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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绝世:霍少太宠妻

半年前,盛夏。

很多年后人们再想起唐舞桐,脑中浮上的关键词,多半是孤冷。

在江海大学同窗的印象里,这女子长年穿简单的粉蓝色长裙,说话的声音轻轻的,神情淡淡的。她鲜少与人交流,在校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实验室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当调香师。

可同窗们不知,其实真正的唐舞桐不是这样的。真正的唐舞桐,她沉默,低调,简单而耿直,可对人生中除了调香之外的某些事,亦认真得如同每一个平凡的女子——

“你说,有时候人太认真了,是不是会让对方害怕呢?”

“何止害怕啊?有时候太认真了,是会让对方厌恶的呢。”

那一天,是在TANG的新装发布会上吧,她这样问过好友。而好友说:“何止害怕啊?有时候太认真了,是会让对方厌恶的呢。”

舞桐沉默了很久,那张连续几周都泡在实验室中的脸,此时已有了些用力过度的疲态,淡漠的,略微失神的。直到周围的掌声轰然响起,她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向了T台对面的男子。

他嘴角微勾,脸上依旧是那款招牌式的绅士微笑,身姿挺拔,气质优雅,坐在一群大腹便便的企业家中间,说不清的丰神俊逸。

“传闻大BOSS这次回国是为了做四个策划,你说给TANG策划的这个发布会,该不会就是其中一个吧?”小舞没注意到她的神情,只顾着一边看展一边做她的记录。

舞桐淡淡地收回目光:“应该不是吧,我听管家说,他那几个策划在英国时就已经安排好了。”

“是吗?”小舞耸耸肩,“不过不管是不是,你看这回他能把一家濒临破产的企业整得这么漂亮,接下来,江海市民的重点讨论对象准是他了。”

可不是?你看这话音甫落,T台上那些强劲的聚光灯便转了方向,统统落到霍雨浩身上。明明是最低调的角落,可那一刻,众人的目光还是随着灯光流转,生生将最低调的角落转成了今夜星光的汇集地。

是,属于霍雨浩的时间——到了。

其实事情大体是这样的,老牌服装企业TANG在濒临破产时,花重金聘请了霍雨浩,只为了让这位大名鼎鼎的策划师替他们在今秋策划一场“能让我们起死回生”的新品发布会。

结果发布会一结束,TANG的老总就激动得热泪盈眶,在众目睽睽下,紧紧握住策划师大人的手:“谢谢!真的谢谢你啊!霍先生,我们TANG好久都没有过这么热闹的场面了!”

霍雨浩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抽出了那只被老总紧紧握住的手。

嗯,情绪太激动,握得太紧,他手心里似乎被唐总抹上了一层薄薄的汗——霍雨浩厌恶地虚握起那只手,抬头在周遭扫了一圈,寻起某道纤细的身影来。

没有人注意到这细节,当然,更无人想象得到这男子的洁癖竟严重到无法忍受陌生人触碰的程度。周遭人潮依旧在蠕动,在这场对TANG而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发布会上,她和他,被人群划分到两端,也像是两个时代,一个繁华盛世,一个静寂时光。

只不过内里如何,谁又会知道呢?

等舞桐走到霍雨浩身边时,这男人已经蜷起了那只刚被握过的手。他一定很难受了,舞桐连忙拿出湿纸巾,很自然地说:“不是说肚子饿了吗?钟先生把点心买回来了,到车上吃?”一面说,一面将湿纸巾交到霍雨浩手上,“先擦个手吧,否则钟先生又要说你不尊重他的劳动成果了。”

他也挺自然地接过,纵使手心被那层汗弄得黏湿又难受,可擦拭动作还是优雅得看不出一丝破绽:“这老钟,就数他规矩最多!”

一来一去间,两人默契的互动引起了旁人注意:“这位小姐是……”

不过这话还没问完,很快就有人认出了舞桐:“呀,这不是唐小姐吗?”

其实都是霍雨浩惹的祸。这厮素来应酬多,虽然大部分都被他推了,可不应酬则矣,一应酬,就得带上唐舞桐。谁能脑洞大得猜到他这是洁癖严重,一握手就需要素末递湿纸巾啊?看他次次出门都带着此女,旁观者也不过是凡夫俗子,在花花世界里泡久了,自然只懂得自作聪明地往两人头上吹粉红色泡泡:“哎呀,果然霍先生出现的地方就有唐小姐呢!”

