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大道

回到久违的天庭，杨戬心中多少有些意外，那道秘讯里要他奉旨行事。他想也不用想，也知道那秘讯定是红儿传给他的，却不料王母的旨意竟是要让他接替天王统帅天军。

旋煕宫外，两人彼此对望了一眼，微微点头致意，没有一句言语便已擦肩而过，看着红儿步履匆匆的模样，他摸着手中帅印，心中却忽然有了许多猜测。

“见到她了？”

进殿之后，红儿还未来得及行礼，王母便抢先发问。

“母后放心，七妹性子虽有些执拗，却并不糊涂，她会重新修炼的。”

“好！只要紫儿服下那枚换骨丹，便能重铸仙骨，功力大涨！”王母宽慰的一笑，终于松了一口气。

老君闻言，也抚须一笑，“是啊，执念为引，铸情为剑，这是七公主对灵石的领悟，也就注定了她此生必会困入情劫，不能久安于天庭，而她用情越深力量便会越强，怕是不久的将来，她就要让众仙刮目相看了。”

王母与红儿相望一眼，纷纷低下了头，的确，紫儿注定要历情劫。风清羽以秘法将玉帝命数与阴蚀王勾连，倘若阴蚀王永不苏醒，玉帝元灵也会在梦劫中逐渐损耗直至消亡。龙族与魔界对当年之事抱恨已久，大乱迟早会生。

既然这样，还不如让天庭来掌握主动权，所以她下了一盘大棋。

让紫儿下凡，一方面是想秘密寻找凡间那三件宝物，助橙儿凝炼仙根，而另一方面，也是想让紫儿在情劫中重新修炼，然后利用阴蚀王的复苏来破除玉帝的梦劫，再凭借七星连珠的力量重新封印阴蚀王，令魔界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可她没有料到，紫儿爱上的那人，恰恰是身怀纯阳之魄的董永，不仅不愿再寻找麒麟之眼与火图之莲，还为了董永全力与她对抗。随后红儿重伤，橙儿堕仙，黄儿远赴黑海，她也因此失去了李家父子，若继续下去，天庭便可能有覆灭的危险。

可如今箭已在弦，又怎能不发？

“你此次下界，龙族联系的如何？”

“母后放心，东海龙君已经答应，明日一战，四海会全力相助。”

“全力？”王母很是怀疑的看着红儿，目光里带了几分揣测。“玄乙可不是善类，你许了他什么条件？”

红儿心中一惊，低下头回复道：“儿臣许龙君的，自然是母后让许的。”

王母半信半疑的望着她，心底一声轻叹，但眼前这孩子越来越叫她看不透，现下她又无暇分心，便也放开不提了。

计划敲定之后，红儿便径直去了瑶池，瑶池里一切都是原样，却再也没有了那尊贵又古老的鹤王，微风拂动之下，水面碧波荡漾，荷花娇羞的昂起了笑脸，明明一派生机，她却觉得分外荒凉。

正出神间，一股无形的劲力突然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凌空架起，又狠狠摔向了地面，红儿被那股恐怖的力量一摔，险些喘不过气，微睁的眼眸望向前方。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眼底盛开着无限寒意，俊朗的面容透出几分邪魅狂狷。“看来公主对棋子二字不甚明白，前脚方通过无牙向本座承诺，后脚便联合那些废物来对付本座。”

“您误会了！我既已作出承诺，岂有自毁之理？”

“呵，你还敢骗我！你们分明是想联合龙族，围剿于我！”

“洪荒一战里，阁下的法力不可谓不高，可您终究是输了，如今阁下的法力恢复了八成，九成，还是十成？红儿斗胆问您一句，倘若天庭真的与龙族联合，您确信自己一定能赢了吗？明日天庭会以大周天阵来对付您，参阵者皆是天界与龙族中最上乘的高手。不过您可以放心入阵，因为我也会在那，我便是此阵的漏洞。”

阴蚀王冷冷一哼，眼神里透出一丝杀气，他又不傻，自然不会轻信红儿说的，但又很想知道红儿这么做的原因。

明明是天之贵女，却敢冒天下奇险与魔头为伍，既已决意与恶魔同行，又怎敢与正道神祇勾连串谋。

她心中藏着秘密，阴蚀王如是想到，心下不觉警惕了一二分。

“你究竟想说什么？”

“恕我直言，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您所拥有的力量都还不足以一统三界，要达到这一目标需要更加强大的力量。可要获取这股力量，您必须避开天地间所有人妖仙魔的耳目，明日那一战正是契机。”

“什么力量？”

“您当年落败后，父皇集诸天神佛之力，引天地灵气入黑海，铸出一道灵渊以封印苍皓怨灵，您若能将其纳为己用，便再也无人能阻您分毫。”

阴蚀王沉沉一笑，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转瞬便消失在了空中。他知道红儿在打什么算盘，可诚如她之前所言，她不是一枚听话的棋子，但尚算有用，那黑海灵渊，确实值得一闯。

四周一片寂静，红儿长舒一口气，正准备回去时，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嗤笑，只见杨戬一身铠甲，拊掌冷笑着走来。

“表妹果真下的一手棋。”

“表哥谬赞了。”

“你略施小计便蒙蔽了王母，令李家父子大权旁落，连阴蚀王也要受你玩弄，我这怎会是谬赞？”

见他一语道破，红儿心中淡然，满天云霞映在她眸中，酝出一抹妖娆的血红，无端的令人生畏。

“天王出兵黑海，是母后下的令；金吒重伤不醒，是他为臣为子的本份；而阴蚀王要闯黑海灵渊，是因他知道以他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对抗天庭。这些决定都是他们自己做的，跟我毫无关系。”

