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似在招呼那头的舞桐,更似在提醒这头的小舞。
小舞暗叫了一声“糟”,转头,果然就看到好友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穿戴完整,抑或者,她压根儿就没有睡着也不曾脱过外衣?
一看到当事人,小舞的气焰反倒是焉了,明明舞桐神色淡然,一眼也没往那本暧昧的杂志上看,可小舞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侧了侧身,下意识地挡住了那杂志:“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还这么早。”
“要去一趟学校,约了人了。”舞桐朝她一笑,走下楼梯时,众人都看到了她背了包穿了鞋。也不知是无意的还是有心想结束眼下的剑拔弩张,舞桐拉了拉小舞:“要走了吗?能不能载我一程?”
“虽然本来没打算这么快走,不过既然你需要我,我这就去开车。”小舞伸手揽住她的肩。
因为个头高,两人在一起时,她总习惯性地扣住舞桐细细的肩膀。两名女子两种风格:小舞是高高瘦瘦的欧美风,一米七几的身高,深邃的五官,一身在加勒比海沙滩上晒出的蜜色肌肤,一头棕发永远扎成蝎子辫;舞桐则是白,娇小的纤细的白,干干净净的,五官不特别深邃,却也俏鼻大眼红唇,尤其那一头粉蓝色头发软软地披到了肩头上,那触感,总让霍某人的洁癖手流连忘返。
其实随便来个人都会觉得小舞看上去更亮眼,可此时的霍雨浩只觉得她搁在舞桐肩上的那只手挺碍眼。
这下子,他终于抬起头来,往舞桐的肩头看去。
对面的Joe贱兮兮地笑了起来:霍大神哪霍大神,终于舍得抬头了吗?让我说你点什么好呢?
不过他什么也没来得及说,霍大神已经先开口:“慢着。”
这下不只抬了头,他直接踱步到舞桐面前,不着痕迹地推开了小舞粘在舞桐身上的手:“脸色怎么这么差?生病了?”一只手习惯性地就要探向她额头。
可舞桐却往旁边侧了侧,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没有,这两天没睡好而已。”
那手堪堪地晾在了空气中。
“这么酷干什么嘛?我哥这是关心你诶。”Joe看到他家合伙人好像挺自然地收回手,在心里狂笑了一阵后,开始打起了圆场。
当然,虽说是打圆场,可你听这字里行间,哪个字不带着浓厚的幸灾乐祸?“你别看我哥平时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昨天还吩咐老钟呢,说你最近调香调得疲劳过度眼圈发黑、一副随时要晕倒的样子,让老钟给你抓紧时间补一补……”
“就你话多。”淡淡的来自于沙发的声音,原来是霍雨浩退回到沙发上了。
舞桐没接这茬话,看上去也压根儿没领情,只是朝Joe点了点头:“那我们先走了。”
声音依旧柔柔的细细的,却不知为何,充斥着冷漠的疏离感。
“看来小姑娘真的生气咯,”等人走远了之后,Joe笑眯眯地蹭坐到他哥身边,推了推他:“怎么办?”
霍雨浩没理他,又拿起那本《易经》。
可当然,Joe才不会放弃,笑眯眯地往他身边更近地坐过去:“你说你,没事儿和那网红搅什么嘛?这下把咱桐桐都给气到了,你看看她那脸色……”
“什么时候我捧个人还得看她的脸色了?”
是啊,不用看人家的脸色,可你倒是瞧瞧自己刚刚是什么脸色!