话说得再暧昧不过。

霍雨浩也不否认,只是向没见过她的人简单介绍道:“唐舞桐。”

“呀,原来是唐小姐,幸会幸会!”

唐小姐是谁?其实无人知晓,霍雨浩的介绍又太简单,只不过他常年定居于英国,咬字上难免有些生硬有些轻,简单的三个字逸出喉,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平添了种轻柔的暧昧。

于是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心照不宣地笑了:“哟,原来是唐小姐啊……”乱哄哄地又笑成了一团。

此时正有TANG的员工从外头进来,走到他家老总身边:“唐总,都安排好了。”

舞桐抬起眼,就见唐总撤退了那个人,转头笑眯眯地看向霍雨浩:“霍先生,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了,既然大功告成,我们到附近小聚一下如何?”

“唐总太客气了。”

“不不不,哪算得上客气。霍先生可是让我们TANG起死回生了,这大恩大德,要搁古代都得让女儿以身相许了!”旁边顿时又一阵咋咋呼呼的哄笑。

有人开始调侃:“唐总您再说,小心唐小姐不高兴了!”

“就是啊,可别给我们霍先生制造家庭问题啊!”

自以为聪明的企业家们继续往舞桐头上戴高帽,唐总连忙笑着摆手:“抱歉抱歉,唐小姐,唐某只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转头再看向江玄谦时,又恢复了他那一脸十万分的诚意,“说真的江先生,这回您务必得赏个脸,让唐某做一回东啊!”

您知道的,但凡衣冠禽兽者,大多热衷于在外人面前维持他有风度有礼节的绅士形象。所以,大了自己好几轮的长辈都这么热情邀请了,绅士哪还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霍某人只能欠欠身,彬彬有礼道:“那就先谢过唐总了。”

只不过他一只脚还没迈出去呢,衣角就被人拉住了——不,不是别人,正是刚刚才被大家起哄过的唐舞桐。

众人将目光移过去,就见这女子轻轻拉住了霍雨浩的衣角,也不管前方已经有人踏出会场准备赴往下一站,她就是拉住霍雨浩的衣角:“我想回家了。”

前方人士步伐一顿。

短短五个字,轻之又轻,却惹得一众人等纷纷皱眉,包括霍雨浩:“现在?”

舞桐轻轻点了一下头。

男人看上去并不意外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话,温和地摸了摸她脑袋,就像是在安抚一只心爱却易怒的小动物,他眼底的宠溺未减分毫:“别不懂事,你自己看看现在合适吗?”

“可我不舒服,想回家。”

“哦?哪不舒服?”

“……”

“说啊,哪里不舒服?说得出,我就带你回去。”

舞桐这下子终于瞪起眼,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是是,本小姐哪儿都没有不舒服,可本小姐就是不想让你去!

多么任性的丫头!可谁知,这任性丫头竟然把当事人给逗笑了。众人视线的集中处,那被无数人翘首等待着的男子,只见他伸出一只手,没有半点儿谴责意味地弹了弹她脑门:“你说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点心?”

闲杂人等纷纷在心里惊叹:不会吧?霍先生这意思难道是……

是。

你看,一点儿也不像教训地“训完”他的姑娘后,霍雨浩转过身:“真抱歉唐总,这丫头平时被我惯坏了,这会儿不顺着她,回头又该跟我闹了。”

“这……”

“唐总,实在抱歉。”他得体地欠一欠身。

唐总还能说什么呢?棒打鸳鸯本来就是为人之大忌,更何况眼前这人还是自己的大恩人。于是唐老好人只得摆摆手:“哪里哪里,唐小姐这是真性情,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啊!”

接下来,不出意料地,又是诸位“明白人”的一阵阵附和。

舞桐不咸不淡地勾了下嘴角。

商场风云诡谲,多少虚虚实实真情假意,不细究,谁又辨得清呢?她没有去附和他们,只看着霍雨浩:“要不然你自己去吧,我先回去?”

