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她又来到了广寒宫，琴声依旧悠扬，听来却万念俱灰，在门前站了许久，才渐渐定下心来，一道凌厉的劲风自袖底翻出，推开了那扇紧闭的宫门。
她提剑步入，广寒宫里的琴声戛然而止。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嫦娥语带欢欣，却在看到她手里闪着寒光的剑时，眼神倏然一沉。
“你还是放不下。”
橙儿手足无措，原以为自己或许足够幸运，真的可以将过往的一切抛诸脑后，可七妹的一席话却让她明白，那想法有多可笑。
她忘不掉，逃不开，往事已成魔障，在她心头萦绕，逼她不得不举剑。
“我不想逼你，但我已经毫无办法。因为我无知，因为我不记得，所以我注定要背负所有的罪孽，连一丝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你到底怎么了？”
“七妹说是我毁了她……”橙儿默默的低下头去，眼睛里透着深深的迷茫。“我想知道我是否真的做过这种事？是否真的罪无可恕，所以才需要忘掉一切求得新生？”
嫦娥随之陷入了沉默。
“我想找回我的记忆，求你，证明我没做过，没有伤害过。”
嫦娥竟无言可对，深深地凝望着她，眼神痛苦而无奈，良久，终于召出了心镜。
镜中的那个孩子，总是一脸阳光，笑容开朗自信，橙儿一时竟迷了双眼，觉得如此陌生，恍惚间有了一种无法穿越的距离感。
镜中一日，她在外游玩，橙儿看得仔细，那正好就是她不久前闯入的禁地，被一条黑色毒虫咬伤，以为那只是普通的虫子，运功将毒逼出后便没对任何人提起此事。
伤口复原的很快，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而她依旧如往日一般练功读书，与姐妹们嬉闹，把毒虫的事抛之脑后。
可大约十几天后，她的身体却突然变得虚弱，常常一昏睡便是整日，王母以为是她练功太急伤了本元，便让她好生静养。
这一养便是一月，一月之中，她深居简出。
每年一度的修为考核，她也缺席了。
以前都是大家一起参与，谁也没有缺席过，如今突然少了一个，大家都觉得不自在。紫儿主动请缨，回到七仙阁来请她，几经周折，终于在七仙阁花园里的一处假山洞穴里找到了她，却怎么喊也不出来，便弯腰钻了进去。
她的身体冷如玄冰，紫儿只轻轻一碰，指尖便染上一层严霜，一股逼人的寒气直达心底。
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滚！”
“二姐……”紫儿不想丢下她，手上紫绫飞动，将其紧紧缠住，“我带你去见母后。”
橙儿用力挣脱束缚，更加严厉的斥责着：“我让你滚！”
“你现在这样，我怎能不管？”紫儿红着眼眶，强行扳过她的身体，却再一次心惊不已，只见面前之人的眼曈亦变成诡异的银白，宛如压了一层厚厚的雪，白皙清秀的面容散发着阵阵黑气，五官也因为痛苦而极致扭曲。
这根本不是真元受损，而是身中剧毒。
可是这九天之上哪来的毒？
为助她平复毒性，紫儿来不及深究，只好将自身功力渡与她，但毒性早已侵入神魂，突然注入的外力非但毫无益处，反而刺激了毒性增长，将她的意识拉入无边混沌。
明白自己所做的不过是杯水车薪，紫儿便想撤回功力去请母后，却发现自己的功力已经不受控制，正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被吸入橙儿的身体。
“二姐，你快放开我，我去找母后！”
对面之人露出诡异的浅笑，贪婪的吸取每一成功力，白瞳愈发妖美，那些功力虽不能克制她的毒性，却能减轻她的痛苦。
须臾之间，一股凛冽寒气席卷全身，胸腔内心跳也渐渐无力，紫儿忽然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再这么下去，她一身功力必将散尽，顿时心生恐惧，声嘶力竭的哀求着。
“姐姐，不要！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求你，你仔细看看，我是紫儿啊！”
或许是哭声拉回了对面之人的些许理智，紫儿感觉到身上的痛苦稍稍散去了一些，可还没等她的心彻底放下，痛苦便又加剧，妖毒迅速侵入她的灵脉，腐蚀她的筋骨。
