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之度

“死伤大吗？”红儿语声极轻，望着天边灿烂的晚霞，对自己多年坚守的一切，产生了深深的困惑。

“对不起，我应该听天王说的去劝阻母后，可我却选择了支持。”

“不怪你，你只是久养天庭，不懂牺牲。”红儿望着她，眸中泪光点点。“曾经我也不懂，可是自流云天火后，我看着二妹所遭受的一切才渐渐有些明白。灭绝天山的决定是母后下的，而母后是因为我，真正该为此负责的其实是我。”

“大姐，不是你的错，事情会变成这样谁也没料到，既然错已铸成，懊悔也无济于事了。”

红儿一言不发，自山顶俯瞰下去，所有的生命都被摧毁，只余一片了无生机的浩瀚沙漠，曾经绮丽多彩的人间仙境，竟无半点声音和颜色。

就像曾经的流云之城。

当年她没有勇气，眼睁睁的看着父皇铸成大错，看着无辜的人们在大火中哀嚎着死去，看着明明无罪的橙儿历尽委屈。

到了今日，她想她终于看厌了。

不想再这么沉默下去了。

“我欠天下苍生一个交代。”

“姐姐？”绿儿敏锐的感觉她话里有话。

“引怨聚魂是倒行逆施之举，稍有不慎便会危及自身，以后别这么干了。”她温柔含笑，仿佛一切都不曾变过。

可绿儿却第一次从那样的笑容里意识到，她其实像极了母后。

“二妹如今失了神格又被除了仙籍，法力全失，我怕她有危险，你去找一找她。至于你说的那个人，别去想，也别靠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是，大姐。”绿儿说完，便立即飞下山联系各路地仙寻找橙儿，但人间气息混杂，连续找了一月仍然无果，她便去了董家村。

她想，无论如何，都该去见一见他。

那天夜里，红儿站在山顶，望着天上数不清的星星，心里却空荡荡的。

“明日上天，是否太勉强了？”食神望着她单薄的背影，眸中情意深长。

“身体已经恢复了。”

“身体恢复了，心里呢？”食神看着她，默默握紧了拳头，平淡的语声有了起伏。

红儿勾勾唇，笑容却不再温柔，宛如天边的星辰，带着点点寒意。“你似乎觉得很了解我。”

“自从来了这里，每天都过的那么宁静，你每天都在笑，你可知道自己多久没有这样了？”

“不记得了。”

“三千二百三十一年零五天。”

“所以你不告诉我橙儿的事，也不告诉我天山兵乱的事。”

“即便我不说，你早晚也会知道，我只是不愿见你痛苦，不愿见你陷入危险，大公主，食神之心，你可明白？”

红儿回过头，诧异的望他，又慌乱的移开眼，众仙之中，食神待她自有不同，她待食神亦有不同，明明彼此知音，却从来都只是远远驻足，默默守护，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而今晚，食神趟过了雷池，问出那句他藏在心底数万年的困惑。

四周是如此的安静，她几乎可以听到他冷静外表下火热的心跳，也听到了自己那同样火热的心跳。

她当然是明白，怎么可能不明白，可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勇气去接受，她怕天规，怕父皇、怕母后、怕妹妹乃至天庭众仙，她害怕见到他们失望的眼神，一步步谨小慎微，保持着完美的形象。

可在看不见尽头的岁月里，她还要继续这么小心翼翼的乏味的活着吗？一百年可以熬过，一千年也可以熬过，一万年或许也能，那一百万年呢？随着岁月流逝，食神终会化归天地，到了那时，她才要去虚伪的缅怀这一段深情吗？

此时此刻，如此亲近的距离，她只想抱他。

想拥有，也从未如此迫切。

“倘若我心中藏着一个非常危险的秘密，你是否愿和我一同背负？”

“刀山火海，我亦从之。”

红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将多年顾虑尽数抛开，义无反顾的投向他的怀抱，眉间乌云尽散。