那些“明白人”顿时很明白地笑了起来——

“哪能让唐小姐自己回家啊?没有唐小姐作陪,霍先生怕是哪都不想去呢!”

“难怪霍先生平时应酬那么少,看来是有原因的啊!”

“就是啊,我们霍先生可是典型的新好男人,不贪杯不应酬……”

一群人轰地笑开来,原本热烈邀请霍某人去小聚的一众人等,此时全变成了热烈地欢送霍某人回家。

不过最后一句话倒说得不假,平素里的霍雨浩,不交际,不应酬,没有桃色绯闻,更别提像这样在大功告成后和雇主们去小聚一下。只是看今天这情况,想来也不是霍先生高冷,对这等娱乐不感兴趣吧?恐怕是他身边那女孩儿……叫什么来着?唐舞桐?是那唐小姑娘不肯让他到花花世界里去“娱乐”吧?

每一场无聊至极却偏偏又推不掉的应酬结束后,霍雨浩总在众人心中留下这样的印象。

可事实上,谁也料不到的——

“每次带你出来都这么省事,”司机已将车子开到了发布会门口,两人坐上车,用一扇车窗隔绝了外头那帮“明白人”之后,霍雨浩又摸了摸她脑袋,“下个月还有个聚会,再陪陪我?”

舞桐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我实验很多的。”

从车外到车内,不过短短数秒,她在角色上已经完成了从“女朋友”到“工作伙伴”的转变。此时的唐舞桐,神色依然寡淡,却已经没有了方才在众人眼皮下的任性和娇憨——那等神色,都是恋爱中的女子才会有的。

而她,并不该有。

“一个晚上而已。”

江玄谦眼底充满着深沉的笑意,看起来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当然,只有素末才知道那笑容根本就和君子和温润全无关系。

“小书呆子,该好好休息了,瞧你这黑眼圈重的!”他笑睨着女子眼下那一片愈发明显的乌青,“再这么不眠不休地做下去,早晚有天要累倒。”

素末咬着唇不语,只是将脸稍稍往旁边转了点,藏不住的黑眼圈成功地消失在他的眼皮底下。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坐上车后,这人总会舒服地靠到皮质靠背上,然后转过头来,笑意盎然地盯着她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的动作。这丫头就是这样,一不留神就要将自己和全世界隔离开来,看上去安安静静的,可谁知道那脑袋里在打着什么小九九?

“坐那么远干吗,怕我吃了你?”

素末有些尴尬地止住了小动作。

“过来。”江玄谦拍了拍身旁的座位,待素末依言坐近了之后,才开口,“说吧,刚刚他们想带我到哪小聚了?”漂亮的手再次抚上她发丝。

也难怪付冉总要在背后调侃他——“咱大BOSS那只矜贵的手啊,从来不会去主动碰别人的,也不知是不敢碰还是不屑碰。结果有天遇到了个碰得挺顺手的,他就跟个情窦初开的神经病似的,天天碰啊碰、摸啊摸,没完没了了,你说变态不变态?”

谁说不变态!

素末咬住唇,作为那个“碰得挺顺手”的当事人,她有些气恼地抚平刚被他揉乱的发丝:“我今天没洗头……”结果小声的咕噜换来了对方似笑非笑的一睨——摆明了不相信嘛!她只好又回到原话题:“他们想带你去TANG附近的那一家豪朗酒店。”

“哦?理由?”

舞桐说:“唐总的员工刚进来时,身上还残留了一点Flawless香氛和迪奥真我香水的味道,但几分钟,味道就散了,这说明那些气味是刚刚才沾上的,而且挥发的速度并不慢。”舞桐语速慢慢,口吻亦平常,可她永远比常人灵敏一百倍的嗅觉系统让霍雨浩信了这话里的每一个字,“据我所知,Flawless是法国香氛品牌ONE今年刚为豪朗特别调配的香氛,而江海市的三家豪朗里,离TANG最近的那一家,夜总会经理用的就是迪奥真我。”

分析完毕,她抬头看了霍雨浩一眼:“就这样。”

可他却突然不说话了,只眯着双蓝色桃花眼睨着她。

舞桐被睨得不自在:“怎么了?”