橙儿只是稍一迟疑，便再次向她分化体内的妖毒，一瞬间的犹豫，终究还是私欲占了上风。
“啊……”
凄厉痛苦的呼声直穿云霄。
指间灵石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紫光，红儿预感不妙，便循着方向一路追来，一掌直击而下，将她二人强行分开。
此时的紫儿人事不醒，眉心黑气若隐若现。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陷入疯狂的橙儿愣了一下，眸中银白稍稍淡去，立刻掉头离开。
这时黄儿也追踪而来，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影倏忽而去，但橙儿身法太快，所以没怎么看清。
“大姐，刚刚那个人是谁？七妹？”黄儿迅速降落到红儿身边，眼疾手快的帮她扶住了不省人事的七妹。“七妹怎么伤成这样？”
红儿望着远处天穹，温和明媚的眼眸在阳光下渐渐凝成一线，神情少有的严肃。
“魔界的妖孽混入了天庭，你赶紧送七妹去旋熙宫治疗，我去追她。”
她一路出逃，状若疯魔，伤人无数。
倒在她眼前的仙人越来越多，鲜花一般盛开的血影使她灵魂麻木，只剩杀念澎湃无边。
一切真像是一场梦魇，无穷无尽，难舍难休，可清醒之后，梦魇就在她眼前，鲜血，尸体，还有仙人痛苦的表情，不忍直视。
她的眼睛渐渐回复了正常的颜色，脸色也是正常的白皙，大概谁也不会相信，刚刚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会是她。
堂堂天界二公主，尽享神界荣耀，行为举止却与魔相类。
自私自利，滥杀无辜。
她不配这公主之尊，不配众神称赞，不配神仙之名，甚至不配站在阳光底下。
她什么也不配。
置身于遍地尸骸中，望着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呆立无语，剑刃上血迹斑斑，刺得她睁不开眼。
一声脆响，长剑落地。
她几近崩溃，躲在角落里泣不成声。
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九天之上更冷的地方。
红儿寻着踪迹追到这里，见她藏在阴影下瑟瑟发抖，远远便停下脚步，第一次没有主动向她靠近，看向她的眼神也第一次没有了怜惜。
她并不刻板，也不严厉，对妹妹们而言，她是一个随和温柔的姐姐。或许是知道橙儿与她们的不同，便又总是额外多些宽容，可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却让习惯微笑的她再也笑不出来。
终于，她开始向那瑟缩在阴影里的人影走。微红的眼眶压抑着愤怒，痛苦，和浓浓的失望。
一记耳光随之落下。
“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
她扬起半肿的脸，眸子里空洞的可怕。
“那是你的事，我该做的，只是抓你回旋熙宫治罪。”红儿移开眼神，形容冷漠。
“别再逼我。”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愧悔，她努力想将自己藏得更深，却不想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下。
“你有两个选择，杀了我，或者跟我回去。”
那些话像刀子一样，将她的心切成无数的碎片，残忍又无情地逼迫她走出赖以藏身的阴影。
“你知道我宁可自杀谢罪，也不能再伤你分毫。我只是，太害怕了。”
“连死都可以你还怕什么？”
她心如死灰，害怕的东西可多了，但她说不出口，她怕紫儿，怕王母，怕红儿，怕其他姐妹，甚至怕天庭所有的神仙。
怕成为众仙口中的邪魔，亲人眼中的异类。
红儿低垂眼睑，终于轻轻的一叹，将她拉到身边。“回去吧，若是你害怕，便只信我就好。”
这一席话在她万念俱灰时燃起了新的希望，她疑惑的望着红儿，眼里重新聚起了光泽。
旋熙宫内一片沉寂。
王母呆呆的望着床上沉睡不醒的紫儿，笔挺僵直的身姿在光洁的地面映出几分悲痛的影子。
今日之祸，是她始料未及，心痛如刀割。
