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个冲动的、被散落在夜色中的问题,直到邢舟躺到床上都没有答案。
厉家人多,房间不够,厉妈妈擅作主张将邢舟与厉水推进了同一间卧室。
“小邢跟你厉老师睡。”
床上的被子是新做的,绵软蓬松,大红缎面上绣着老一辈人最喜欢的龙凤呈祥,看起来就像是喜被,邢舟那边的床头上是厉水从隔壁厉荔房间里拿来的小台灯,安安静静的亮着微弱的光。
“厉老师,我去睡沙发吧。”凌晨两点,邢舟突然对着天花板说,他知道厉水一直没有入睡,但这一点也不符合厉水的时间观念,所以他认为自己应该去大堂那个一米五的小沙发上将就一下。
“不用,早点睡。”然后邢舟听到了厉水翻身的声音。
片刻过后,邢舟也翻了个身,与厉水背对背,中间空出好大的位置,这样的距离最适合阻断所有的肖想。
厉水头一次在没有工作压力的情况下失眠了,而导致他失眠的源头就睡在他旁边,只要转过身就可以看到,碰到。
厉水原以为邢舟已经放弃了,可他却突然又说出了告白的话,这样几近卑微的请求居然是从邢舟嘴里说出来的。在追求厉水这件事上,邢舟一向是主动的,他穷追猛打,从来没示过弱,唯一一次疑似示弱也仅仅是在上一次追逐结束前向他道了个歉。
厉水的脑海里反复琢磨着“试着”和“稍微”这两个词语,一时间竟找不出可以准确诠释它们的定义。
喜欢就是喜欢,能够试着和稍微去喜欢吗?厉水回顾了自己二十七年的人生, 近一万天的岁月里,他好像从没有喜欢一个人的经验,不是他看不上那些前仆后继的追求者,而是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触碰到他心底,因为他一直活的足够自我,足够封闭。但邢舟,不可否认,邢舟做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邢舟就已经悄悄在他心中扎了根。人就是一个心思奇怪的物种,明明千般抗拒,却又忍不住纳入怀中。
在同龄人中,邢舟已算是佼佼者,他完全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可他却不管不顾的一头栽在了厉水身上,以一种义无反顾的气势,即使三番五次伤心,也依然要执着前行。
厉水不由得感到惋惜,为什么邢舟偏偏喜欢的是他呢?
他终于听到了邢舟均匀的呼吸声,才将身体慢慢转了过来。
邢舟的被子不知从什么时候滑到了腰上,一大片后背暴露在冷空气中,只有一件秋衣御寒,他把自己蜷成一团,好像这样就可以取暖一样。
傻孩子。厉水在心中说道。
他抓住被沿,小心的把被子提了上去,却还是免不了碰到邢舟的脊背,他突然想起那天他安抚邢舟的时候,手心的触感,温热又颤抖,他忍不住的把收回的手碰在了邢舟的肩头,下一秒,邢舟翻了个身,直接隔着被子钻进了厉水的怀里。
厉水再次感觉到了邢舟的疏远,就像寒假前那样,他知道邢舟恐怕又要开始尝试放弃了,作为一个实验室里泡了半年的优秀工科生,当然擅长于吸取上一次失败的经验教训,也许邢舟这次会成功吧,但厉水好像不觉得自己对此有所期待。
厉水靠在门边,眼睛注视着外面的小院。邢舟正在小院里带乐乐玩遥控飞机,飞机每一次进行高难度低空滑翔,乐乐都会忍不住跳起来拍手,在邢舟蹲下身的时候,脸上被印了一大片乐乐的口水,而邢舟的笑眼则印在了厉水的眼中。
邢舟是在大年初三的上午接到妈妈的电话,当时他正和厉荔一起帮厉妈妈剥卤花生,手上都是卤水,乐乐帮他接通,他用肩膀夹着电话,听到妈妈说:“你回来吧。”
邢舟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手机从肩头掉在了地上,他想脱下围裙,却又发现手是脏的,他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手足无措了很久。厉荔诧异的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接了个电话就变成了无头苍蝇。
厉水送邢舟去了车站,他本来想送邢舟回到家,却被邢舟拒绝了,毕竟人家家里刚把小儿子盼回来,邢舟怎么好意思再把人带走?
