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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口琴【解忧杂货店第二章】1-4

清风故事集

坐在接待访客柜台前的,是一个看起来超过六十多岁的瘦男人。去年没有见到他,可能是从公家单位退休后来这里的。克郎有点不安地向他自我介绍:“我叫松冈。”那个男人果然问他:“请问是哪里的松冈先生?”

“我是松冈克郎,今天来这里慰问演奏。”

“慰问?”

“圣诞节的……”

“喔。”那个男人恍然大悟,“听说有人要来演奏,我还以为是乐团,你是一个人吧?”

“是,对不起。”克郎脱口向他道歉。

“你等一下喔。”

男人不知道打电话去哪里,和电话中的人聊了两、三句话后,对克郎说:“请你在这里等一下。”

不一会儿,一个戴着眼镜的女人走了过来。克郎见过她,去年也是由她负责派对的事。对方似乎也记住了克郎的长相,笑着向他打招呼:“好久不见了。”

“今年也请多关照。”克郎说。

“也请你多关照。”女人说。

女人带他去了休息室。休息室内放着简单的茶几和沙发。

“表演时间大约四十分钟,和去年一样,流程和曲目都可以由你来决定吗?”负责的女人问。

“没问题。曲目以圣诞歌曲为主,另外还有几首我自创的曲子。”

“是吗?”女人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也许她在努力回想,去年的自创曲子是甚么。

距离演奏会还有一点时间,克郎继续留在休息室。桌上有宝特瓶装饮料,他倒在纸杯里喝了起来。

继去年之后,这是他第二次来“丸光园”孤儿院。这栋四层楼钢筋水泥房子建在半山腰,除了起居室以外,还有食堂和浴一室,幼儿到十八岁左右的青少年都在这里过团体生活。克郎去过几家孤儿院,这里的规模算是中上。

克郎拿起吉他最后调音,稍微练习了一下发声。没问题,今天的状况很不错。

刚才的女人走了进来,说差不多该表演了。克郎又喝了一杯茶,才站了起来。

演奏会的会场在体育馆。院童都端正地坐在排列整齐的铁管椅上,大部份都是小学生,当克郎走进体育馆时,他们用力拍着手。可能是指导员指示他们这么做。

院方为克郎准备了麦克风、椅子和乐谱架,他向院童鞠了一躬后,坐在椅子上。

“大家午安。”

“午安。”院童一起回答。

“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去年也是圣诞夜来这里。因为每次都是圣诞夜来这里,所以有点像圣诞老公公,很可惜,我没有礼物。”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但是,和去年一样,我要用歌曲当作礼物送给大家。”

首先,他弹唱了〈红鼻子麋鹿鲁道夫〉,院童都听过这首歌,所以在中途一起唱了起来。

接着,他又唱了几首大家耳熟能详的圣诞歌曲,在唱歌停顿时,也穿插着和他们聊几句。院童们都很高兴,随着音乐用手打拍子,气氛还算不错。

克郎在中途开始注意其中一个女孩。

她坐在第二排的角落,如果是小学生的话,应该已经读高年级了。她的视线看向其它方向,完全没有看克郎一眼。不知道是否对音乐没有兴趣,她的嘴巴完全没有动。

她隐约带着忧郁的表情吸引了克郎,散发出一种不像是小孩子的女人味。克郎努力试图让她看向自己。

童谣可能太孩子气,那个女孩不感兴趣。于是,他唱了松任谷由实的〈圣诞老人是恋人〉。这是去年当红的电影《带我去滑雪》中的插曲,严格来说,在这里唱这当歌违反了著作权法,但应该没有人会去检举吧。

大部份小孩子都很高兴,那个女孩却仍然看着斜前方。

之后,克郎又演奏了几首那个年纪的少女喜一爱一的乐曲,仍然没有效果。她对音乐没有兴趣。他只能告诉自己放弃。

“接下来是最后一首乐曲。那是我每次在演奏会结束之前,必定会演奏的一首曲子,请大家欣赏。”

