须承认这一点。
你不喜欢别人称你为艺术家吗?代表你这方面的感觉已经落伍了。总之,听我一句话,马上去当鲜鱼店的老板吧。
一浪一矢杂货店
克郎咬着嘴唇。和上次一样,这次的回信内容也很过分,又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愤怒,对方写得这么彻底,反而让他感到痛快。
克郎又看了一次信的内容,,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说得没错。他不得不承认内心涌起了认同答复信内容的想法。虽然对方言词很没礼貌,却说到了重点。假如自己具备了特殊的光环,别人就会注意到自己──克郎很清楚这一点,但之前都不愿面对这个事实,自我安慰说,只是运气还没有降临到自己身上,其实只要有才华,根本不需要甚么运气。
至今为止,从来没有人对自己说过这些话。音乐这条路很险峻,不如趁早放弃──大家最多只是点到为止,因为他们不想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但是,这个回信者不一样,发表的意见始终贯彻一致一性一。
他再度低头看着信。
话说回来,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可以这么毫不留情,直言不讳。一般人都会用比较委婉的方式表达,但在这封答复信中,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细腻。有一件事很明确,写回信的并不是克郎所熟悉的一浪一矢爷爷,那个爷爷用字遣词温和多了。
真希望见见这个人。克郎忍不住想道。书信往来无法传达很多事,他希望和答复者当面谈谈。
入夜之后,克郎再度溜出家门。他的牛仔裤口袋里当然放了一封信,里面是他写的第三封信。他左思右想后,写了以下的内容。
前略致一浪一矢杂货店:
谢谢你的第二封回信。
老实说,我很受打击。因为我没想到会被你骂得体无完肤。我以为自己多少有一点才华,梦想有朝一日,自己的才华能够开花结果。
但是,你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反而感到很畅快。
我打算重新检视一下自己。回想起来,追求梦想这件事似乎有点变成在赌气,似乎无法收场了。
说来惭愧,我还没有下定决心,很希望再继续追求音乐这条路。
于是,我终于发现了我真正的烦恼。
我想,我早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只是还无法下决心放弃梦想,现在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种感觉有点像是单恋的心情。明知道这场恋一爱一无法开花结果,但仍然无法忘记对方。
书信无法充分表达心情,所以,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能不能面谈呢?我也很想见识一下你是怎样的人。
去哪里可以见到你?只要你告诉我地点,天涯海角我都会去。
鱼店的音乐人
一浪一矢杂货店像往常一样伫立在昏暗中。克郎走近铁卷门,拨一开信件投递口,把信封从牛仔裤口袋里拿了出来,塞一进去一半。
因为他觉得铁卷门内似乎有人的动静。
果真有人的话,应该会从里面把信封拉进去。于是,他打算把信塞一进去一半后,停在那里观察。
一看手表,发现是深夜十一点多。
克郎把手伸进另一个口袋,拿出口琴,深呼吸后,对着铁卷门内缓缓吹了起来。他希望里面的人可以听到他的口琴声。
那是他创作的曲子中,自己最喜欢的一首。曲名叫〈重生〉,还没有写歌词,因为他还没想到适当的歌词。去 Live house 表演时,总是用口琴演奏这首曲子,旋律很悠扬抒情。
他演奏完一段后,把口琴从嘴边拿了下来,注视着放进投递口的信封,但是,没有人把信封拿进去。里面似乎没有人。可能回信人每天早晨来拿信。
克郎用指尖把信封塞了进去,隐约听到那封信“啪答”的掉落声音。
“克郎,快起来。”
克郎被人用力摇着身一体,立刻醒了过来,立刻看到母亲加奈子一脸铁青的样子。
克郎皱着眉头,眨了眨眼睛。
“干嘛啦?”他一边问,一边拿起放在枕边的手表。才七点多而已。
“出事了,你爸爸在市场昏倒了。”
“甚么?”他立刻坐了起来,一下子清醒了,“甚么时候?”