霍雨浩也不说怎么了,只那双眼里带着点令人不安的高深莫测。舞桐很快就反应过来一定是自己又做了什么惹得这人不痛快了,可偏生不知错在哪,只好心虚地垂下头:“那个,我说完了。”

霍雨浩这才收回目光,从前座的靠背里抽出一份报纸,翻了起来。

沉默就这样,说来就来。舞桐原本还垂头等着他下文,结果等了大半天,空气里只有报纸翻动的声音。老半晌,她终于悄悄地呼出一口气,却在这时,这人突然又开口:“你怎么知道豪朗的总经理用了迪奥真我?”

听似漫不经心的口吻,却令舞桐心头警钟大响。

“去过?”

“没……”

男人完全不相信:“谁带你去的?”

他连头也没抬,仿佛真的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问话中涉及的人却让舞桐低呼:“糟糕,我把钥匙放在小舞包里了!”

呵,多耿直的丫头!

“小舞带你去的?”要不是脑中浮起小舞的名,她会在这时突然想起来钥匙放在她那儿吗?

舞桐下意识地猛摇头:“没!我、我……自己去的。”

“哦?”

她心虚地垂下了眼,却听得身旁突然一声“啪”——车子开到家门口了,霍雨浩重重地合上报纸:“你是不是以为她犯错会倒霉,你犯错我就能宽宏大量不计较?”

“没……”

“下车!”口气里突然添了丝只有舞桐才听得出的不高兴,尽管,尽管脸上依旧温和而平静。

这人就是这样,永远七分优雅三分邪气,脸上再端一副谁也瞧不出真伪的笑——但凡初见他的,谁不说霍先生风度翩翩绅士有礼?可舞桐不是初见者,她和他共事了两年半,两年半里不知听小说多少次评价她们家BOSS——“表面之上衣冠楚楚,表面之下衣冠禽兽,可如果身边跟着咱舞桐而且咱舞桐还好死不死地惹了他,呵,那敢情是比禽兽还不如了!”

而此时,因为两人身上都没有带钥匙,禽兽不如的霍某人直接走进了别墅附近的咖啡馆里。舞桐也不知他要怎么个禽兽法,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咖啡馆正对着江家的后花园,舞桐曾经听江府的管家钟先生说,霍雨浩回国的那会儿,江海商界不知从哪儿听说了“知名策划人霍雨浩回国休息”的消息,这厢霍雨浩才刚安家到万花庄园呢,那厢庄园门前已是商人来商人往,门庭若市。

就因霍雨浩令人抓狂的洁癖,每来一拨访客,可怜的钟先生就得把庄园上下打扫消毒一次。次数多了,老头儿受不了,恭恭敬敬地给他家先生提了个建议:“尊敬的先生,要不咱们将隔壁那家咖啡馆买下来吧?腾一间您专用的包间出来,让咖啡馆的人每天早中晚各消毒一次,您有地方去了,这些人也犯不着天天来家里。”

一句话落下,咖啡馆的幕后老板从此成了霍雨浩。

可想而知,此时此刻,几乎是在霍雨浩甫踏入咖啡馆的第一秒,已经有服务生机灵地推开了他专用的那一间包间大门:“霍先生来啦。”

霍雨浩朝她笑了笑,略有异籍腔的嗓音听上去低沉而优雅:“谢谢你,小欣。”

叫“小欣”的服务生只觉得如春风拂面。

难怪人家都说英国男人是全世界最绅士的,你看这霍先生,哪回不是一朝他打招呼他就一定会回以礼貌又优雅的笑?最紧要的是,他那么大一号人物,竟然还记得住咖啡馆的所有员工的名字!馆里有服务生说:“就霍BOSS那风度和那颜值,要哪天上了电视,我准能舔一整年的屏!”其他人非但不鄙视,反而点头如捣蒜,一个个安安心心地、仔仔细细地、认认真真地,把传说中“洁癖严重”的霍BOSS的专用包间再消毒一遍。

所以进了包间,洁癖严重的霍BOSS永远没有不舒适的感觉,真真正正的宾至如归。

舞桐闷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大BOSS的光环太耀眼,直到他进了包间后,小欣才看到这号跟屁虫,连忙不好意思地打招呼:“唐小姐你好!”