克郎放下吉他,拿出口琴,调整呼吸后,闭上眼睛,缓缓吹了起来。他已经演奏过几千次,根本不需要看乐谱。

他花了三分半钟演奏完这首曲子,体育馆内鸦雀无声。克郎在吹完口琴的前一刻张开眼睛,顿时愣了一下。

因为那个女孩专注地望着他,她的眼神很认真,克郎一把年纪了,忍不住心跳加速。

演奏会结束后,克郎在院童的掌声中离开了体育馆。负责活动的那个女人走了过来,对他说了声:“辛苦了。”

克郎原本想打听那名少女,但还是把话吞了下去。因为他不知道用甚么理由询问。

没想到,他意外地有机会和那名少女聊天。

演奏会结束后,院方在食堂内举办了餐会。克郎也受邀参加,正当他在用餐时,那名少女走了过来。

“刚才那首是甚么曲子?”她直视着克郎的眼睛问。

“哪一首……?”

“就是最后用口琴吹奏的那一首,我以前没有听过。”

克郎笑着点了点头。

“那当然,因为那是我自创的。”

“自创?”

“我自己作的曲,妳喜欢吗?”

少女用力点头。

“我觉得这首曲子很棒,很想再听一次。”

“是吗?那妳等一下。”

克郎今天晚上要住在这里。他去了为他安排的房间,拿了口琴回到食堂。

他把少女带到走廊上,用口琴吹了那首曲子给她听。她露出严肃的眼神听得出神。

“没有曲名吗?”

“不,有啊,叫〈重生〉。”

“重生……”她小声重复了一句,开始哼了起来。克郎听了惊讶不已,因为她完美地重现了〈重生〉的旋律。

“妳这么快就记住了?”

听到他的问题,她第一次露出笑容,“因为我很擅长记歌曲。”

“但还是很厉害。”

克郎打量着少女的脸,脑海中浮现了“才华”这两个字。

“松冈先生,你不当专业歌手吗?”

“专业歌手吗……不知道哩。”克郎偏着头,努力掩饰着内心的起伏。

“我觉得这首曲子一定会红。”

“是吗?”

她点了点头,“我很喜欢。”

克郎笑着说:“谢谢。”

就在这时,听到有人叫“小芹”的名字。一名女职员从食堂内探出头,“可不可以请妳叫小龙吃饭?”

“喔,好。”名叫小芹的少女向克郎鞠了一躬,走去食堂。

克郎也跟着走回食堂。小芹坐在一名年幼的少年身旁,试图让他自己拿汤匙。少年很瘦小,脸上没有表情。

负责安排演奏会的女人刚好在旁边,克郎很自然地向她打听了小芹他们的事。她露出感慨的表情说:

“这对姊一弟今年才来,好像受到父母的虐一待,,她弟弟小龙只和她说话。”

“是喔。”

克郎看着小芹照顾她弟弟的样子,似乎隐约了解她拒绝圣诞歌曲的原因了。

餐会结束后,克郎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躺在床上,听到窗外热闹的声音,起身往楼下看,发现小孩子正在放烟火,似乎并不在意户外的寒冷。

他也看到了小芹和小龙的身影,他们在远处看着。

你不当专业歌手吗?

好久没有听到这句话了。刚才也是这十年来,第一次用笑容敷衍这个问题。但是,当时和现在的心情完全不同。

“老爸,”他对着夜空嘀咕,“对不起,我甚至连败仗都无法打──”

克郎回想起八年前的事。

七月初时,他接到祖母去世的消息。克郎正在做开店的准备,妹妹荣美子打电话到店里。

他知道祖母身一体不好,肝脏和肾脏都出了问题,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但克郎还是没有回家。虽然他很挂念祖母,却因为某种原因不想回去。

“明天是守灵夜,后天要举行葬礼。哥哥,你甚么时候回来?”荣美子问。

克郎把拿着电话的手架在吧台上,用另一只手抓了抓头。

“我要上班,要问一下老板才知道。”

电话中传来荣美子用力吸了一口气的声音。

“你不是只在店里帮忙而已吗?你不是说,之前店里只有老板一个人在张罗?还说休息一、两天都不会有问题吗?还说因为随时可以休息,所以决定在这家店上班吗?”