“刚才,市场的人打电话来,现在已经送去医院了。”
克郎立刻跳下床,伸手拿起挂在椅背上的牛仔裤。
换好衣服后,他和加奈子、荣美子一起走出家门,在铁卷门上贴了“今天临时休息”的布告。
拦了出租车后,立刻赶到医院。在鱼市场当主管的中年男子在医院等他们,他似乎认识加奈子。
“他在搬货时,突然觉得不舒服,所以立刻叫了救护车……”男子向他们说明情况。
“是吗?给你们添麻烦了,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你赶快回市场去忙吧。”加奈子向他道谢。
急救结束后,主治医生要向家属说明情况。克郎和荣美子也一起听医生的报告。
“总之,就是过劳对心脏造成了负担,最近有甚么事让他太疲劳吗?”一头白发,看起来风度翩翩的医生用平静的语气问。
加奈子告诉他,家中刚办完丧事,医生了然于心地点点头。
“除了肉一体疲劳以外,也许在一精一神上也持续紧张。他的心脏目前并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但还是要多小心,建议他可以定期来做检查。”
“我会叫他这么做的。”加奈子回答。
医生说可以探病,他们立刻去了病房。健夫躺在急诊病房的床上,看到克郎他们,露出尴尬的表情。
“一家人全都跑来这里,未免也太夸张了,我又没甚么大碍。”虽然他在逞强,但说话的声音没甚么一精一神。
“还是不应该这么早就开店,多休息两、三天比较好。”
听到加奈子这么说,健夫面有难色地摇摇头。
“这怎么行呢?我没问题。如果我们不开门营业,客人会很不方便,有人期待买我们店里的鱼。”
“但如果累坏了身一体,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我不是说了吗?我的身一体没有大碍。”
“爸,你不要太勉强了,”克郎说,“如果你非要开店,我可以帮忙啊。”
其它三个人全都看着克郎的脸,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惊讶之色。
短暂的沉默后,健夫不以为然地说:“你在说甚么啊?你连鱼都不会杀,能做甚么?”
“那可不见得,你忘了吗?读高中之前,我每年夏天都在店里帮忙。”
“那只是玩票一性一质。”
“但是──”克郎没有说下去。因为健夫从毛毯下伸出手,制止儿子继续说下去。
“你的音乐怎么办?”
“我在想,是不是该放弃……”
“你说甚么?”健夫的嘴都歪了,“你要逃避吗?”
“不是,只是觉得我继承鲜鱼店比较好。”
健夫咂了一下嘴。
“三年前,你说得那么斩钉截铁,结果就是这样吗?老实说,我无意让你继承鲜鱼店。”
克郎惊讶地看着父亲的脸,“老公。”加奈子也担心地叫着他。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继承鲜鱼店,当然就另当别论,但你现在不是这样。以你目前的心情,即使继承了鲜鱼店,也不可能把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几年之后,你又会想,早知道就应该走音乐那条路。”
“不可能。”
“当然可能,我很清楚。到时候你就会找很多借口,说是因为爸爸病倒了,在无可奈何之下继承了这家店,为这个家牺牲了自己的梦想,全都怪罪别人,自己不负任何责任。”
“老公,你话说得太重了。”
“妳闭嘴。怎么样?没话可说了吧?如果你有意见就说啊。”
克郎抿着嘴,瞪着健夫,“为家庭着想错了吗?”
健夫用鼻子“哼”了一声:
“等你有成就之后,才有资格说这种话。你走音乐这条路,有甚么成就吗?还没有吧?既然你当初无视父母的劝阻,想要投入一件事,就应该留下一点成就。如果做不到,以为自己经营鲜鱼店应该没问题,简直太瞧不起人了。”
健夫一口气说完后,露出痛苦的表情按着胸口。“老公。”加奈子叫着他,“你还好吗?荣美子,快去叫医生。”
“不用担心,没甚么大碍。喂,克郎,你给我听好了,”健夫躺在病床上,露出严肃的眼神,“我和『鱼松』都不至于脆弱到需要你来帮忙,所以,你不必想太多,再搏命努力一次,再去东京打一仗。即使到时候打了败仗也无所谓,一定要留下自己的足迹。在做到这一点之前别回来,听到了吗?”