舞桐早已经习惯了,朝她笑了笑,正要尾随着霍雨浩走进去时,哪知这刚刚还对着别人笑得满面春风的家伙,竟一踏进包间就将那“闲人勿进”的牌子又挂上了。舞桐一只脚才刚伸进去呢,就被这门上冷漠的四个字直勾勾地对到打住了脚步,一时间,怔了下——什么意思?

男人已经走到了他的专属座位上,完全没有喊她进来的意思。

舞桐无语地站在那,想起刚刚小欣和一众服务生眼底坦荡又真实的崇拜——绅士吗?绅士才怪!明明就是个从头到脚都腹黑到炸裂的家伙啊!

她闷声不吭地盯着那家伙,门里门外,如同楚河汉界。门外的她还傻愣愣地站着,门内的他已经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拿起桌上的《THETIMES》,继续刚刚在车上没读完的内容。

咖啡馆的员工除了每天早中晚来打扫消毒,以备大BOSS的时不时到访外,大BOSS常看的报、喜欢的书、常饮的咖啡和红茶,员工们也都一一备着,甚至爱屋及乌,就连大BOSS常带着的唐小姐也有她的专用咖啡杯。

只可惜,此时专用咖啡杯还搁在包间里,咖啡杯的主人却不尴不尬地站在包间门外。好半晌,见男人真的没有开口的意思,才有些迟疑地问:“我……是闲人吗?”

“你说呢?”男人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

舞桐沉默了会儿,又问:“所以,是?”

这下霍雨浩连话也不回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态度,舞桐自嘲地笑了一下,默默转过身。

谁知没走到两步,身后的人又开口:“让你走了吗?”

舞桐顿住脚。

“既然知道自己‘闲’,还不过来煮咖啡?”

无语问苍天!人家说伴君如伴虎,她倒好,伴君如伴一头狡猾的老狐狸,分分钟都得殚精竭虑地揣摩圣意,否则分分钟出局。

包间小小的,里头的咖啡豆却不少,除了他偏爱的蓝山外,还有她喜欢的摩卡,以及炭烧啊、曼特宁啊……林林总总来自世界各地的豆子摆了一整排。

记得上回她惹他不高兴时,这人也是口口声声说“过来泡咖啡”,于是耿直如她,当真又是动手磨豆又是烧水煮咖啡,从他最爱的蓝山煮到最讨厌的炭烧,结果煮一杯,他就说一句“今天不想喝这个”,再煮一杯,他又说一句“今天对这个没兴趣”,煮啊煮,煮到最后,那杯炭烧都还在壶里呢,舞桐正要倒出来,那人却突然站起身:“时间差不多了,回家吧。”长腿一跨,走出包间,徒留下目瞪口呆的她。

那一晚,钟先生颇为同情地将舞桐拉到了边上:“唐小姐请听我一句劝,老钟我可以百分之两百地肯定,我们家先生对于捉弄您这件事,始终保持着最高级别的兴致。所以,保重吧,好好保重。”

说着,同情地拍了拍她肩膀,拍得舞桐心底一阵阵恶寒。

想到这,再一想方才在车里时这人分明已经露出了不悦的前兆,舞桐还是决定以史为鉴:“今天想喝什么?”

霍雨浩的眼神里有一些取笑:“怎么?这回吸取教训了?”

这颗脑袋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呢?要捉弄你的人会因为你做足了准备而放弃捉弄?他随口道:“蓝山吧。”

于是十分钟之后,当舞桐捧着一杯热腾腾的蓝山来到霍某人面前时,他连看也没看一眼:“我说了要喝这个吗?”

“是啊,你刚刚……”

“你听错了。”

“……”

“换摩卡吧,你不是喜欢摩卡吗?煮两杯一起喝。”

舞桐目瞪口呆地杵在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怎么?还不快去?”

她“哦”了一声,可郁闷地走了两步,又踱回来:“确定是摩卡吗?确定?”言下之意:禽兽你可别再骗我了!