当然这么打脸的话Joe可不敢当着大神的面直接说,眨了眨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瞳,挺委婉道:“我这不是担心咱桐桐嘛?你看她那小身板弱得,一副面黄肌瘦发育不良的样子,现在再被你这么一打击,啧啧啧……”
“闭嘴。”
“行,行,我闭嘴。”Joe使劲憋住笑,端端正正地坐在霍大神身边,不一会儿,又斜过眼去瞧大神看起来云淡风轻的表情。
也难怪小舞总要说这家伙的出生是用来搞笑的:明明是传说中最绅士高贵的英国人,据说他妈妈那边还混了点贵族血统,可奈何为人秉性全遗传了他那来自中国的爸,一笑起来,话一说出来,萌贱萌贱的样子简直白瞎了他那一张帅气的混血面孔。
“我说哥,”这么静了几分钟,Joe又坐不住了:“讲真咱这样对桐桐好像不太厚道吧?你看,她两年前才被那个唐馨浓和唐馨浓她妈给赶出来,你两年后又和唐馨浓……”他用两手食指比了个点点点点点。
霍雨浩这才搁下书:“对她好有用吗?白眼狼一个!”
“什么意思?”
霍雨浩没有说话了。一阵风吹过,窗外万花香又起,争先恐后地从敞开的后门口挤进来。
他转头看向那一片绽得正怒的姹紫嫣红:百合开得清新,木槿绽得娇美,一串红盛得鲜艳又热烈,只薰衣草的那一片,近几天突然少了不少。据钟先生说,是被那小东西摘去做精油了。
良久才回过头来,霍雨浩重新拿起书,淡淡道:“下周回伦敦时把我妈的病例也一起带走,还给Dr Smith。”
“为什么?好不容易才要来呢,现在为什么又要还给我妈?”
他眼睛眯了眯,看不出是喜是怒,话中意思却是对上了方才那一句“白眼狼”:“你口中‘面黄肌瘦发育不良’的丫头昨晚去翻我抽屉了,你说,她想要什么?”
“什么?你去翻大BOSS的抽屉?找死啊你!”小舞一不小心踩狠了油门又速速踩刹车,只差没撞向前头的车辆,“唐舞桐,你到底在想什么啊?那头禽兽心机那么重,没准儿书房里就装了百八十个监控器呢!你做事能不能用点儿脑子啊?更何况你就这么确定他真有你想要的东西吗?”
舞桐被这一下油门一下刹车晃得七晕八素,知道小舞脾气暴躁,也没急着再说,等到车子和她本尊都平静了之后,舞桐才低着声说:“这几天难受。”
“为大BOSS和唐馨浓那事?”
她摇头,可细细一想也不是全然没有的,最后只能讷讷地看向窗外:“听我奶奶说,我爸这几天状态不太好。”
“状态不太好你就去翻大BOSS抽屉?你以为那禽兽是医生还是他抽屉里有药啊?”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妈妈还活在这世上,应该不会是现在这种场面吧?”
“……”小舞喉头紧了紧,一时间,也没话了。
其他人听不出这上句下句之间的逻辑,可小舞到底不是其他人。静静地开了几分钟车之后,她问舞桐:“你大周末的跑来学校,该不会就是为了你爸吧?”
“嗯,今天是他的生日,我给他调了瓶薰衣草精油。”舞桐隔着一层帆布,抚了抚包里的精油。
尽管帆布包的拉链拉得紧紧的,精油盖子也封得紧紧的,但因为过于敏锐的嗅觉,她一路上总闻得到包里隐隐的芳香:薰衣草为主调,同时还掺入了少许安神催眠的迷迭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宁静与安详的睡意迎面扑来。
小舞没那么好的嗅觉,自然什么也没闻到,只是一听说她来送礼,脑中便浮起之前见识过的唐爸:“既然是送礼物的,那今天可得好好说话了啊!”她口气听起来有些不放心,“嘴甜点儿,多顺着他点儿。你爸那人其实没什么的,就是爱面子、容不得别人反驳他,哎,话说回来读书人都那样,你懂吧?”〫
“嗯,我知道。”
小舞无奈地摇摇头,和校门口的保安打过了招呼后,将车开进去,停到了办公楼下。
霍大的周日下午永远是教职工们最忙的时刻,学生们不用上课,可老师们通通得到办公室报到,只等着下午两点钟例会的到来。
好友离开后,舞桐又在办公楼下坐了许久,直到办公楼里开始有老师走下来,才起身,往楼上走去。
院长办公室里一如既往,在散会时充斥着唐院长和老师们谈话的声音——
“院长真是好福气啊!咱馨浓不仅漂亮还这么孝顺,这不,过个生日,又是送补品又是送按摩仪的,高兴吧?”
