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皖承躺在地上,身旁是噼里啪啦冒着火星的柴堆。
我出伸手,在头顶张开手掌。
皖承坐起来,侧着头,问我:“怎么样?”
“还挺好的。”我笑道,“怎么,你以前经常这么玩?”
“没呢,不过我倒是想出去看看。”皖承语气里满是惋惜,“可惜我不能出去。”
我忽然才想起,皖承是个幻想症患者。
我有些郁闷:“你知道你是什么病吗?”
“知道啊。”皖承语气很轻,“幻想症。”
我抬起头,问道:“幻想症是什么样的?”
皖承歪歪头,想了想,道:“嗯,不好说,有时候就像透着万花筒看世界。就挺、色彩缤纷的。”
“听起来好像挺美的。”我笑道。
皖承也笑了。
皖承轻抿起唇,笑得很秀气。
也是呢,毕竟是十七岁的大男孩,就是在怎么成熟,也那个会发光的年纪。
而我在皖承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在干些什么呢?
我今年十八,在江浙一带上的学,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已经坐在教室里,看着黑板上大大的倒计时,埋头做着数不清的试卷。
啊,原来我生命中本该最张扬的年纪是和试卷一起度过的。
我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我竭尽全力的拼搏了一年,没有遗憾,但总会有一些苦涩残留在嘴里,流进喉咙,然后蔓延到全身。
大概是对那些没有来得及说的话,做的事的一些惋惜吧。
我忽然坐起来,问皖承:“你有上过学吗?”
皖承被我没头没尾的问题给问懵了,他愣了一下,老实回答道:“上过,上到初中,就没去高中了。”
“为什么不去呢?”我逼问。
皖承说:“因为总是忘记名字啊。平时的考试还好,中考就差点出问题了。要不是刚好有熟人,我的中考就废了。后来我爸就让我休学了。”
我张了张嘴,声音却好像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皖承见我这样,反倒是过来安慰我:“其实也没什么啦,我的学习成绩也不太好,去学反而还浪费时间。”
皖承想了想,笑道:“比起学习,我更喜欢出去外面玩,可惜不能出去。”
我问他:“你想出去?”
他点点头:“是啊,无论如何都想出去看看。”
“行啊。”我从石头上跳了起来,双手叉着腰,“等以后姐带你出去玩!”
皖承抬起头来看着我,笑着点头。
“好啊,我等你。”
后来我才知道,长的好看的人的话越是不能信。就比如说是眼前的这个少年。
如果不是有一年我心血来潮去看他的成绩单,我想,我大概会被皖承骗上一辈子。
皖承,2018届中考全市排名第一
少年的成绩单上清清楚楚的写着。
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学习成绩不太好的全市第一。
这个笑话多好笑啊,我当场就笑了,可是笑着笑着,我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不论成绩怎样,皖承想去外面看看的心愿确实是真的。
毕竟一提到外面的世界,少年的眼睛里就满是光,一闪一闪,里头是藏不住的向往和渴望。
所以一回去,我就跑进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里,问道:“皖承能出去吗?”
医生从一叠病历里抬起头:“那要看去哪。”
“去外面。”我很激动,有些语无伦次,“出县,出省,出国,到处去看看。”
医生抬起笔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想太多了,皖承的病情不支持他出远门。”
我一下就蔫了,但很快就打起精神:“那等他病好了呢?”
医生笑了:“行了,小丫头。那么操心别人干嘛,我可是听说你要回去报志愿了。我猜你还没有和皖承说吧。”
“这、这。”这就有点尴尬了。
“行了行了。”医生不耐烦的挥手赶我走,“赶紧去和人家说清楚,别搞个不告而别。”
“什么嘛。”我迫不得已的向外走去,还依依不舍的来了个一步三回头。
但是回头看到的只要医生冷酷无情的面孔。
行,你牛逼,我认输。
我瞬间将医生抛之脑后,来到皖承的宿舍门前。
皖承刚好在家,他给我打开门,让我进去。
明明在路上打好了腹稿,可真正要说的时候,我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在一旁“我、我”来半天。
还好皖承看出了我的尴尬,主动开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啦。”我赶忙摆摆手,“就是,就是我傍晚要回去,你知道的,报志愿。”
皖承点点头,显得很淡定。顿了一下,他微微张开嘴,问:“那,你还回来吗?”