荣美子说得没错,她记忆力很好,也很一精一明,无法用三言两语敷衍她。克郎沉默不语。

“你不回来会很伤脑筋,”荣美子尖声说道,“爸爸身一体不好,一妈一妈一照顾一奶一奶一也累坏了,而且,你从小是一奶一奶一带大的,应该回来参加葬礼。”

克郎叹了一口气,“好,我会想办法。”

“尽可能早一点回来,最好是今天晚上。”

“不可能啦。”

“那明天早上,最晚在中午之前要回来。”

“我考虑看看。”

“要认真考虑,因为之前你都为所欲为。”

妳甚么态度啊──克郎想要抱怨,但妹妹已经挂了电话。

挂上电话后,他坐在高脚椅上,呆然地看着墙上的画。画中是冲绳的沙滩。老板喜欢冲绳,所以,这家小酒吧内放了很多令人联想到冲绳的小物品。

克郎的视线移向酒吧角落,那里放了一张藤椅和一把木吉他,都是克郎专用的。当客人点歌时,他就会坐在藤椅上边弹边唱。虽然也有客人随着他的吉他演奏唱歌,但大部份都是克郎自弹自唱。第一次听他唱歌的客人都会惊讶,说他的歌喉听起来像专业歌手,甚至不时有人建议他去当歌手。

不行啦,不行啦。虽然他嘴上谦虚地回答,但每次都在心里嘀咕:“我早就在找机会当歌手了。”他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决定从大学辍学。

他从中学开始对音乐产生了兴趣。中学二年级时,他去同学家玩,看到同学家有一把吉他。同学说,那把吉他是他哥哥的,也教了他怎么弹。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吉他,一开始,他的手指不灵活,但练习几次后,可以弹简单乐曲的一小节。当时的喜悦难以用言语形容,他全身感受到上音乐课吹直笛时难以体会到的快乐。

几天后,他鼓起勇气向父母要求,他想要一把吉他。父亲经营一家鲜鱼店,过着和音乐完全无缘的生活。他瞪着眼睛大发雷霆,叫他不要去交那种坏朋友。父亲的认知中,弹吉他的年轻人都是不良份子。

我一定会用功读书,一定会考进本地最好的高中,如果考不进,就把吉他丢掉,以后再也不弹了──他一个劲地拜托,说出了他所有能够想到的承诺。

在此之前,克郎从来没有要求过任何东西,所以,父母也吓了一跳。母亲的态度先软化了,最后,父亲也不再坚持,但他们并没有带他去乐器行,而是去当铺,只愿意帮他买流当的吉他。

“搞不好不久之后就要丢掉,没必要买那么贵的。”父亲板着脸说。

即使是流当品,克郎也欣喜若狂。那天晚上睡觉时,他把新买的中古木吉他放在枕边。

他参考去旧书店买的教材,几乎每天都在练吉他。因为和父母之间有约定,所以,他很认真读书,成绩进步出色。因为这个缘故,即使假日克郎在二楼的房间弹吉他,父母也从来不骂他。之后,他顺利考进了第一志愿的高中。

高中有轻音乐社,他立刻申请加入,和轻音乐社的另外两个朋友组了乐团,去很多地方演奏。起初只是弹其它乐团的曲子,后来开始弹自创曲,几乎都是克郎写的曲子,主唱也是他,另外两名成员对他的作曲赞不绝口。

升上三年级后,那个乐团形同自然解散。原因很简单,当然是因为要考大学了。虽然他们相互约定,考上大学后再重新组团,最后这件事也不了了之。因为其中一个人没有考上大学,但那个人在一年后考上了大学,也没有人提出重新组团的事。

