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天劫波及甚广,但这座宅院却几乎没有受到影响,百花竞相吐艳,为这惨淡春光添了许多生机。女子靠着窗边的茶几阖眸浅眠,蓝色的纱裙在暖风里缓缓轻舞,清雅如泓。
身后的柳宜宣搁置了画笔,拿了一张薄毯温柔的为她披上,即使在睡梦中,她依然是满面愁容,郁结难舒的模样。
是的,她的心中总像坠着千斤巨石,仿佛有无尽的心事,而他总是游离在外,怎么也进不去那个世界。
他父亲为人清直,因受马家构陷,一朝丢官、斩首、抄家,亲眷皆被罚没为奴,十六年的奴役生涯,令他看尽冷暖,性格中便渐渐多了一份世间少有的冷静。成年之后遇天子恩赦,有幸脱了奴籍,然而漫漫一生却青云无路。
为报家仇,他忍辱埋名进了马家,作了马家独子马天龙的书童,在好友与日俱增的信任中,他一步步筹谋,一点点旁观,看着马天龙从贵族公子沦为阶下囚,看着马家从烈火烹油走向惨淡凄凉。
他的人生,是一路煎熬着走过来的,便习惯了沉湎孤独,疏远身边每一个人。马天龙待他亲如兄弟,他这一生,除了家姐,不曾有人如此良善的待过他。他感激着马天龙的善意,却从未想过,要给予任何的回馈。
马天龙下狱,他心中虽有亏欠,却不会回心转意。马天龙在江湖朋友的帮助下脱身,他为他欣喜,却不愿再有牵连。
功名也好,家仇也罢,亦或是人情世礼,他什么都不想再要了,就这样离群索居,孤身一人,其实没什么不好。
当天劫降下,亿万生灵都陷入恐慌,惟有孑然一身的他站在庭院中,敞开了双臂坦然的迎接着命运。
他已在这灰白人间,荒渡了二十余载,这里并无可留恋之处。
可是天崩地裂中,一袭蓝衣的她款步走来,为他挡下那浩浩天劫,为他绝望的内心注入了久违的温暖。她知道他所背负的仇恨,她知道他深藏的愧疚,她知道他必须做出的取舍,她甚至知道,他这一生所有的悲欢。
她带着无尽的秘密,跨越雷池与火海,满怀慈悲的向他走来,让他早已枯寂的生命再度生出些许的憧憬。那是他这一生,从不曾有过的感觉。
“柳公子,”蓝儿悠悠醒来,望着满眼温柔的柳宜宣,她沉默了片刻,扯下了肩头那张薄毯,眼中波澜渐起,声音却格外冷静。“我非凡俗中人,公子不必如此。”
柳宜宣含笑低头,“姑娘所言,宜宣自然知晓,然姑娘救了在下,我能回馈的,不过这些许点滴。”
“我救你,并不是为你,我有我自己的目的。”蓝儿眉间紧促,直白道。
柳宜宣笑容不变,“在下知道。”
“你知道?”
“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是可以不用付出代价便能收获之物。”
蓝儿心头一阵狂跳,她不停揉捏着衣角,低下头暗暗咬紧了牙,片刻后又望着眼前长身玉立的男子,黄昏暖阳之下,她煞白的脸色有些瘆人。
“如果这个代价,可能是需要你付出生命呢?”
“一条薄命罢了,又何足惜?”