“说不准。”我挠挠头,“这要看情况吧,没准要去别的地方呢。”
皖承低下头,过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莫名的觉得他可能不大高兴。
场面瞬间沉默的很尴尬,我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的。
皖承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静:“好,我知道了。再见,路上注意安全。”
“哦,哦,好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起身逃跑。
当我走到门口时,我突然回头。我发现皖承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
我不敢再看,只好赶紧跑路。
我吃完饭来到动车站,姑姑来给我送行。
姑姑仍将我当成了那个需要人无微不至照顾着的小公主,拉着我千叮咛万嘱咐。
我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道:“姑姑,我不小了。”
姑姑愣了一下,然后摸着我的头,笑道:“姑姑知道,可是在姑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矫情的小女孩啊。”
也许是风太大了,我竟然红了眼眶,我弯下腰抱了抱姑姑。
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长得比姑姑还要高了。我低下头,映入眼帘的是姑姑的额头,上面布满了皱纹。
姑姑老了。
那个年年会给我带公主裙的美人姑姑老了。
在我不顾一切的长大的时候,姑姑却默默老去。
我莫名觉得很讽刺。
动车到了,我依依不舍的松开姑姑,和姑姑再见。
动车启动,姑姑朝我挥手告别的身影逐渐远去,直至消失。
这一幕莫名的让我想到了以前学校门口买炒板栗的摊子。
板栗很好吃,老板人很好。
那时的我几乎每天都要去买板栗,天天吃,天天吃,父亲打趣我说我是板栗成精,我也可以笑着捧起手中的板栗,大喊“板栗万岁”,而父亲总是笑着摇摇头。
可是在后来的某一天,我又一个人回家,路上去买板栗。
可是我在那个地方等到了天黑,都没有看见那个和蔼的老板推着他那喷香的炒板栗摊子出现。
父母很晚都没见到我回家,以为我失踪了,到处找我。他们最后在校门旁边的一条小巷里找到了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我。
现在会想起来,才会觉得那个冬天的夜晚真是又黑又冷,而怕黑怕冷的我为了一口板栗,硬生生的在那儿等了三个小时,也真是个奇迹。
那时的我见到父亲,很委屈的扑上去,问他“为什么买板栗的老板没有来?”
我其实很难描绘出父亲当时的表情,很无奈,很不忍,也很悲哀,我记得他把我抱在怀里,告诉我:“他有事,以后回来的。”
我信了,我抬起头,很天真的和父亲说:“那我以后再来买吧。”
父亲一声不吭,一旁的母亲走过来,牵着我的手,回家了。
父母那天格外沉默,并没有骂我。
从这以后,我每次在巷子里面经过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探头看看老板有没有来。
可是直到我卸下了红领巾的那天,我都没有看见老板再次出现。
我已经等了三年了,不想在等下去了。
我回到家,语气很轻松的告诉父亲:“我今天还是没有看见老板,他应该是不会再来了。本来还想在小学毕业前再吃一次的,真可惜。”
一向坚强的父亲在那天哭的像是个孩子,哭声里满是愧疚,母亲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我听见他和我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在愧疚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愧疚,我始终是无法理解他那些复杂的情绪,只知道第二天,茶几上出现了一袋热气腾腾的炒板栗。
那时,离我家最近的炒板栗店在东门,和我家隔了半座城,而父亲一大早就出门了。
我将那袋板栗吃了个干净,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喜欢吃板栗。
一袋下肚,胃很疼。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吃过炒板栗了。
同年,父亲查出肺癌,母亲的工作也没了。
当时家里很困难,我尝试着赚钱。帮同学写作业,周末发传单等等,我都做过,后来在我美术老师的帮助下,我开始在网上接一些画画的单子。刚开始是真的难,等我做久了,也就顺利了。
于是我一个人承担起了这个家一半的花销。以前还不觉得,现在感觉自己真伟大。
再后来,为了让父亲接受更好的治疗,我们一家搬出了那个小镇,我初中转学,从此再也没回去过。
我的童年就这么停留在了离开小镇的那一瞬间。
我开始学着长大。
而那个板栗摊子也随着我的长大,慢慢的被我淡忘,遗落在了记忆的深处。
我以为我早已将这件事忘了,如今却发现我非但没忘,反而将它印在了记忆深处。只是平时不愿回想,猛地想起,我依然委屈的想哭。
因为我很清楚的知道我不论我怎么等,都等不会那个板栗摊子。也许当时的我已经明白了,但却还是选择了不懂。
时光流逝得太快了,到了最后,我什么也留不下,像那个再也没来过的板栗摊子,也像是姑姑那无迹可寻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