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贺玄
“鬼王大人!您怎么亲自下来视察工作——”
“我是来轮回的。”贺玄一副不想废话的神气,阎王和城隍吓得大气不敢出,生怕鬼王大人一个不高兴砸了这鬼门关。
“怎么您也要轮回吗——”阎王这边小心翼翼地接着话,贺玄一个冷冽眼神扫过来立马改口,“您来这轮回我们不胜荣幸,鬼王大人左边黄泉路上请。”这话配上他弯腰讨好的样子,真不像掌管冥界大权的阎王爷。
“怎么,不审判了?”
“不用不用您前世那必然是功德圆满积德积善,来世定当羽化登仙纵享极乐——”
这阎王是久仰大名却从未见过贺玄,自然也不知他前世的恩怨情仇,一不小心就撞到了枪口上。贺玄凝眉,冷冷的盯了阎王一会,“滚!”
说罢负手走上黄泉路,不管身后一众鬼使如何抹抹冷汗默念终于送走了这位。
黄泉路上无甚其他风景,唯有连片漫作红云的彼岸花。这种花生长在生者与死者的交界处,通体赤红,艳丽无比。然而贺玄却像被这红艳艳的花瓣刺伤了似的,只看过一眼便挪开脸,目不斜视疾步如飞往前走。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如此鲜艳的颜色了。以仇恨为食,他合该埋没在黑暗里。
***
前方是一条清澈的河,倒映漫天细碎星芒,在河水里波光潋滟地闪着。然而上方是无尽黑暗,每一点光都是一个无法渡河的冤魂。这些闪闪发光的灵魂都是为情所困,要破了这千年忘川渡的折磨,只为来世与至爱之人相伴。
贺玄转过脸看到河边的两个石头台。一曰望乡台,一曰三生石。
望乡台上一场梦,父亲、母亲、妹妹、未婚妻。鲜活地向他招手,要他沉浸在这一场渴求千年的美梦中。
“玄儿回来啦?娘给你做你爱吃的。”
“玄儿好好念书,将来中了状元,给咱家光宗耀祖!”
“哥!你看我这簪钗好不好看?……娘说我明年要嫁人啦,可是我还想在家里多孝敬爹娘几年呢……”
“玄哥哥,成亲之后,你要待我好,万不许负了我。”
……
“娘,我想你了……”
“爹,您放心,将来我一定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好看。……放心,还有我照顾呢。你嫁的那人若敢对你不好,哥替你教训他。”
“那是自然。十里红妆,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好?”
……
贺玄无声念诵着,仿佛要沦陷进美好的幻梦中。然而假的终究是假的,伸手欲触,梦碎。他已经很久没有流过泪了,然而看到家人在眼前破碎的时候,泪水还是落在了台上。
旁边的三生石上,澄澈地映着他前世的模样。眉眼一模一样,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十六岁少年。年少时的他一身白衣风度翩翩,纵使遭遇再多不平也仍然信仰善恶由心,眼中灼灼燃烧的不是仇恨,而是与天命抗争到底的决心。
他拾起尖锐无比的石头,像往来的无数魂魄一样在三生石上一笔一划刻下自己今生的羁绊。
“玄”。
只玄字、结作顽结,叠进命格。
前世今生都与那人结下无解的孽缘,那么惟愿来生,再不相见。
***
“公子,此汤八泪为引,饮下可忘却前尘,来一碗吧?”
说话的是个年纪极轻的姑娘,眼里却尽是沧桑。“我看这位公子执念极深,可是还有放不下的情缘?”
贺玄沉默半晌。“没有。”接过碗,一饮而尽。
哪有什么放不下的,不过嗔痴一念沦陷两世而已,不如早日忘却。
***
他朝前走,走一步、忘一段。
忘了自己为什么是黑水沉舟。
忘了他为什么要留于世间。
忘了曾经刻骨铭心的仇恨。
也忘了那个明眸皓齿肆意张扬的少年。
……
“忘川一河波幽淡,彼与岸间即天堑。醉里不知烟波浩,梦中依稀灯火寒。”沉沦千年,做个关于“彼”与“岸”的美梦,以此决往生定因果。
此情长续。
2.谢怜
谢怜立在阎王座下,心底一阵阵悲苦。他现在已不是不死之身,即使是神官,也终归会有寿数尽的那一天。还没有来得及和三郎好好告别,就被不明不白地拖到了鬼门关。
“来人可是谢怜?”阎王送走贺玄自觉掉价,故意板起几分威严。
“正是。我生前造杀孽无数,还请阎王定夺。”
阎王低头看看厚厚的卷宗,“你生前是位神官,为众生谋福祉;虽然杀过人,也可将功抵过。你来世还是可以成神的,只不过要费一番周折。”
闻言,谢怜笑笑,“敢问,我可否用来世的神格换今生与心上人长相厮守?”
阎王想了想好像还没有人提出过类似的要求。“不可。前世今生,不可混为一谈。”
“不过,你的心上人是何方神圣,值得你用神格作交换?”