克郎进入东京一所大学的经济系。虽然他原本想走音乐的路,但知道父母一定会强烈反对,所以就放弃了。他从小就知道长大以后要继承鲜鱼店的家业,父母完全没有想到他会选择走其它的路,他自己也觉得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大学内有很多音乐社团,他加入了其中一个,但立刻感到失望不已。社团成员整天只想着玩,完全感受不到他们对音乐的热情,当他对此抱怨时,立刻遭到了其它人的白眼。

“你在装甚么酷啊,音乐这种东西,开心就好嘛。”

“对啊,干嘛这么认真,反正又不是要去当职业歌手。”

克郎面对这些指摘没有吭气,只是再也不去社团了。因为他觉得和这些人争辩也没有用,彼此的目标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之后,他也没有再加入其它社团,因为他觉得与其和一堆无心玩音乐的人在一起让自己备感压力,还不如一个人练习更轻松。

他从那时候开始参加歌唱比赛。这是他在高中后,第一次在观众面前唱歌。起初都是在预赛中就落选了,但经过多次挑战,挤进前几名的次数渐渐增加,认识了一些经常参加这类歌唱比赛的人,彼此也开始熟悉。

他们对克郎造成了强烈的刺激,简单地说,就是他们对音乐充满热情,即使牺牲一切,也想要提升自己的音乐素质。

自己也不能输──每次听到他们的音乐,都忍不住这么想。

只要醒着的时候,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了音乐。无论吃饭或是洗澡时,脑海中都想着新乐曲。渐渐地,他觉得去学校没有意义,所以就不再去上课,因为无法修足学分,所以连续留级多次。

父母完全不知道独自去东京的儿子目前的状况,以为四年过后,儿子就会毕业回到老家。当克郎在二十一岁那年夏天打电话告诉他们,自己已经休学时,母亲在电话中哭了起来。之后接过电话的父亲对着电话大吼,问他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我要走音乐这条路,所以继续读大学并没有意义。当他这么告诉父亲时,父亲更大声地对着电话咆哮。他觉得很吵,挂上了电话。父母当天晚上就赶到东京,父亲的脸涨得通红,母亲一脸铁青。

他们在三坪大的房间内一直聊到天快亮了。父母对他说,既然已经休学,不如立刻回老家继承鲜鱼店,克郎没有点头,他不愿意退让,因为一旦这么做,就会后悔一辈子,所以,要继续留在东京,直到完成目标。

父母整晚几乎没有阖眼,第二天一大早,就搭头班车赶回去了。克郎在公寓的窗前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开,觉得两个人的背影都看起来很落寞,很矮小。克郎忍不住对着他们的背影合起双手。

他就这样过了三年。如果没有休学,他早就大学毕业了,但克郎仍然一无所有,仍然以参加歌唱比赛为目标,每天持续练习。他在几次比赛中得了名次,原以为只要持续参加比赛,就会有音乐人注意到他,但至今为止,从来没有人来找过他。他曾经主动寄 demo 带去唱片公司,但都石沉大海。

只有一次,一位经常来店里的熟客,说要把他介绍给音乐评论家。克郎在那位评论家面前表演了自己创作的两首曲子。因为他想成为创作型歌手,所以特地选了两首很有自信的作品。

一头白发烫鬈的音乐评论家说:“不错啊。”

“乐曲很清新,也唱得很好,很了不起。”

克郎难掩兴奋,内心充满期待,,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成为歌手了。

那位居中牵线的客人代替克郎问:“有可能成为职业歌手吗?”

克郎浑身紧张,不敢正视评论家。

“嗯,”评论家停顿了一下,发出了呻一吟,“最好不要有这种想法。”

克郎抬起头问:“为甚么?”