霍禽兽说:“当然,不然你以为我吃饱撑着坐在这逗你?”舞桐这才抱着那杯仍冒着热气的蓝山返回去。

可又几分钟之后——

“摩卡?弄错了吧,这是你喜欢的,不是我。”

太!过!分!了!他就是吃饱撑着坐在这逗她啊!

“你刚刚明明说要喝摩卡的,我还特意确认过了!”这个人真是、真是太讨厌了!

舞桐端着那杯被嫌弃的咖啡,气恼地瞪着眼站在他跟前。要不是念着这人给她投资了那么大一个调香室而且还动不动就威胁说要收回去,她才不会站在这任凭他嚣张!

可嚣张的某人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嚣张,喝了口温柠檬水,搁下报纸,霍雨浩又露出他那讨人厌的优雅微笑:“怎么,不高兴了?”

“换了你,你能高兴吗?”

“换了我?”他轻哼一声,眼角眉梢里仍是一贯的慵懒与优雅,气质像足了一头蛰伏的豹。

此时这头豹恰好从这傻孩子口中听到了自己想听的,于是从容地接过话:“换了我,可不会像你这么不识时务,一边享受着别人的投资一边阳奉阴违。你刚住进万花庄园时我们是怎么约定的?‘因为庄园主人有洁癖,在庄园里居住的人,绝不许去酒吧、夜总会、KTV等不洁净场合’,现在呢?出尔反尔的账我还没和你算,你倒是先闹上脾气了?”

“一码归一码……”

“谁跟你一码归一码?我现在就想跟你算这一码,自己说,谁做错了?”

一句话说得舞桐耳骨微红,可又忘不了刚刚才被这个人戏弄过,到底意难平,只好咬着唇,倔强地站在那。

“说啊,怎么不说了?”

舞桐依旧闭口不语,眼观鼻,鼻观心。

霍雨浩突然弯了弯嘴角。

看这丫头紧抿着红唇的倔强模样,挺莫名地,他就想起了睿睿在英国别墅里养的那只小松鼠。小家伙明明怕他怕得要命,可就是喜欢悄悄地跟在他身后,眨着双无知的大眼睛无辜地瞅着他。有时他被跟烦了,拎起小松鼠的脖子就把它给扔出去,结果隔天那小东西再见到他时,就是这么一副委屈又充满控诉欲的样子。

呵,人类进化了几千年,可从本质上,和动物还是脱不了干系的。比如有人天生就是优雅危险的非洲豹,有人是自由凶狠的鹰,有人则是宜室宜家的小松鼠,弱肉强食,生生不息。

他似乎觉得挺有趣,神色不知不觉地柔和了下来,一只手将她拉坐到自己边上:“说吧,小舞带你去夜总会做什么?”

结果一问到小舞,舞桐警惕起来,又变得不那么像小松鼠了:“我刚说了,不是小舞带我去的。”

“哦?”

小姑娘睁着大眼说瞎话,一副以为自己不承认对方就拿她没办法的傻样子。

霍雨浩轻笑了一下,也没理她了,漫不经心地拿起手机,拨下号码:“Joe,停掉小舞这一周的工作,让她回家休息。”

舞桐瞪大眼。

电话那头的Joe和小舞关系不浅,一听,比舞桐还着急:“我说哥,你这话没毛病吧?我们小舞马上就要开新装发布会了……”

“没毛病。”“滴”的一声,挂了电话。

从头到尾不过半分钟,这人从容地停掉了当红设计师小舞整整一星期的工作。舞桐简直不敢相信:“霍雨浩!”

他微微一笑,收起手机,没事人一般,只是又问了次:“说吧,小舞带你去夜总会做什么?”

舞桐真是要气炸了:“这么可恶的命令都下了,还想让我告诉你吗?想得美!”禽兽!

“很好,”禽兽点点头,也不恼,“听Joe刚刚那意思,小舞的新装发布会很快要开了是吧?你说这发布会要是突然被老板喊停……”

电光石火间,就在霍雨浩的手再一次握住了手机的那一瞬,一只纤手冷不防地按住他:“等一下!”

两只叠交的手掌,纤细与厚实,柔弱与刚劲,真是奇妙又美妙的对比。

霍雨浩不动声色地弯了下嘴角,然后,听到她说:“我告诉你。”

“其实整件事都是我拜托小舞的,真的,她就只是陪同而已。”

“哦?”