厉家镇是没有火车站的,得先坐大巴去城里,厉水一路上总想说些什么,却发现闲聊并不是他擅长的,最后只能一再嘱托他路上小心,保护好自己,保管好财物。他倒不是真的担心邢舟一个男大学生在路上不安全,他只是被邢舟寡言少语的样子弄得有些不安。
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不可名状的不安,而第一次就在不到两月前,也是因为邢舟。
“厉老师,我走了。”
“嗯,到火车站和到家都要给我打电话。”
邢舟点了点头,背着包向进站队伍走去。
厉水站在安全线外向人群中眺望,他一米九的身高轻而易举就能越过他人的头顶看到前面,但他还是觉得邢舟仿佛在人群中若隐若现。
厉水像一尊完美的雕塑一样停在那里许久,车站人来人往都在看他,有认识他的人给他打招呼,他都没有听见,他看邢舟看得太专注了。
最后他终于喊了一声:“邢舟!”
邢舟猛然回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期待,面对这样的目光,厉水突然梗了一下:“路上小心。”
他看到邢舟失望的点头,然后转过头继续顺着人流向大巴缓慢移去。
“邢舟。”
厉水又喊了一声,邢舟再次回头,却已不似先前的期待。
“我想我可以尝试一下……”厉水说完了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他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这么冲动,做事也会不经大脑,可当他看到邢舟行将消失的背影时,他的嘴好像就突然不由大脑控制了。
邢舟瞪大双眼,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厉老师说……厉老师说“尝试一下”?他下意识想回转去找厉水问问清楚,他在人潮汹涌中不管不顾的逆向前行了好几步,终于被周围乘客抱怨的声音拉了回来。
事实是:他已经进站了,他不能返回到厉水身边,他现在只能往前走。
邢舟进站后,厉水立刻收到了一条短信:厉老师,您刚才说得是真的吗????
一串的问号表达着邢舟的震惊。
是真的吗?厉水也这样问自己。
是真的吗?
厉水的拇指在屏幕键盘上有些颤抖,就在刚才,他在嘈杂拥挤的车站,隔着人潮,草率的许下了一个承诺。
面对邢舟的期待,他怎么能说是假的?
厉水回复了邢舟一个字:嗯。
短信发出去的瞬间,厉水觉得自己好像终于翻越了一座大山,就连当初考上世界名校的硕博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即使他将要在他二十七年来的认知度和道德观里犯错,但他依然没有后悔,如果邢舟能够因此而获得快乐,他愿意这样错下去。
他原以为这会是沉重,却让他出乎意料的感到轻松。
厉水所谓的“尝试一下”在邢舟看来就是无限的可能性,新学期的伊始,他终于如愿以偿以另外一种身份与厉水再见。
在邢舟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他正式搬出寝室与厉水同居了。
收拾东西的时候,Alex正用一种几近怨毒的眼神看着他,并在他出门的时候凉凉的说:“老娘总有一天会让厉老师甩了你的。”
当时的邢舟不以为然,他一直觉得Alex就是一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钳子比胆子大,再加上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变故可以让他和厉水分离,可人生总是出其不意,在本性和观念的作乱之下,“小螃蟹”终于借机兑现了他撂下的狠话。
徒留邢舟还在回忆中彷徨……
邢舟花了两个半小时,走遍了A市理工大几乎每一处角落。
最后走到了望舒湖边,经过了三年多的变迁,望舒湖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还添了秋千、长椅和圆桌,这样的浪漫之地成了情侣的聚集地,即使在12月的冬季也依然引人流连。
邢舟宛如一个异类一样在双人秋千上晃荡,一晃就是半个小时,终于有一个男生搂着女朋友过来,很礼貌的请求道:“这位帅哥,实在不好意思,我女朋友特别想玩这个秋千,我们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能给我们坐一会吗?”
邢舟的将秋千绳紧紧握在手中,他看着面前举止亲密的男女,心生烦躁,他突然很恶劣的一笑,然后缓缓吐出一个字:“不。”
男生一愣,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骗你们的。”邢舟从秋千上下来,把位置让给了小情侣,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个人真奇怪,男生看着邢舟的背影想。
天边突然飘起了薄雪,邢舟哆嗦着把羽绒服帽子戴上,他开始后悔没有自己养成出门戴围巾手套的习惯,他长大的那个城市即使下雪也不会太冷,而当他来到A市,也只需要每天等着厉水的提醒就可以了。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可以用“娇生惯养”四个字来形容,说来好笑,十八年过去都没有这样的他居然在成年之后的两年里变成了这样。
邢舟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打开短信,是一条转账提醒。
来自厉水,2850元。
有雪花飘落到屏幕上瞬间化作水珠,模糊了那些数字,邢舟突然控制不住的笑出声,厉水居然还是一分不差的把钱转给了他,包括他抹掉的四百元零头。
这就是厉水,一个正经认真起来仿佛公式一般的L先生,曾经只属于邢舟的L先生。