“唱歌像你这么好的人太多了,如果声音有特色就另当别论,但你并没有。”

评论家说得直截了当,他无言以对。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那他写的曲子怎么样?我觉得很不错。”在场的老板问。

“以外行人来说,的确很不错,”评论家用没有感情的声音回答,“但是,很遗憾,只是这种程度而已,让人联想到现有的乐曲,也就是说,感受不到新意。”

评论家直言不讳,克郎因为懊恼和丢脸感到浑身发一热。

自己没有才华吗?想靠音乐餬口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吗?那天之后,他始终无法摆脱这些想法。

翌日中午过后,他走出公寓,只带了一个运动袋和西装袋。西装袋里装了向老板借的黑色西装。因为不知道甚么时候可以回东京,所以原本想带吉他回家,但担心父母又要数落自己,最后只能放弃,但他把口琴塞一进了运动袋。

他在东京车站搭上列车。车厢内没甚么人,他独自占据了四人座的座位,脱一下鞋子,把脚放在对面的座位上。

从东京车站要转车将近两个小时,才能回到老家所在的城镇。听说有人每天搭电车到东京上班,克郎完全无法想象这种生活。

克郎对老板说,祖母死了,老板立刻同意他回家奔丧。

“机会难得,回去和父母好好谈一谈日后的打算。”老板用训诫的语气对他说,克郎觉得老板在暗示他,差不多该放弃音乐这条路了。

他眺望着车窗外的田园风景,茫然地想,看来自己不适合走这条路。回家之后,父母绝对又要啰嗦了。到底要做梦到甚么时候,社会没这么好混,赶快清醒,回家继承家业,反正你现在也没在做甚么象样的工作──他不难想象父母要说甚么。

克郎轻轻摇着头。他想要甩开这些忧郁的事,打开运动包,从里面拿出随身听和耳机。去年上市的这台随身听是跨时代的商品,可以随时随地听音乐。

他按下播放键,闭上眼睛,旋律优美的电子音乐传入耳中。演奏的是黄色魔术大乐团,据说在洛杉机为“THE TUBE”乐团暖场时,赢得满堂喝采,所有观众都起立为他们鼓掌。

这种人才是有才华吧──虽然他努力不去想这类事,但悲观的想法还是浮上心头。

终于到了离家最近的车站。走出车站大楼,熟悉的景象立刻映入眼帘。连结干线道路的主要道路两旁有很多小店,都是专做附近老主顾生意的店。这是他休学后第一次返家,但镇上的气氛完全没有改变。克郎停下脚步,花店和蔬果店之间那家大约四公尺宽的商店铁卷门拉下一半,铁卷门上方的广告牌上写着“鱼松”两个字,旁边用小一号的字写着“鲜鱼、送货上门”。

起初是祖父开了这家鱼店。当初的店并不是开在这里,空间也更宽敞,但那家店在战争中烧毁了,战后在这里重新开业。

克郎从铁卷门下钻了进去,店内很暗。他定睛细看,发现冷藏柜里没有鱼。这个季节,鲜鱼无法保存超过一天,剩下的鱼应该都放进冷冻库了。墙上贴着“蒲烧鳗鱼上市”的纸。

熟悉的鱼腥味让他有一种怀念的感觉。克郎走进店内,里面是通向主屋的脱鞋处。主屋的拉门关着,但有光线从门缝泄一了出来,里面也有动静。

他深呼吸后,说了声:“我回来了”。说完之后,觉得似乎应该说“午安”才对。

门立刻打开了,一身黑色洋装的荣美子站在那里。好久没见到她,她看起来像大人了。她低头看着克郎,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为甚么?我不是说了会想办法吗?”克郎脱一下鞋子走进屋内,瞥了一眼狭小的室内,“只有妳在家吗?爸和一妈一呢?”

荣美子皱起眉头。

“早就去会场了,我照理说也该去帮忙,但我想你回来时,万一家里没人很伤脑筋,所以在这里等你。”

克郎耸了耸肩,“是喔。”

“哥哥,你该不会打算穿这身衣服去守灵夜吧?”