“之前微博和朋友圈里闹得沸沸扬扬的‘豪朗怪事’,你知道吗?”

“嗯,然后?”

“然后,我怀疑怪事和豪朗里用的香氛有关。”

霍雨浩若有所思。

豪朗的那桩怪事他是知道的,不只他,估计江海市所有刷过微博玩过微信的人都知道。某个深夜,一群酒足饭饱的客人从豪朗的夜总会里出来后,竟一个个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赏给了豪朗外头的乞丐。那幸运的乞丐十几分钟里就从身无分文变成了几十万富翁,原本吃瓜群众还以为这是有钱人在炒作呢,结果第二天,有钱人们便集体聚到了派出所,要求警察替他们追回那几十万。

他们的说辞是什么?呃——“我们当时全是无意识的!”“回到家后才发现钱包没了。”“真的,特别奇怪,警察先生,我们该不会是被那个乞丐催眠了吧?”

呵,乞丐要是懂催眠,就用不着在豪朗外面要这么多年的饭了!

可如今,他眼前这小东西竟然用十万分笃定的口吻同他说:“你还记得我之前提过的那款Flawless吗?其实警方过去调查时我和小舞就在豪朗附近,溜进去巡了一圈后发现,并不是每一个包间都用了Flawless。最靠近厕所的那间用的是一种和Flawless非常相似的新型香。Flawless的前调是法国蔷薇混合栀子花,中调是小豆蔻,风信子混合一点儿香草,可那款新型香,”她蹙起眉,迟疑了一会儿后,才慢吞吞地说,“我总觉得,应该是在Flawless的基础上,又添入了什么。”

可,是什么呢?

到底添入了什么?乱人心智,催人浮想,以至于连她这一只鼻可分辨出近万种气味的人都迷惑了,以至于从里头出来的客人纷纷发了善心,将身上的钱都掏给乞丐?

舞桐满脸沉思,男人也满脸沉思。只不过她沉思的是那夜与Flawless相似的奇怪香气,而他,沉思着——

她事发时“刚好”就在豪朗附近?特意为了个不相干的事偷溜进夜总会?而且在事后,如不是他以小舞相要挟,这丫头已打定了主意瞒着他?

看来,这事有意思了!

威逼利诱也好,寻根究底也好,都是谈判胜利的最初级法宝。可在某些有趣的关键事宜前,霍大神更享受的是以静制动,让对方主动交代出所有有趣的关键环节。

所以,他也不急着追问了,重新拿起报纸,他的拇指在舞桐额前温和地蹭了下:“好了,不折腾你了,去给我泡杯红茶过来。”

舞桐松了一口气。

包间里的红茶就一种,霍大神最喜欢的那一种——武夷山产的金骏眉,香气清爽纯正,喝起来又绵又滑又顺口。从前在英国时他还常常会饮英式红茶或印度产的大吉岭,回到闽南后,临乡新鲜温润的金骏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送到万花庄园来,新鲜温润的感觉充斥着他的味蕾,以至于现在一说到红茶,霍雨浩喝的就只有这一种。

舞桐领旨而去。

很快茶香便掩过了方才残留的咖啡香,渐渐浸入了人的嗅觉神经。

在舞桐将热茶倒入一双色彩明艳的汝瓷茶杯时,霍雨浩的声音正好从报纸后面传过来:“说到红茶,我倒是想起了你们江大从前有一位很有名的调香教授,听说她生前曾经以红茶为灵感,替英国一家香水公司调过好几款香水,款款都是经典之作,你听说过她吗?”

舞桐握着汝瓷茶杯的手一顿。

还好在男人发现她的异样前,包间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成功盖过了两人原本的话题。

奇怪,咖啡馆里几时有过这种众声喧哗的场面了?舞桐侧起耳,包间外此起彼伏的讨论声传入了她耳朵——

“哇,快看,是馨浓!”

“天哪,好美!”

“而且,她身上真的有百花的香气!”