蓝儿闻言沉默,旋即她苦笑,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竟像针扎一般疼,匆忙躲过那人的眼神。“柳公子,我不要你的命,我想要的,是你的眼睛。”
“给你。”
“给我?不问我为什么?”蓝儿震惊的张大了眼,这个男人似乎与她下凡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的眼睛始终冰冷又淡然,仿佛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在意。
柳宜宣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何须多问,不过是一双眼睛罢了。”
蓝儿正色道:“生而无目,其中代价绝非等闲,我劝你考虑清楚。”
“有目无目,无甚区别,若看不见,便不必生出许多烦恼。宜宣心中万念俱灰,早已是个弃世之人,不愿再连累姑娘担负罪孽,我希望届时能由我自挖双眼,换姑娘人间百日。”
望着书生清俊消瘦的脸庞,蓝儿久久没有说话,在屋中反复踱步,沉重又凌乱的脚步声,宛如她此刻的心情。
剪不断,理还乱。
他实在是个好人。
可她于心有愧。
无来由的悲伤袭扰着她,眼泪毫无征兆的落下来,两人皆惊慌不已。
“人间百日,何抵剜目之痛?扰乱了公子命数,我心中,愧疚万分。”
柳宜宣淡淡一笑,他抚着自己的心口,轻轻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放在心上,生也好,死也罢,所有的一切,不过皆是过眼烟云。她的一生太漫长,他无法,也不可能真正的参与其中,人的记忆太短暂,即使他还有来世,他也不会记得她是谁,他们,只会相逢而不识。
所以,珍惜当下便好,百日已经足够。他不奢望,也不幻想,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却不渴求什么回应。
带着一颗凡心,去爱一个神灵。
既是凡心,便该永驻人间,既为神灵,便不该落下九霄。终此一生,他不愿成为她的负累,更不愿令她蒙尘。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一同探讨诗词歌赋,天文地理,或抚琴奏箫,或赏花品茗,每一天,都过得简单而又快乐。两个孤独已久的灵魂,竟莫名的异常契合,她理解他的所有,他尊重她的一切,每一个与众不同的想法,每一个离经叛道的念头,他们皆能彼此共鸣。
仿佛他们生来,便该是一体的,仿佛他们在许久以前,便已彼此相知。
时光荏苒,百日之期转眼便过。
清晨,柳家阿姐来敲她的房门,一手捧着手帕,一手握着匕首,可无论左手还是右手,皆满是鲜血,颤抖的厉害。
温暖的太阳光下,匕首寒芒阵阵。
蓝儿后退了一步,望着满面悲愤的柳家阿姐,肩膀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我家阿弟已然践诺,姑娘,这是你要的东西,我帮你送来了。”
“我家阿弟,并非是我亲弟,是我父亲从外面带回来的,父亲告诉,即使柳家万劫不复,也要护他周全。后来家族覆灭,我遵先父遗训,将身世告知于他,希望他从此远离这一切,可他依然担起了那不属于他的仇恨。”
“我家阿弟,每到岁末,眼睛便会变成金色,所以我知道,他的来历不凡,我也知道,你接近他目的不纯。”
“我家阿弟,一生孤苦,万事万物无有挂碍,惟有姑娘,他珍之重之,奈何姑娘目无纤尘,容不下这一片真心。”
“我家阿弟,我家阿弟,我家阿弟……”柳家阿姐不停蠕动着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那空洞无助的眼眸里,无尽的悲痛汹涌澎湃,眼泪如洪水一般滚落。
出身世家的骄傲,成就了她刚强的性格,三十余年来,她挨过了多少的凄风苦雨,都不曾落下眼泪,可今日,她真想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场。
麒麟无目,便会永沦魔障,千年万世无有出离。她的阿弟,不该有这种结果。
他们,不该有这种结果。
“姑娘,可要去看看他吗?”
蓝儿心中一颤,咬着牙道:“我看不看他,都不会改变什么,柳家阿姐,他是人间的命脉,我是天上的神灵,我们之间,根本不会有结果的。”
柳家阿姐怒不可遏,空洞洞的眸子里,流出了一串串血泪,血色爬满了她整张脸,整个人竟宛如厉鬼。
“麒麟瑞兽又如何?天上神灵又如何?我只知他是我阿弟,我不会也不可能,看着他那般的痛苦。你夺了他的眼,毁了他的命,便不可以这样一走了之!”
蓝儿沉默半晌,面对柳家阿姐的斥责,终究是无话可答,一时之间,她想着天上的种种,又想着下凡的种种,她不知该怎样,才能帮到这对姐弟,更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为她挖下双眼的柳宜宣。
她知道,自己的所为实在是卑劣,现在的她几乎与邪魔无异,哪里还算得上什么神明?但麒麟之眼,火图之莲,纯阳之魄,正是她此番下凡的目的。千夫所指也好,万众唾弃也罢,她都可以不在乎。
“我能说的,惟有抱歉,柳家阿姐,你原谅也好,不原谅也好,我都要带走麒麟目,它对我,很重要。”说完,她缓缓跪下,含泪深深一拜,逐云而去。
柳家阿姐呆了许久,突然她放声大笑,那凄厉悲绝的笑声,宛若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将那温暖阳光刺得遍体鳞伤。
“我以凡人名义,诅咒尔等仙神手足离散,万众弃去,在那漫漫一生里永失天佑,无复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