“是血雨探花,花城,不知道您可曾听说过。”
阎王立马连滚带爬从座上滚下来,“原来是城主他老人家!用神格作交换这事我真的不会干,您黄泉路请!千万别给城主告状啊,留小的一条命!”
谢怜心道我想告状也找不到他人啊,胡乱答应两声,就此别过,上了路。
***
彼岸花的确是美到了极致,这红却不及三郎身上的红衣半分绮丽。谢怜在道旁半跪下来,细细欣赏路上唯一的风景。
花红的像血,谢怜想起自己的心头血是如何折磨两个人,自己又是如何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一刻不停的想他。有泪落在花瓣上,此刻谢怜终于明白了那些凡人面对生离死别时的无奈与悲情。
这花没有那无名白花好看。谢怜正想到这里,忽然发现满地彼岸花中有一朵极不起眼的小白花,颤颤巍巍立在风中,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折断。
谢怜奉若珍宝地将这白花摘下,珍而重之将它藏在心口。心口处没了骨灰戒本觉空落落的,现在正好填上了这缺陷。
三生石上留下了花城羡慕不来的字迹,是谢怜用自己的鲜血写上的花城二字。既是前世放不下的人,又是来世想再续前缘的人。
“公子,此汤八泪为引,饮下可忘却前尘,来一碗吧?”
孟婆仍然笑得那样天真,心底却受到极大的震动。眼前这人心头的情,有毁天灭地的力量。若是这情缘被生生断了去——
“这位姑娘,谢谢,不过不必了。”谢怜仍是那样温润的笑着,“我要等一个人,不能忘却往事。”
孟婆敛了笑容,“从古至今,没有一个鬼魂逃得过我的孟婆汤。如若你不喝,”孟婆勾勾嘴角,“不知这魂飞魄散的痛你可受得住?”
“魂飞魄散也不惧。”谢怜面上一片庄严肃穆,手上小动作却没停。趁眼前姑娘不注意,若邪飞出,正正打在孟婆端碗的手上。
这一下可不得了。孟婆惊呼一声,随机怒视着谢怜,脚下用力一踩,奈何桥应声而断。须知奈何桥下乃是忘川河,河中不乏怨念极深的冤魂。况且这河没有浮力,入水即沉。
谢怜落入河水的前一秒,耳边传来孟婆的高呼,“想死?没那么容易!”
***
没有想象中被河水腐蚀的疼痛,身上也没湿。谢怜正奇怪,忽见眼前景色一变。不再是黑黑的冥界,而是……悦神祭天游?
红衣小儿惊坠城墙,血溅当场。
仙乐国破,人面疫患者望向他不加掩饰的恶毒。
风信慕情离开时怨毒的眼神。
白衣祸世。两个白衣祸世。
百剑穿心,支离破碎之际却看见无名鬼魂替他承受着人面疫,终至消亡。
……
这些回忆,半假半真,都是他最痛苦的记忆。他被这些可怕的画面扼住喉咙呼吸不得,跪在地上拼命挣扎。
而事实上,现在他面前什么也没有,并不像他所看到的那样。他面前唯一的东西,只有一个妖雾弥漫的阵法。
此阵名唤生死阵,千百年来无人可解。想要逆天改命者,必须破解幻境战胜心魔。反之,则将困于此阵永世挣扎,在痛苦中无限循环,作为违抗天意的惩罚。
谢怜满身冷汗,似是再多一秒就要坚持不住在地上翻滚了。他猛地向前一扑,小小白花从怀里飘落。他定定地望着那朵花,有什么东西在缓慢的苏醒。
"殿下,你这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家中已有妻室,貌美又贤良,是位金枝玉叶的贵人。"
"殿下,为你战死是我至高无上的荣耀。"
"哥哥,成亲吧。...我开玩笑的。''
"我有一个心爱之人还在这世上,我想保护他。"
“殿下,我永远是你最忠诚的信徒。”
“我愿永不安息。"
……
白花被摆在阵法中央,阵破。爱百战不殆,帮助谢怜挣脱了前世所有的痛。
从此,天上地下独他一人,生死簿上再无姓名,司命星君难卜前路。
他回头望过去,一个红衣的身影立在远方,正在朝这边焦急地张望。于是他含着泪笑了,奔过去,一如旧时他们初见。爱意等在前方,泪水落在身后。
一个紧紧的拥抱,谢怜仿佛要将花城揉进自己身体里,无论是心里还是身上都止不住颤抖。抱够了,谢怜微微松开手,却见花城贴着他单膝而跪。“对不起,殿下。我又没能保护好你。但是这关……只能你一个人过。”
谢怜也笑着蹲下来直视他的眼睛,“三郎,以前的事都不必再提,这阵法过去了也便随它去。”
“重要的是,今后我们便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啊。”
“天上地下独他一人,生死簿上再无姓名,司命星君难卜前路。“这一句出自@语焉不详的《长生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