“我想永远抱着你，也想你永远抱着我。”

“今夜之后，”食神笑了，把她紧紧的揽在胸前，用宽广的胸怀为她挡住夜里的凉风。“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若是天道呢？”

“天道若要我放下你，”食神沉默了片刻，望着天上璀璨的星辰，再无半点敬畏。“我便为你放下天道。”

再次见到母后，红儿心情复杂，看着王母喜极而泣的模样，她心中一片悲凉，又不得不撑起笑颜，以成全这空洞可笑的天伦。

天山之祸，橙儿遭贬，王母都绝口未提，而她也没有过问，连绿儿随她下凡却未归来一事，也都在两人的默契中被搁置。

一场嘘寒问暖之后，王母以休养之名，将她遣回了七仙阁。

然而立在门前，发现整座七仙阁都被离桓之阵所笼罩着，此阵乃是守阵不具攻击性，橙儿布阵于此，应该是为了控制姐妹。

她走了进去。

阁中一片狼藉，昏暗无比。

青儿坐在秋千架上，嘴里小声的哼着一串曲子，美丽的脸庞再无笑容，嘴唇苍白的可怕，她闭上眼，把青绫一圈一圈的缠在手上，然后又一圈一圈的解开，明明毫无意义，却不断重复着。

她看得心中一痛，万分小心的呼唤着。

许是独居了太久，猛然听到人语青儿并不敢相信，迟疑了许久方慢慢得抬头，眼前之人红衣胜霞，脸庞略显苍白，却仍然有着无尽的温柔。

眼眶瞬间湿润了。

“大姐，你回来了。”

若是往常的青儿，一定会带着最明媚的笑容飞扑向她的怀抱，然而现在，她却只是这样坐着，这样静默的望着她。

“是啊，大姐回来了。”

红儿一步步走向她，轻轻地把她抱进怀里。

“大姐平安归来，青儿应该笑的，可是青儿笑不出来。”

“那就别笑。”

青儿沉默，双肩微微颤抖，过了许久，又悲咽着道：“我想哭。”

“哭吧，”红儿轻拍着她的背，语气轻柔而温暖。“我在这儿。”

青儿压抑许久，听了她这句话，才终于躲进她的怀里，泪如滂沱，尽情地宣泄着。

红儿静静得陪着，守着，听青儿一遍遍哀求着说不要再丢下她，心如乱刀所刺，血迹斑斑。

过了许久，青儿终于镇定下来，把她离开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

“大姐，我好担心三姐。”

“放心吧，还好你聪明知道给她要个帮手，有金吒在应该没事。”红儿揉了揉她的秀发，看了一眼指尖灵石，笑得意味深长。“此一去，也许还能有无穷造化。”

“那六妹她……”青儿望着她，欲言又止。

“她依然是我们的手足，虽为邪魔蛊惑，但所作所为并非出于本心，我会带她回家的。”

“你不怪她？”

“当然没有。”红儿笑嗔道：“好了，既然我回来了，这些事情就让我来操心，你便好好养精蓄锐，将来才有力气帮我。”

好容易将青儿哄好之后，她便去了瑶池。

瑶池景物依旧，故人却已不在。

鹤王静静的立于荷叶上，苍老的眼睛裹着一丝难言的悲伤，遥望着浮云深处未知的远方。

刚一踏上堤岸，立刻引得鹤王回首，待看清她的容颜时，微微嘶鸣一声，便又低下头去。

它该有十万余岁了吧，对鹤来说实在算得长寿了，可再长寿也终有尽时，望着鹤王混浊的眼睛，红儿眼眶微红。

“你在等她，是吗？”