杨戬冷笑了一声，俊雅的面孔透出几分凌厉与讥讽，轻易就挑破了她的伪装。

“天王统帅战部，乃百万军心所归，王母怎会不知？是你引诱她作出这决定的。灭灵渊那等险恶之地，金吒虽万幸能闯出来，也不可能不受重伤，你故意选在那时拿天王的生死刺激他。灭灵渊灵息虽盛，可苍皓的怨灵在灭灵渊的影响下日渐增强，阴蚀王要夺灭灵渊的灵力，就必要对抗这早已不可同日而语的苍皓怨灵，他不可能全身而退。”

“表哥就只想说这些吗？”

红儿轻轻一笑，杨戬既然依照着密信，上天领了统帅之职，她就丝毫不担心杨戬会将今日见闻说出去。

杨戬无奈轻叹，拿回嫦娥的仙体后，他尝试过无数种复生之法，但都失败了。红儿既然向他伸出了橄榄枝，就证明她是有办法救嫦娥的。

不论红儿要做什么，只要能对他有这一点点的好处，就非常足够了。

他不需要太多是非，一生之愿便是不辜负心中所想，也正因此，他从来活的从容且潇洒。可是红儿不一样，她是玉帝与王母的长女，是妹妹们的依靠，是天庭的公主，她必须活得伟岸且超然。

举手投足皆成大道，所思所念均須无私，这是玉帝与王母对她的教导，也是众神对她的期许。数万年以来，她都将其奉为圭臬，如今看来，却是多么讽刺。

“你知我有求于你，故不会拂逆于你。可你作为天庭公主，明知天庭现状还要这般搅弄风云，不怕众生就此倾覆？”

红儿收起了唇边玩味的浅笑，望着远方重重宫宇，神情凄楚又悲凉。

“表哥，你喜欢这个天庭吗？”

“当然不。”

简洁的答案，深重的怨念。

“我也不喜欢。连表哥这样的有识之士，都对天庭嗤之以鼻，那放眼三界，会有多少人对天庭心怀怨恨？而天庭的所作所为，又曾令多少人心灰意冷？”

“所以呢？”杨戬勾唇一笑，语气淡淡无波，心中却隐约燃起了一丝雀跃，仿佛在他内心深处，也一直在期待着什么。

“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天庭？”

红儿自嘲般一笑，悲伤伴着眼泪，在她眸中肆意蔓延。

如果从一开始，有人能听听她的心声，这天地能回应她的祈愿，漫漫神生，她绝不会这样孤独又无助。

流云之城天火弥漫，无牙痛失至亲甘入魔道，嫦娥死于非命，杨戬求而不得，天山生灵涂炭，而她的诸位妹妹，也都为爱所苦，一生颠沛。一切的一切，均出自那高高在上的“天意”。

但，若“天意”可以被改变呢？

“你问我想要怎样的天庭，我其实并不知道，但我以为，天庭成于众生所愿，就不应凌驾于万物之上。天之道，在于威，也更在于广。威，便要法则分明，广，自该包容万象。天庭诸神，皆当奉守天道，聆听万物。人也好魔也罢，抑或是我们，既同生于这天地之间，便都该得天道护佑，便皆有生的权利与爱的自由。”

杨戬久居下界，自是知晓红儿所言非虚。这些年来，不论是他的真君庙还是其他神祠，供奉者都越来越少，人们对于神的信仰已经越来越淡了。

尤其天山一事，令妖族怨念沸腾，很多半步成神的精灵，皆舍去从前所修功法，投身魔界修炼魔功，神若这般不分是非，他们又何必要修炼成神。

整个人间也陷入混乱，他们不明白神为何要发怒，一夜之间夺去了数万黎民的身家性命，更害怕自己下一刻就要惹怒天神，招来灭顶之灾。可是迷茫和恐惧之后，他们的生活还得继续。发洪水就建堤坝建河塘，有瘟疫就尝百草，旱灾了就挖河渠，没得吃就啃树皮。

人们渐渐意识到，原来没有了神，他们也能繁衍生息，于是他们烧掉了神祠，毁去了神像，将塑给神像的金身扒掉，融成金钱与刀剑，开始了战争。

他们开始觉得，人——定胜天！神若这般冷酷无情，不能庇佑人间，那就无须浪费钱粮苦心供奉。

“可惜威与广二字，天庭历来只取威，而忘了广，以致下界生灵涂炭，怨声载道。尊贵如公主，也免不了为其所苦，强大如表哥，终究也难被接纳。”

望着天边璀璨的云霞，杨戬陷入了沉思与痛苦，红儿所说每一句话，皆是他日夜所思所想。他的父母因相爱而死无全尸。他身怀绝技却只能沉沦下界，只因他是神与人的结合物，玉帝称他是玷污天道的所在。他钟情一人几万年，却不敢分毫僭越，只能望着那遥不可及的清冷月光，大醉着渡过每个难熬的夜晚。

他不明白，万物同生天地，自该平等以待，为何跨越了族类，便一定是罪过？爱，又为何成了神明的穿肠毒药？ 母亲是这样，三妹是这样，他是这样，红儿是这样，二公主是这样，七公主也是这样。

神若无私亲，如何博爱天地？神能爱世人，又为何不能爱自己身边的人？

他是真的想啊！若世间真有这样宽广的道，他愿用漫漫余生去追寻，为母亲、为三妹、为自己、为众生，洗去这千载的污名，脱去这无形的枷锁。

上穷碧落下黄泉。

虽九死而无悔。

“表哥，这条路遍布荆棘，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我一人之力终究有限……”

还未待她说完，杨戬便躬身一礼，目中神光飞扬，似有一团烈火在烧。

“今日起，杨戬愿与公主一同探寻这浩渺天道，共生死，同进退！”

彩虹之下，两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