克郎身上穿着T恤和牛仔裤。

“当然不可能啊,妳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动作快点。”

“我知道。”

他拿着行李上了楼。二楼有两坪多和三坪大的和室,三坪大的那间是克郎读高中时住的房间。

打开拉门,闷了很久的空气迎面扑来。因为拉上了窗帘,房间内很暗,他打开了墙上的电灯开关,以前生活过的空间静静地出现在日光灯的白色灯光下。书桌上仍然装着旧型的削铅笔机,墙上的偶像海报也没有掉,书架上放着参考书和吉他教材。

克郎曾经听母亲说,他刚去东京那阵子,荣美子曾经提出要住这个房间。他回答说,没关系。当时,他已经打算走音乐这条路,无意再回老家。

但是,看到房间仍然保留着原来的样子,代表父母仍然期待他回老家。想到这里,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

他换上西装,和荣美子一起走出家门。虽然已经七月了,幸好气候还很凉爽。

祖母的守灵夜会场就在镇上的集会所。听说那里刚建好不久,走路大约十分钟左右。

一踏进住宅区,发现周围的景象和以前大不相同,不禁有点惊讶。听荣美子说,这里增加了不少新的居民,克郎忍不住想,原来这种地方也会渐渐发生改变。

“哥哥,到底怎么样?”荣美子走在路上时问。

克郎虽然知道她在问甚么,但故意装胡涂反问她:“甚么怎么样?”

“当然是问你对未来的打算啊,如果真的可以靠音乐走下去也不错,问题是你有自信吗?”

“当然有啊,如果没有,怎么可能坚持这么久。”他在回答时,感受到内心的不安。那是欺骗自我的感觉。

“我还是没有真实感,无法想象我们家的人有这方面的才华。虽然我去听过你唱歌,也觉得你很会唱,但是,这和能不能当职业歌手是不同层次的问题。”

克郎皱起眉头。

“妳根本是个大外行,却说得好像很有那么一回事,妳懂甚么啊?”

原以为荣美子会生气,没想到她很冷静。

“对啊,我本来就是大外行,对音乐界一无所知,所以才会问你,到底有甚么打算。既然你这么有自信,就展现一下更具体的规划啊。比方说,有甚么计划,之后要怎样一步一步前进,甚么时候可以靠音乐养活自己。正因为完全不了解这些状况,爸爸他们才会不安,我也一样啊。”

虽然妹妹说的完全正确,但克郎用鼻子“哼”了一声。

“如果凡事都可以这样按部就班,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人吃苦了。在本地的女子大学毕业,打算进入本地信用金库工作的人可能无法理解吧?”

他在暗指荣美子。她明年春天从大学毕业,早就已经找好了工作。原本以为这次她一定会发火,没想到她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很受不了的口吻问:“哥哥,你有没有想过爸一妈一老了以后该怎么办?”

克郎沉默不语。父母老了以后──这也是他不愿意去想的一件事。

“爸爸上月又因为心脏一病老毛病发作昏倒了。”

克郎停下脚步,,看着荣美子的脸,“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啊,”荣美子注视着他,“幸好没有太严重。一奶一奶一病倒的时候发生这种事,真让人急坏了。”

“我完全不知道。”

“好像是爸爸叫一妈一妈一不要告诉你。”

“是喔……”

父亲觉得不必联络自己这种不孝子吗?因为他无法反驳,所以只能沉默。

兄妹两人再度迈开步伐。走到集会所之前,荣美子没有再开口说话。

集会所感觉像是比较大的平房住家,穿着丧服的男男一女女匆忙地走进走出。

母亲加奈子在接待处,和一个瘦瘦的男人说话。克郎缓缓走了过去。

加奈子发现了他,张大了嘴。他正想说:“我回来了”,但开口之前,看着母亲身旁的男人一眼,顿时说不出话。

那是父亲健夫。因为太瘦了,差一点没认出来。

健夫仔细打量克郎后,张开抿紧的嘴。

“你怎么回来了?谁通知你的?”父亲说话的语气很冷漠。

“荣美子告诉我的。”

“是喔,”健夫看了荣美子一眼后,把视线移回克郎身上,“你有空来这种地方吗?”