鹤王仰天悲鸣，一声接着一声，凄厉无比。

十万余年来，它孤独的守着这一方瑶池，如今大限将至，它不曾留恋别的，只是想念那个伴了它无穷岁月，也同它一样孤独的孩子。

“我也在等她，可等待是没用的，她不会再回来了。”红儿惨然笑道。

即便为橙儿再聚神格，代价也是巨大的，以她对橙儿的了解，只怕宁愿永堕尘劫，也绝不会接受东越的心头血以及董永的纯阳之魄。

橙儿对母后所言，对三妹所言，都只不过是缓兵之计，她从一开始，就只是想牺牲自己。

只因橙儿心中，有一份不容玷污，不可亏损之道。那便是除了她自己，一切都很重要，所以当面临选择，她永远会让自己退无可退。

“但三千世界中，一人即众生，众生即一人，这却是我心中之道。”

微风轻轻拂过，荷叶轻轻摆动，惊得池中锦鲤纷纷蹿进深处，以躲避空气中那无处不在的寒意。

“所以这次，我要替她选，替众生选。”她静静的望着鹤王，嘴边在笑，眸中却透出一股淡淡的杀气。

轻语罢，出手快如闪电，鹤王默默的站在原地，任由她拿走自己的命根，人间天上剧毒无比的鹤顶红。

顷刻间，鹤王灰飞烟灭。

她破开水面，去到瑶池深底。

而深水之底，则躺着一具尸身，池水中怨念重重，她知道，那是无牙的元神碎片。

无牙修为精湛，本身又并无死念，即使元神受创，保留碎片也并不难。

金枪阁一役，东越伤势严重，此处灵气充沛，还有鹤王气息作为遮掩，当时遍搜不着，多半是被橙儿藏到了这里。此后天庭盘查严密，他们的行动大受限制，所以当无牙分离元神时，躯体一定留在此处，受伤后也定会设法让元神碎，片回归此处，纵观天庭，这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望着无牙平静的侧脸，想到当年流云之城的大火，她的心思微微波动，片刻之后便祭出鹤顶红，施展九天乾元大法，为无牙再聚元神。

无牙醒来看见她，心中充满了疑惑，她不明白以红儿一贯的立场，为何不惜杀掉鹤王，也要夺来鹤顶红助她复生。

“你为何这么做？”

“只因你是白无忧，而我不愿她再受苦，若不救你，日后我定会后悔。”

“为何我是白无忧你便一定救我？为何她会因我受苦？为何不救会后悔？”

“而今之事，是六妹之过，当年之事，是天庭之过。”红儿一笑避开，眸中水波漫漫。“你若想报仇尽管用尽方法，但，绝不能再伤害橙儿。”

“乱局之中，谁能独善其身？”

“总之你不能伤她，你不伤她，我才能保证不会伤你。”

看出她对橙儿尤为紧张，无牙冷笑一声，心中有了答案。 “我猜猜看，她是龙族血脉。”

红儿没有坐声。

“她与我有关？”

红儿依旧没有作声。

“天火焚城，也与她有关？她与我的母亲有关？”

“当年的罪过，又何必再提。”红儿涩然一笑，却默认了她所有的猜测。

“罪过？你们天庭敢承认吗？”无牙恨声说着，眸中陡然生出一股戾气。

红儿静默片刻，很认真的望着她，轻轻道：“若天庭认罪，你心中之恨，是否也可消弭？”

见她不似玩笑，无牙愣了一下，半晌，便又恢复了冷峻的态度，讥笑道：“这怎么可能？”

红儿莞尔一笑，不再坚持。

“你现在的力量还太单薄，天庭也没有看上去那么脆弱，风清羽难成大事，回东海吧，让龙族成为你的臂膀。”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

“凭我甘愿为你们驱使，请替我转告阴蚀王，我也许不能成为听话的傀儡，但一定是最有用的棋子。”红儿轻轻说着，眸里闪过一丝明灭的光，看起来格外温柔，却又讳莫如深。“无牙不雅，今日之后不如叫回本名。请相信我，若非真心与你联手，今日之举便是资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