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来客

七仙阁里，婢女们正为蓝儿清理伤口，望着那一道道漆黑的深可见骨的鞭伤，绿儿心里阵阵刺痛。这火雷鞭伤最是磨人，即便用最上乘的仙丹妙药，短期内也无法愈合，接下来的十几天里，蓝儿都将在痛苦中度过，食不安，寝不宁。

“二姐，你不觉得七妹刚才怪怪的吗？”

橙儿立于窗前，静静的眺望着远处的风景，听她如此说，便知她真正想提的还是董永，但世间有许多事，皆是经不起追究的。

“是你多心了吧。”

绿儿微弯着嘴角，对她的故作迟钝不以为意。刚才那董永竟能毫不费力的冲破自己的禁制，而七妹又对二姐避如瘟疫，那副死死护在董永身前的样子实在是让绿儿印象深刻，可她想不明白七妹为何那般惧怕二姐，难道七妹以为二姐会当众伤害董永不成？

公审大会上，嫦娥辩称七妹是奉旨下凡，七仙阁里大姐看向二姐时那隐秘晦暗的眼神，便让绿儿怀疑七妹下凡与二姐有关，可看二姐的样子，又似全不知情。

七妹年纪虽幼，性子却尚算稳重，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若真是奉旨下凡不可能完全弃之不顾，整整三年都与一个陌生男人厮混在一起的，除非旨意本身就与董永有关。

“你照顾好她，我该走了。”

“不等六妹醒过来么？”

“有了那顿鞭子，她未必想见我。”回望了一眼病榻上昏睡未醒的蓝儿，她修长的右臂探出窗外，去拢那一团清远和睦的日光，唇边轻逸出一缕悠长的叹息。“大概，会恨我吧。”

“她可是得了你六百年的功力，如果是我，梦里也都笑醒了。”见她如此低迷，绿儿心中不觉一痛，面上却依旧谈笑风生，眨动着那双狡慧的眼睛继续说着。“我知你下狠手打她便是想让她恨你，但我打赌她不会。当时你伤成那样，六百年功力也是说给就给了，换作是我就做不到，或许你不相信，但这是事实。”

许是惊讶于绿儿竟这般坦诚，她不由得转身多看了绿儿几眼，一时也不知如何去接这话头，便略顿了一顿，转念道：“六妹如今铸下大错，以三妹的性子只怕一时还不能谅解。我不在时，你多劝劝，别让她太为难六妹。”

辞别了一众姐妹，她又回到了广寒宫。

几千年来都人迹罕至的广寒宫，今日却来了不少人一丝不苟的打扫着里里外外，她忽然觉得无比讽刺，如此用心细致的清扫，不像是为了迎接她，更像是要将故人的痕迹彻底抹去。

进了内殿，环视着这空荡荡的殿宇，不觉更添悲楚，睫毛微微眨动，泪如雨下。

扫把星心思活泛，虽然不曾亲身经历，却已猜出了七七八八。此前嫦娥一直闭宫不出，宫中诸事全由她一人做主。如今王母避开嫦娥大张旗鼓的下令打扫，广寒宫多半是要易主了。这二公主既已接掌广寒宫，一应职司想必也尽入她手，从此之后权势更胜。自己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便大献殷勤道：“就知道二公主是个念旧之人，之前功曹大人命令扔的东西，都被小仙暗中藏下了，待他们一走，小仙即刻奉上。”

“让他们现在就走，你留下将一应物品放归原处。母后若怪罪，我担着便是。”她轻抚着怀里的玉兔，像是在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目光温柔而慈悲，说出的话语却又那样生硬。

扫把星连连点头应承，满心欢喜的退了出去。她似失去了所有支撑一般，瘫倒在冰冷的玉石地砖上，泣不成声。

相交一场，灾变来临之际，她竟护不了她分毫，这悲痛熏神染骨，令她顷刻间迷失了所有的方向，陷入了无边的彷徨和恐惧。

身后一缕劲风袭来，刺穿了她的肩骨，大股的鲜血喷薄而出，洒落在白玉砖上映出一幅凄美的图案，她才醒过神来。

来人一席白衫，长身玉立，清俊温雅的面孔染着几分悲戚，也藏着怨怒。

“看来你果真伤得不轻，竟连我一招都招架不了。”

男子饶有深意的上下打量她一番，清濯的笑声瞬间铺散开来，却透散着一种刺骨的凛寒。

她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挣扎着起身，面上虚汗淋漓，无一丝血色。这短短几日，已让她心力交瘁，可对面之人来得蹊跷，她不能不闻不问。

“这里是广寒宫，旧主新丧，目前由我接掌。母后封锁了消息，即便是在天庭知之者亦甚少，你身在下界，若来奔丧，未免太不是时候。”

男子闻声冷笑，一眼便看出她已是强弩之末，此番上天他本不欲多事，但被橙儿一通逼问，却勾出了他心中多年积压的怨气。

“她的仙体已被封往孤华顶，孤华顶外围有封禁，又有帝后法力加持，一旦我靠近，王母会立刻察觉，所以只有你来跑这一趟。”

“你都去不了的地方，我如何去得？”