沁人心脾的芬芳从包间外面飘过,随着过路女子袅娜的身影,一缕缕进入了她过于灵敏的嗅觉系统里。

那是舞桐最熟悉的香,很稳定地混合了百合、玫瑰、茉莉等常见花种的香气,扑面而来。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在嗅觉系统触到了这沁人心脾的气息时,她往隐蔽处一移。

包间里顿时安静。

身后男子原本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着,这会儿不知为什么,突然也不说话了。舞桐转过头去,就见他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包间外——众人目光聚集的那一处,袅娜女子款款地路过包间门口,走到了咖啡厅中央。

他含笑的目光一路追随着那道袅娜身影。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样的场面,舞桐心中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而下一刻,霍雨浩按下了服务铃。

“霍先生,”小欣应铃而入,“有什么吩咐吗?”

他的目光还没有从包间外头移回来,只是吩咐小欣道:“替我送一杯‘龙舌兰日出’过去。”

人未动,手未指,服务生却已经心领神会,明白大BOSS赠酒的人是谁。

在他目光的集中处,袅娜女子正娇笑着和一桌子粉丝合影。霍雨浩颇有兴致地盯着她,许是感觉到了这一边的注视,那女子转过头来,就看到这间隐蔽包间里坐着名英俊的男子,这男子见她转过脸时,朝她微微地一笑。

只一笑,无数流光风华倾泻而出,惊艳了这个平凡的傍晚。

袅娜女子呆住了。

真的,竟就这么呆住了。这边笑意盎然的男人依然紧紧盯着她,同时吩咐小欣道:“还有,从今天起,她的单都记到我账上。”

敛了一眼别有深意的笑,他将不菲的小费送入服务生手里:“明天,我要她所有的资料。”

“你……”来不及遮掩的震惊神情,自舞桐脸上展开来,恍然之间,掌心一松,杯中茶水尽数洒到了地上。

霍雨浩这才回过头来:“傻孩子,这么震惊做什么?”

他眼底笑意未退,正视着她脸上写得清清楚楚的震惊——是,她是震惊的,不仅震惊,眉眼之间似乎还闪过了某种受伤的神色。

小欣已经笑盈盈地拿出了手机。不必等到明天了,现在她就能向这位慷慨的BOSS做最详尽的汇报——

“唐馨浓,江海大学化学专业的大四生,专业方向为香水调制。其父是江海大学生物化学学院的院长,母亲是江海大学调香实验中心主任,从一年前起开始在网络平台上做直播,教粉丝化妆、穿衣和挑选香水。因出身于书香门第、外形美艳,也因最近被众多大V爆出她天生自带百花体香,如《还珠格格》里那一位神奇的香妃,一时间,这奇女子火遍了网络……”

呵,原来,是时下最流行的网红啊。

他满意地点点头,尽管知道消息都是百度上来的,霍雨浩也不觉得那小费被浪费了:“父亲是江海大学的院长?母亲是实验中心主任?”挑挑眉,他玩味地咀嚼着这个有意思的身份。

小欣说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在揭示舞桐反应突然这么不正常的原因,他转过头:“这么说来,她该不会就是你那同父异母的姐姐吧?”

舞桐只觉得一切那么荒唐。

“嗯?”

“嗯……”

他眼里一片深沉的笑:“有意思了。”

可不是吗?包间里一个唐院长的女儿,包间外又一个唐院长的女儿,只是里头这小的淡漠低调得不讨喜,外头那大的却颇有点恃宠而骄——唐院长啊唐院长,这么厚此薄彼,您老人家可真有意思!

如同猎人相中了完美的猎物,他站起身:“你先回家吧,就跟钟先生说,晚上不用煮我的饭了。”

优雅的举止里带着某种胜券在握的自信,小欣一看便知大BOSS的言下之意:“霍先生真是好眼光啊,唐馨浓可是女神级的人物呢!”

“是吗?”舞桐还在错愕中,那神色尽数被纳入了他眼底。只见霍雨浩嘴角微勾,慢条斯理道,“我也觉得挺漂亮。”

眼里一抹胜券在握的笑意,那样满意,也那样危险。

舞桐胸中陡然升起了一丝凉意:“你该不会是想……”

他微微一笑,深邃的目光截住了她从震惊渐至黯淡的眼,声音低沉——

“是,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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