舞桐原本已经走到了门口,一只手正抬起,准备敲门时,却被这句话生生喊停了动作。
室内的欢声笑语继续传出——
“可不是嘛?我们这一伙人都说啊,学院里最幸福的当属院长了:夫人貌美,女儿孝顺,现在就连未来女婿也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呢!”
“说到这个,我们馨浓可真是太有福气了啊!听说今晚那位霍先生还打算过来接院长和馨浓一起过生日是吗?”
舞桐的脚步原本已经停下来了,可听到这句话,竟生生往后倒退了两步——霍先生?来接爸爸过生日?因为唐馨浓?
可那所谓的霍先生不是洁癖最重最讨厌在外面吃饭的吗?就算出门应酬,也几乎从不会动筷子,所以从前的她才需要一次又一次装生气扮任性,好把那“对小女友宠得不得了”的男人从饭桌上带走。
可如今,风水轮流转,竟是他自己提出吃饭的要求?
讨论声继续传出,一波又一波——
“看样子我们馨浓爆红是指日可待咯!”
“可不是么?那位霍先生好像是特别有名的策划人吧?我记得小舞就是他一手捧起来的!”
“是啊是啊……”
整个办公室里欢声笑语,很显然,她来晚了。
尽管大中午的便搭着小舞的车来学校,尽管一见到散了会的老师下楼便立即赶上来,可晚了,终究还是晚了。
虽然晚,却仍听到了不应该听到的话。
唐院长的声音在这众声喧哗中响起时,舞桐已经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这会儿,终于转过身,静静地离开了办公室——
“大家过奖了、过奖了!只可惜啊,好的只有馨浓,另一个女儿就和她妈一样,成天只知道惹我生气……”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下了办公楼路过垃圾桶时,将手中精致的玻璃瓶扔了进去。
走廊深幽而曲长,散发着细微的尘土气息。时值正午,日光一缕一缕地透过树荫挤进来,在地上留下了浅浅深深的光影,却仍是冰凉。
那玻璃瓶撞进垃圾桶时,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哐”,瓶盖被砸开了,薰衣草的香气开始散散漫漫地弥漫在周遭——
“你爸最近精神不太好,听说晚上不是失眠就是做噩梦,桐桐,趁着他生日回去看看吧。奶奶知道你委屈,可父女俩老这么僵着算怎么回事啊?”几天前在电话里,奶奶曾这么劝过她。
所以她将万花庄园里所有具有宁神功效的花都摘了下来,对比,配制,研磨,整整三天几乎不眠不休,调出了这瓶宁神的香精。
却忘了时至如今,世上还有馨浓,补品和按摩仪。
正如妈妈过世时,在她和爸爸理应最悲伤最低迷的时刻,她竟然不知,这世界上其实还有他的另一双妻女。
走出树荫茂密的长廊,夏末耀眼的日光猛烈地朝人罩过来,舞桐猝不及防地被罩得眼前一黑。
“同学?同学你没事吧?”身后有人迅速扶住她。
原来是她一个不留神,往后踉了一跄。
这一跄,就给她跄出了个满眼晕花,外头金黄的日光一瞬间全成了惨兮兮的白——是,贱Joe的乌鸦嘴终于应验了!那一瞬间,舞桐只觉得眼前忽而白忽而黑,被身后的女同学扶住时,整个人软绵绵地出不了一丝气力。
“我扶你去医务室。”女生当机立断,“来,慢点,这边走……”
舞桐迷迷糊糊地跟着她的脚步,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只是模模糊糊地跟着走,模模糊糊地躺到医务室,又模模糊糊地听着她说:“我打电话叫你室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