“灵石是你最好的凭借，我亦会竭力为你疗伤，助你恢复功力。”

杨戬蹲下身将一只玉兔抱入怀里，白袍轻轻鼓荡，勾出一抹别样的温柔，端的是媚如初阳。

“可我……我现在用不了它。”橙儿咬了咬唇，有些难堪的答道。

杨戬挑眉望去：“数千年修行，你们的气息早已相融。能成为灵石宿主固然绝佳，但若不能，也不代表就毫无用处。只有灵石自主选择的宿主才能操纵灵石一说，不过是一场弥天大谎，否则风清羽何必派人抢夺？”

“是她告诉你的？”橙儿半信半疑的盯着他。

“所以你明白了吗？”杨戬目光幽沉，续道：“当年为你封去记忆时，帝后曾在广寒宫有过争吵，她碰巧听到了一些，这才不得已闭宫谢客。灵石的秘密一旦泄露，就会引来三界六道无数高手的觊觎，为天庭增添无穷的变数，而你们七人将是最直接的受害者，因此王母虽不确定嫦娥究竟知道多少，却也早动了杀心。”

橙儿无比震惊的望着他，原来从自己踏入广寒宫的那一刻起，嫦娥就知道这是死局，却还是欣然往之，终究是自己亲手将死亡带给了她。

一颗颗滚烫的泪珠顺着脸庞无声滑落，将她的心几乎烧成了灰烬。早知如此，她宁死也不会踏入这广寒宫半步，至少那样，嫦娥就还活着，九天之上也会少些寒意。

杨戬缓缓低头注视着怀中的玉兔，眼眸深处尽是如月华一般静默的温柔，唇边笑容浅淡。

“如今我既然来了，就不会空手而归。纵然倾我平生，尸山血海，也要为她铺出一条生路。”

“此去孤华顶，我必不负你所期，只是需要二哥替我去试探一个人，她就在瑶池深底，数日之前还是众仙敬仰的花神。”

杨戬看她半晌，并未多加追问，眸中却流转着些许幽光。“你这位朋友一定涉事不小。”

橙儿轻轻安抚着怀中突然躁动起来的玉兔，明明已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却迟迟不作回应。

她总觉得，千年相守，长姐当不会如此绝情。

嫦娥位列金仙，实力深不可测，以红儿的性子，就算是动了杀心，也不会只身犯险，与嫦娥正面交锋。金枪阁前与无牙对峙时，她倒是隐约察觉出无牙当时有伤在身，但因为形势过于紧迫，她并不能十分确信，此番若能凭借杨戬的功力和见地前往一试，应该能有个结果。

末了，便又叮嘱一句：“此人绝顶聪明，别被她看出你的身份。”

“好，我这便去会一会这位花神大人。”杨戬轻摇折扇嘻嘻笑语，一派悠闲自如。

扫把星算好了时间，躲开众多来回巡视的天兵，向着瑶池不远处的一座小山洞里走去。

这洞入口极窄，杂草密布，若不近前仔细查看根本注意不到，这实在得益于他千年如一日勤勤恳恳的扫地生涯。千年来他扫遍了天庭每一个角落，自然知道许多别人都不知道的隐秘所在。

见到无牙与宫离二人，他迟疑了一会才缓步走近，显然对她们变换身份作乱天庭的‘劣迹’有所顾虑。金枪阁之事声名太显，他不想受其牵连，但现在这个局势自己早就撇不清了，若轻易决裂，更易引来杀身之祸。

“她入主广寒宫三日，始终闭门不出，不理宫务也不许人近身，应当是在急着恢复功力。”

“你觉得她在图什么？”

“这不好说，但她刚在断仙台上装了一回大方，现在又这么迫切，想来所图不小，只是怕动了她的疑心，我不敢仔细探查。”

“此丹能极大的提升服用者的功力，你可看作交换的筹码，也可视为我们对你的诚意。”

扫把星一听能大幅提升功力，不禁喜形于色，伸手就要接过，却忽然像想到了什么，立刻又缩回了手，满眼怀疑的盯着她。

无牙自然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因笑道：“你大可放心，这药虽出自魔界，却无一丝魔息，纵然是太上老君，也查不出这药的来历。”

扫把迟疑半刻，眼神里裹挟着一丝探究，直直的望着无牙。

对他来说，这丹药的诱惑力实在太大，凭他的资质要修成上乘法术太过艰难，但若这丹药真像无牙所说那般，他便可省去许多辛劳。

为此，他甘愿一搏，便接过丹药一口吞下，顿觉体内生出了一道新的气息，正往各处经脉奔流鼓荡，循环往复，浩然不灭，仿佛将他整个人拆卸开又重新拼装了一番，脚下飘飘如幻。

这种脱胎换骨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扫把星大笑而去。

“他是个聪明人，聪明的人往往都不太容易掌控，那清魂丹最妙之处，在于它能毫无痕迹的放大服用者心中的欲念。”

“这清魂丹是师尊给我的，一共两颗，你用了一颗在扫把星身上，剩下一颗你得还我。”

“那颗早就用掉了。”无牙冷笑着道：“告诉你吧，那个人的身份，绝不至于辱没了这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