克郎无言以对,只能保持沉默,“听到了没有?”健夫用强烈的语气确认。
“听到了。”克郎小声地回答。
“一言为定喔,这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约定。”
克郎听了父亲的话,深深地点头。
从医院回到家后,克郎立刻开始收拾行李。除了带回来的物品以外,还整理了留在家里的东西。这些年从未整理过,所以顺便大扫除一下。
“书桌和床丢掉吧,如果书架用不到,也丢掉好了。”在休息兼吃午餐时,克郎对加奈子说,“那个房间我用不到了。”
“那可以给我用吗?”荣美子立刻问。
“喔,好啊。”
“太好了。”荣美子轻轻拍着手。
“克郎,爸爸虽然说了那些话,但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听到母亲这番话,克郎苦笑着对她说:
“妳不是也听到了吗?他说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约定。”
“但是……”加奈子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克郎到傍晚时才收拾好房间。加奈子去医院把健夫接了回来,健夫看起来比早上气色好多了。
晚餐吃了寿喜烧。加奈子买了上等牛肉。荣美子像小孩子般兴奋不已,因为医生嘱咐健夫两、三天内不能一抽一烟、喝酒,所以他不能喝啤酒,为此叹着气。对克郎来说,这是葬禅之后,一家人第一次共享天伦之乐的晚餐。
吃完晚餐后,克郎立刻准备出门。他要回东京。虽然加奈子叫他明天再走,但健夫劝阻了她,说让儿子自己决定。
“那我走了。”克郎双手提着行李,去向双亲和荣美子道别。
“好好加油。”加奈子说。健夫没有吭气。
走出家门后,克郎没有直接走去车站,而是去了一个地方。他打算最后再去一次一浪一矢杂货店。因为牛一奶一箱里也许有昨天那封信的答复信。
走去一看,发现果然有回信。克郎放进口袋后,再度打量着已经变成废弃屋的杂货店。积满灰尘的广告牌似乎在向克郎诉说甚么。
走去车站,搭上列车后,他才看了那封回信。
致鲜鱼店的音乐人:
看了你第三封信。
虽然无法透露详情,但恕我无法和你当面谈,而且,还是不见面比较好。见了面之后,你恐怕会很失望,,对自己找这种人谘商感到厌恶。所以,这件事就别提了。
是吗?你终于决定要放弃成为音乐人了吗?
但我猜想这只是你目前的想法,你还是会努力成为音乐人,也许在看这封信时,你已经改变了心意。
不好意思,我也无法判断这样的决定到底是好是坏。
但是,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你在音乐这条路上的努力绝对不会白费。
有人会因为你的乐曲得到救赎,你创作的音乐一定会流传下来。
至于你问我为甚么可以如此断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之,千万不要怀疑这件事。
请你务必要相信这件事到最后,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要相信这件事。
这是我唯一能够对你说的话。
一浪一矢杂货店
看完之后,克郎忍不住偏着头。
这封回信是怎么回事?完全看不到之前的无礼字眼。
最不可思议的是,答复者竟然知道克郎会再度下决心走音乐这条路,也许因为他可以看透人心,所以才能够成为“为人消烦解忧的一浪一矢杂货店”。
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要相信这件事。
这句话是甚么意思?难道我的梦想可以实现吗?回信者凭甚么如此断言?
克郎把信放回信封,收进了行李袋。总之,这封信带给他勇气。
经过唱片行时,发现蓝色封套的CD堆积如山。克郎拿起其中一张,充分感受着喜悦。封套一上印着“重生”的字眼,旁边写着“松冈克郎”的名字。
终于有这么一天了,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这条音乐之路很漫长。克郎下定决心,再度返回东京后,比之前更努力投入音乐。他挑战了所有歌唱比赛,也去参加选秀会,持续寄录音带到唱片公司,也曾经无数次在街头表演。
但是,,仍然没有人来挖掘他。
时间过得很快,他渐渐不知道自己在干甚么。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一位来听他现场演唱的客人问他愿不愿意去孤儿院举行慰问演奏。
虽然他觉得此举对他成名没有帮助,但还是答应了。
他去了一个只有不到二十名院童的孤儿院。他有点不知所措地演奏着乐曲,那些院童也有点不知所措。
不一会儿,其中一名院童开始鼓掌,其它院童也跟着鼓掌。克郎也越来越投入,越来越开心。
他好久没有发自内心地唱得这么开心了。
那天之后,他开始去日本各地的弧儿院表演。他会唱超过一千首小孩子一爱一听的歌曲,虽然他始终没有机会出道当歌手。
克郎忍不住偏着头。没有出道?那这些CD是怎么回事?这不是代表自己已经凭自己最喜欢的歌曲出道了吗?