你不是说,在达到目标之前都不回来吗?克郎知道父亲省略了这句话。

“如果你叫我回东京,我可以现在就走。”

“克郎!”加奈子露出责备的表情。

健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现在很忙,别说这些烦人的事。”说完,他快步离开了。

克郎凝视着父亲背影,听到加奈子说:“太好了,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呢。”

荣美子似乎是在加奈子的指示下打电话给克郎。

“因为荣美子啰嗦了半天。不过,爸爸好像瘦了,听说他又昏倒了,没问题吗?”

听到克郎这么问,加奈子沮丧地垂下肩膀。

“虽然他自己还在逞强,但我觉得他的体力大不如前了,毕竟他已经六十多岁了。”

“有这么大岁数了……”

健夫在三十六岁后才和加奈子结婚。克郎小时候经常听他说,当时,他为了重建“鱼松”花了很多心思,根本没时间找老婆。

守灵夜在傍晚六点开始,将近六点时,亲戚都纷纷现身。健夫有很多兄弟姊妹,光是这些亲戚,就有二十个人左右。克郎已经有十年没有见到他们了。

比健夫小三岁的叔叔一脸怀念地向克郎伸出手。

“喔,克郎,你看起来很不错嘛。听说你还在东京,都在忙些甚么?”

“呃,就忙东忙西啊。”

他觉得无法明确回答的自己很窝囊。

“忙东忙西是忙甚么?该不会故意延毕,留在东京玩吧?”

克郎愣了一下。原来父母并没有告诉亲戚他已经休学的事。加奈子就在附近,不可能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但她看着其它的方向,并没有说甚么。

克郎感到屈辱。原来健夫和加奈子认为儿子走音乐这条路,是难以向别人启齿的事。

但是,自己也一样,因为自己也不敢说出口。他觉得不可以这样下去。

他一舔一了一舔一嘴唇,正视着叔叔的脸,“我休学了。”

“啊?”叔叔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不读了,早就向大学提出休学申请了。”他的眼角扫到加奈子浑身紧张,又接着说,“我打算走音乐这条路。”

“音乐?”叔叔的表情好像从来没听过这两个字。

守灵夜开始了,所以就没有继续聊下去。叔叔一脸不解的表情,,正在和其它亲戚说话。可能在确认克郎说的话是真是假。

诵经之后,就是传统的守灵夜。克郎也上了香。祖母在遗像中露出亲切的笑容,克郎记得自己小时候,祖母很疼一爱一自己。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支持自己。

守灵夜结束后,去了另一个房间。那里准备了寿司和啤酒。环视室内,发现在场的都是亲戚。或许因为去世的祖母年近九十岁,每个人脸上并没有太多悲伤的表情。因为亲戚之间好久没有聚在一起了,现场反而充满了祥和的气氛。

这时,突然有人大吼一声:“吵死了,别人家的事不用你们管。”克郎即使不用看,也听出是健夫的声音。

“这哪里是别人家的事,在搬来现在的地方之前,是死去的爸爸的家。我也曾经住在那里。”和父亲发生争执的,正是刚才那个叔叔。或许因为喝了酒的关系,两个人的脸都涨红了。

“爸爸建造的房子在战争中被烧掉了,我们目前住的地方是我造的,你没资格说东道西的。”

“你在说甚么啊,正因为有『鱼松』这块招牌,所以你才能在那里做生意,那块招牌是爸爸传给你的。这么重要的店,你怎么可以不和我们商量,说歇业就歇业呢?”

