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夜风冷冷。婉婷像一个窘迫的孤魂游荡在外滩黄浦江畔。她在临江的栏杆上坐了很久，在巡夜的警察走过来之前她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她还是没有勇气跳进江里。

　　婉婷的一只鞋掉进了黄浦江里。警察扶住从栏杆上踉跄跳下来的婉婷，问她：“您怎么了？是否需要我的帮助？”

　　婉婷在这一刻觉得特别心酸，但她强忍心酸，低下头让长发遮住自己的脸，她轻声回答说，“谢谢您。我没事，我只是喝多了一点，坐在这里吹吹风。”然后，她把脚上另一只鞋也脱下来，提在手里，她告别了警察，回到人间。

　　婉婷回到家时，天边正露出鱼肚白。她轻悄悄地进门，看见苏言蜷身在沙发上睡得很熟。他竟然没有找自己，安然睡得着。就算没有情感，起码现在还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吧？竟然可以如此淡定。婉婷静静地看着苏言熟睡的俊秀的脸，咬咬牙，又点点头，眼泪滴落下来，落在苏言脸上。

　　苏言惊醒了。他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似的揉一揉惺忪的眼看着婉婷，“婉婷，你回来了？”他竟然看上去一脸无辜，一脸温存。

　　婉婷没有再搭话，她站起身来，进了房间，拉开被子钻了进去。婉婷以当初呆在母亲子宫的姿势蜷在被子里，早晨的阳光透过曼纱窗帘照进屋子，屋子里一点点暖起来，却又犹如幻觉。

　　二

　　婉婷也没有再去苏言的父母家接儿子苏一一。她每天早晨出去，差不多到夜间十点钟进门。她既不哭，也不闹。她既不向苏言索要任何解释，也不向苏言做任何解释。她已经主动把苏言的卧具搬去了书房。

　　半个月过去了。

　　婉婷又到晚上十点多才回来。她看见苏言的父母和苏言都坐在客厅里。

　　苏言的妈妈一见婉婷进门，马上站起身来说道：“噢哟，婉婷呀，你这个当妈的也真放心呀，一一在我那边两个礼拜了呢，你这个当妈的也不过问一声，难道就不怕我把你的宝贝儿子弄丢了？”

　　婉婷放下包，换了鞋，拉住苏言妈妈一双手，微微笑着说，“妈妈，是我的宝贝儿子，也是您的宝贝孙子呀，孩子在自己爷爷奶奶身边，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再说，我放心也好，不放心也好，事情也不是由着我想怎样便怎样的。”一边说着，一边赶紧到房间去看儿子了。

　　苏一一安静地睡着了，小脸粉嘟嘟的。他脸上有一股和苏言一脉相承的俊秀之气和无辜之气。我的孩子。你才真的是无辜的。婉婷心里想。

　　苏婉婷给苏言父母再致意点个头，就想关上房门搂着儿子睡了。但这时候苏言父亲说话了，“婉婷啊，孩子，今天耽误你休息啊，你就不想再和苏言，也和我跟他妈，再谈谈吗？”

　　婉婷只好又从房间里出来。苏言和他父母坐在沙发上，婉婷就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她很礼貌客气对苏言父母说：“爸爸妈妈，我没什么好谈的。不过，如果您二老和苏言想和我谈的话，我倒也洗耳恭听。”

　　苏言父母对看一眼，似受感动。苏言安静地坐在那里，脸上似有忐忑，却更多无辜。

　　“啊婉婷啊，啊这个，苏言的……情况，他给你解释过了吧？”苏言父亲艰难地开了口。

　　“他解释过了。不过，爸爸，我无意对他的与众不同持任何褒贬，竟然您提了，那我就也想问您一句，苏言的情况，不是跟我结婚以后才开始吧？苏言的情况，您和妈妈，不是今天才了解的吧？”

　　苏言的父母对望一眼，面有赤色。

　　过了一会，苏言妈妈缓缓开言道，“婉婷，是我们家苏言对不起你。他的情况，我们做父母的是知道的，原以为……他找了一个满意的姑娘，结了婚生了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所以我们催得他有点急，可谁知……”

　　“妈妈，不是这样的，您当初不是这么对我说的。”一直沉默着的苏言这时候忽然很着急地辩解道。

　　“你住口！”苏言妈妈忽然疾言厉色地喝住了苏言。

　　“既然婉婷已经知道了你的情况，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婉婷，你有什么想法吗？有的话尽管提出来，我们苏家能答应的一定尽量满足你。”

　　婉婷若有所思地看看苏言，又若有所思地看看苏言的妈妈，她脸上不动声色，眼底却波涛暗涌。

　　“我没有什么想法。既然苏言的情况是这样，那我不会勉强他，他大可以自便。不过，从法律的角度，我依然是苏言的妻子，是苏一一的妈妈。”婉婷平平静静地说。

　　苏言的爸爸和妈妈对视一眼，沉吟良久。苏言却豁地一声又站了起来，“婉婷，你这是在拿你自己的人生开玩笑。你愿意拿你的人生开玩笑，我却不愿意拿我的人生开玩笑。”

　　“是吗？那么，怎么就只许你随便先拿我的人生开玩笑？这玩笑，你想开就开了，不想开就不开了？”婉婷还是平平静静地说。

　　“婉婷啊，我知道，你呢，对苏言是有感情的，又是一一的亲妈，啊你看这样啊，我们知道你受委屈了，我们可以给你……”苏言的父亲几番斟酌，又开口了。

　　“爸，妈，夜很深了，你们也累了。苏言现在睡书房，所以我们这边也没有多余的房间留宿你们，这些日子谢谢你们费心替我照顾一一，你们早点回去吧，我就不陪了。”

　　苏言父母的脸沉了沉。

　　“小葛啊，我知道你在上海打拼了这么些年，很不容易……”苏言妈妈愣了一会，忽然换了言辞，就像换了兵器。

　　但婉婷已经起身走到房间去了，她把房门“啪”地关上，不重，但也绝对不轻。

　　三

　　但苏言没有放过婉婷，他不能让她安然太平度过这一夜。父母离开后，他又敲房门，把婉婷喊到了客厅。

　　“婉婷，是我对不起你。当初参加相亲活动，是我父母希望我走一遍结婚生子的程序，我和我爸妈都特别喜欢孩子……我没有欺骗你，这是实情。我承认是我对不起你，我现在请求你和我离婚可以吗？”

　　“因为你的程序走完了？”婉婷反问。

　　苏言咬咬嘴唇，没有否认。

　　“那我怎么办？”婉婷又问。

　　“我可以弥补你，我弥补你，婉婷。房子，存款，我都给你，你人这么好，以后一定可以好好再找一个好男人的。”

　　“那一一怎么办？”

　　“一一你放心，我父母会好好带着他，我也一定会对他好，以后他也不会有后妈。你想来看他，随时都可以。”苏言有点兴奋起来。

　　“那我们对外宣称的离婚理由是什么？”婉婷又问。

　　苏言疑惑地看她一眼，“我们可以说……感情破裂啊。

　　婉婷失笑了。她凑近他，忽然有了一点吻他的冲动。她真的在他脸上轻吻了一下，然后，她柔声对他说，“苏言，其实你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咱们都得活得像个人。”

　　“我会和你离婚，也不要你的房子和存款，我只要苏一一。我会如实告知应该告诉的人，包括苏一一，我们离婚，那是因为你是同性恋。你和你的父母欺骗了我，欺骗了婚姻，欺骗了人性。”婉婷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