“母后，”红儿去而复返，步态潇洒悠然，即使面临如此大变，仍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已经处理好了。”
魔界妖孽闯宫盗宝，一番激战已被斩杀，父皇明日回天，不会得到比这更好的答案。
王母欣慰的点了点头，不管怎样，这个女儿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从未让自己失望过。只是想到即将归天的玉帝，她心里便更加沉重，玉帝对橙儿的事一向敏感，此番欺瞒之举纵无恶意，可他又能明白几分。
红儿挽起一抹疲惫至极地浅笑，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一直不住地宽慰母亲。
“还好有老君的仙丹，不然紫儿这次就真的危险了，可她一身功力已散七成，灵脉仙骨也毁伤大半，怕是无法再进修仙术了。”
“那……母后欲如何处置二妹？”
红儿脸色微变，却没有为王母的惋惜多作停留，七妹伤势虽重却已保全了性命，法力的缺失可以通过其他来加倍弥补。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橙儿的事。
王母用力的揉着前额，眉心紧紧地蹙在一起，心里一阵烦闷，便深吸了一口气。“妖毒虽诡奇，并不能使人发疯，除非有外力刺激。”
“母后的意思是当时七妹以自身功力替二妹压制妖毒，反倒刺激了妖毒的增长，才使二妹失去了理智？”
“不错，三界中能炼制妖毒者寥寥无几，此毒分子母，如今子毒已被种在橙儿体内，而母毒则留在下毒者体内，一旦下毒者以母相召，橙儿便会痛不欲生，必须吸食生灵精元方能自保。简单点说，它能把宿主变成媒介，若我猜得不错，应该是有人看中了橙儿的资质，利用橙儿为他暗中摄取诸仙精元，用以修习邪术，不料被紫儿撞破，好在你今天去的及时。”王母沉下眼眸，紧拧的眉头蕴着一丝怒意，几分深思。
如此阴毒狠辣的布局，不像是龙族的手笔，倒与魔界的风清羽一般无二，但洪荒一战风清羽道基尽毁，何况她来天庭，自己不会一无所知。
“母后可知，如何才能解除妖毒？”
“你先去外面把橙儿带走，容我好好想想。”
见此情状，红儿没再多言。
殿外玉阶之上，一人笔挺的跪着，面色苍白，眉目如画，整个人如同浸在冰雪之中，生气全无，若不是眼角沾了几缕泪痕，几乎就要让人怀疑她的存在了。
“是非曲直，母后已有公断，明日凌霄殿上你不必担心，亦不必自责。”红儿上前将她搀起，笑容温柔明亮，在暖阳下熠熠生辉。
她红着眼眶，机械的点点头，心中万般忐忑，而如今红儿与王母都不仅不怪罪她，还费心尽力替她开脱，还把最多的信任和宽容给了她。
人生至此，虽死无憾。
“橙儿拜谢母后，拜谢长姐，可我欠七妹太多，终难心安。”
红儿沉默了许久，仰头望着这朗朗乾坤，眼眸闪过一丝无奈，语声幽幽。“这亦是紫儿的命数，纵是神仙，也难逃过天意。”
王母一直守着紫儿，思量着满腹心事。
紫儿终于睁开了眼睛，手脚却均已失去了知觉，无力的瘫在榻上，无法移动半分，见母后在侧，她刚想开口，喉头却似火烧一般。
“别乱动，你尚需时日多加修养，”王母拿着手帕替她擦拭额前的汗珠，慈爱的目光有着让她难以看透的深意。 “今日之事，你不能对任何人提起，无论是你的父皇，还是其他姐妹。”
紫儿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的望着王母，苦涩的浪潮在心里阵阵翻涌。她本以为，就算母后不问罪，也至少会先问她疼不疼，责骂她的莽撞。
可母后却不闻不问，一心只想息事宁人。
一时之间，无数的念头在她脑海里往来交织，百转千回，顿时悲愤莫名，强忍着火烧一般的疼痛撑开喉咙，嘶哑的声音令人心悸。
“我……不想……见……她。”
“不见就罢了，直到你肯原谅她为止，她不会再在这里出现了。”
翌日朝堂，众仙议论纷纷，魔界妖孽潜入天宫盗宝，她因护卫不力，被夺去公主的封号，遣往南海。
画面至此戛然而止，嫦娥轻轻挥手，收回法力，刹那之间镜面已碎。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是她错了，彻底错了。
错已铸成，罪孽已深，终其一生也难解脱。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