“谁说要歇业了,我还要继续做下去。”

“以你的身一体状况,能够做到甚么时候?连装渔货的箱子都搬不动了,原本让独生子去东京读大学就有问题,开鲜鱼店根本不需要甚么学问。”

“你说甚么?你看不起鲜鱼店吗?”健夫站了起来。

眼看着他们快打起来了,周围的人慌忙开始劝架,健夫也坐了下来。

“……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在想甚么?”虽然叔叔压低了嗓门,但在喝酒时,仍然嘀嘀咕咕,“居然会同意儿子休学去当歌手。”

“不用你管,你少啰嗦。”健夫立刻顶了回去。

眼看着又快吵起来了,几位姑姑立刻把叔叔带去离得较远的桌子。

虽然兄弟两个人不再吵架,但并没有化解尴尬的气氛。“我差不多该走了。”一位亲戚起身离开后,其它亲戚也都陆续离开了。

“你们也可以回家了。”健夫对加奈子和克郎说,“我会看着香火。”

“真的没问题吗?不要太勉强了。”加奈子担心地说。

“不要把我当病人。”健夫不悦地说。

克郎跟着加奈子和荣美子一起离开了集会所,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

“对不起,妳们先走吧。”他对母亲和妹妹说。

“怎么了?忘了拿东西吗?”加奈子问。

“不,不是……”他有点结巴。

“要和爸爸谈话吗?”荣美子问。

“嗯,”他点点头,“我想,稍微聊一下比较好。”

“是吗?好啊,一妈一妈一,那我们走吧。”

但是,加奈子站在原地不动,低着头想了一下后,抬头看着克郎。

“你爸爸并没有生你的气,他觉得应该让你自一由发展。”

“……是吗?”

“所以才会和叔叔吵架啊。”

“嗯……”

克郎也察觉了这一点。吵死了,别人家的事不用你们管──父亲对叔叔说的这句话,是他在对外宣示,自己认自独生子的自一由发展。所以,克郎才打算听健夫说出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爸爸也希望你能够实现梦想,”加奈子说,“他觉得我们不能妨碍你,不能因为他生病的关系,迫使你放弃自己的梦想。你要和爸爸谈一谈当然没问题,但不要忘记这一点。”

“嗯,我知道。”

克郎目送她们离开后,转身走回集会所。

他在东京车站搭车时,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种情况。他以为父母会数落自己,亲戚也会责备自己,没想到父母挺身成为自己的挡箭牌。他不由得想起三年前,父母离开自己公寓时的情景。在说服儿子失败之后,不知道他们如何转换自己的心情。

集会所的灯几乎都关了,只有最后方的窗户还亮着灯光。

克郎没有走去玄关,蹑手蹑脚地走向那个窗户。玻璃窗内侧有纸拉窗可以关起来,但如今打开了一条缝,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

那里不是刚才守灵夜的房间,而是放了棺材的葬礼会场。前方的祭坛上烧着香,健夫坐在一整排铁管椅的最前面。

克郎正纳闷父亲在干甚么,健夫站了起来,从放在旁边的皮包里拿出了甚么东西,好像用白布包了起来。

健夫走向棺材,缓缓打开白布。白布里的东西亮了一下。克郎立刻知道那是甚么。

是刀子,是一把旧刀。关于这把刀的故事,克郎已经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

那是祖父当年开“鱼松”时用的刀子。健夫决定继承家业时,祖父把这把刀传承给父亲。健夫年轻时,就是用这把刀练习。

健夫在棺材上摊开,把刀放在上面。他抬头看着遗像后,双手合什开始祈祷。

看到父亲的身影,克郎感到痛苦不已。因为他似乎可以猜到健夫在心里对祖母说甚么。

八成是在道歉,为从祖父手上继承的店将在自己手上结束营业道歉,为无法将代代相传的刀子交给儿子道歉。

克郎离开窗前。他没有走向玄关,而是离开了集会所。

画外音:哈哈,这里总是失踪的清风,解忧杂货店真的很棒。【好害怕我会被告啊不会有人在意我吧】因为是电脑,还不熟悉,所以只能这么写了【写这个就好掉了三小时【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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