他想要哼唱〈重生〉,但不知道为甚么,他想不起歌词。这是自己的歌,怎么会想不起歌词?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的事?
到底是怎样的歌词?克郎打开CD盒,拿出封套想要看歌词,但手指不听使唤,无法打开折起的封套。店内传来的声音震耳欲聋。这是甚么?这是甚么音乐?
下一剎那,克郎张开了眼睛,一下子想不起自己在哪里。陌生的天花板、墙壁和窗帘,当视线移到窗帘时,才终于想起自己在丸光园。
铃声大作,听起来像是惨叫一声,同时听到有人叫:“失火了,不要慌张。”
克郎跳了起来,拿起旅行袋和夹克,穿上鞋子。幸好他没有脱衣服睡觉。吉他怎么办?算了。他一秒钟就做出了结论。
冲出房间时,他愣住了。走廊上充满烟雾。
男职员用手帕捂着嘴向他招手,“跟我来,从这里逃出去。”
他跟着男职员,两步并作一步地跳下楼梯。
但是,来到下一层楼时,他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发现小芹站在走廊上。
“妳在这里干甚么?赶快逃啊。”克郎大叫着。
小芹双眼通红,泪水湿了她的脸颊。
“我弟弟……小龙不见了。”
“甚么?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可能是屋顶。他每次睡不着就会去那里。”
“屋顶……”
他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做出了决定。他把行李交给小芹,“妳帮我拿,赶快逃出去。”
“啊?”她张大眼睛,克郎不理会她,冲上了楼梯。
烟雾的浓度在短时间内增加,眼泪不停地流。不仅看不清楚前方,连呼吸也有困难。最可怕的是,完全看不到火。到底哪里烧了起来?
继续往前走可能太危险了,要不要逃?正当他闪过这个念头时,不知道哪里传来小孩子的哭声。
“喂,你在哪里?”他叫了起来。烟顿时呛进喉咙,他用力咳嗽着往前走。
有甚么东西倒塌了,同时,烟雾变少了。他看到一名少年蹲在楼梯上方,正是小芹的弟弟。
克郎把少年扛在肩上,打算走下楼梯。就在这时,随着一声巨响,天花板掉了下来,转眼之间,四周陷入一片火海。
少年哭喊着,克郎陷入了混乱。
但是,他不能停下脚步。只有冲下楼梯,才能救他们。
克郎扛着少年在火海中奔跑,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只知道巨大的火团不断袭来,全身疼痛,无法呼吸。
红色的火光和黑暗同时包围了他们。
他似乎听到有人叫自己,但他无法回答,因为身一体完全无法动弹。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一体是否还在。
意识渐渐远离,自己似乎睡着了。
一封信的内容,隐约浮现在脑海。
有人会因为你的乐曲得到救赎,你创作的音乐一定会流传下来。
至于你问我为甚么可以如此断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之,千万不要怀疑这件事。
请你务必要相信这件事到最后,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要相信这件事。
喔,我懂了,现在是最后的时刻,我只要现在仍然相信就好吗?
老爸,这样算不算留下了足迹?虽然我打了一场败仗。体育馆内人山人海,前一刻还陷入疯狂的欢呼声中,刚才的三首安可曲,让歌迷的热情充分燃一烧。
但是,最后的压轴歌曲不一样。追随她多年的歌迷都知道这件事,所以,当她拿起麦克风时,数万人立刻安静下来。
“最后,要为大家献上那首歌。”稀世的天才女歌手说,“这首歌是当年我踏入歌坛的作品,,但这首歌具有更深远的意义。我弟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这首歌的作曲者是我弟弟的救命恩人,他用自己的生命救了我弟弟。如果没有遇见他,就不会有今天的我。所以,我会一辈子唱这首歌,这是我唯一能够报答他的事。接下来,请大家一起欣赏。”
〈重生〉的前奏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